秦珍珍是她父母的宝,她之前有五个哥哥姐姐,下头还有一个小妹,可她们都没有秦珍珍宝贝,
秦珍珍读了三年的初三都没能考上高中,她想去城里上学,每次和姐姐们挑着柴捆去集市的时候,秦珍珍都希望自己可以住在那里,虽然秦珍珍是家里的宝,虽然一家九口只有她能吃白米饭,但秦珍珍觉得那不够,还不够,每当有穿着中长裙的学生从集市路过的时候,秦珍珍都盯着她们看,想象着自己穿上那样的裙子,那样一条黑色的,将将把小腿掩住,露出白皙脚踝的裙子,
秦珍珍毕业了,拿着那本奇奇怪怪的初中毕业证,秦珍珍跑去山头哭了一夜,直到天亮,才被找到,找到她的时候,她那一头乌黑的长发被她剃了去,露出青灰色的头皮,她坐在草坪上,是清晨,露水还在丛林里弥漫,雾气缭绕,秦珍珍的一双大眼睛紧紧闭着,小嘴哼着不着调的小曲儿,白雪般的皮肤被冻得青紫,秦老爹过去背起她,众人才一同下山去,秦珍珍不挣扎,不哭闹,像个死人,
自此以后,秦珍珍的父母便专心给秦珍珍寻觅未来夫婿,
秦珍珍被许给母亲那头的人,秦珍珍嫌弃他太胖了,硬是不去,最后只能退婚,
后来,秦珍珍在去上街的路上遇到了新兵,李大牛,李大牛对秦珍珍一见钟情,那天,秦珍珍扎着两条小辫,头发乌黑亮泽,一双大眼睛更是明媚可人,那小嘴粉粉嫩嫩,一条白色印花长裙随风飘啊飘,李大牛觉得她像个仙子,
秦珍珍没最终没有去集市,而是陪李大牛站了一天岗,秦珍珍就那么站在李大牛旁边,来来往往的行人都往他们这边看,检查通行证的时候,李大牛都会被调侃,“行啊,憨兵也能泡到我们的村花”,李大牛面上不笑,心里乐开了花,
秦珍珍的村子在北面,县城在南面,这条线上有一个部队,李大牛就是这个部队里的兵, 秦珍珍每天都去陪李大牛站岗,他们什么也没对彼此说,但每个人都知道,他们相爱了,
秦老爹知道这件事便气冲冲地赶去了部队,看到李大牛,瘦不拉几,皮肤黝黑,吊儿郎当,秦老爹很不喜欢,
“那种人一看就没良心!”这是秦老爹对他的最终评价,
秦珍珍不理她爹,依旧每天找着由头去集市,陪李大牛站岗,李大牛每天都伸着脖子看向那条青黑色路的尽头,秦珍珍不来的时候,他便无心站岗,因为他满心盼她来,秦珍珍来了,他也无心站岗,因为他忙着看秦珍珍,
秦珍珍那晚依旧很晚回家,秦老爹在屋子后的那条山路尽头等她,手里拿着比秦珍珍的手腕粗了不知多少的棒子,
“快跑!是我爹!”秦珍珍看清了前方的身影后便对李大牛喊道,
李大牛亲了秦珍珍一口便撒腿往回跑,秦老爹追了一段就歇下了,因为他腿抽筋了,
秦珍珍搀扶着一瘸一拐的秦老爹回了家, 家里那间黑咕隆咚的堂屋里,微弱的烛光若隐若现,待到走进去,秦珍珍才看见长凳上坐了三个生人,
“这个就是我家老五”秦老爹对着长凳上的人和颜悦色道,
接着长凳上的人便拾起桌上的蜡烛,把秦珍珍上上下下看了个遍,而后又把蜡烛放回去,
秦珍珍出嫁了,嫁了户城里的好人家,那天村里的乡里乡亲都来看她,她穿着白色的纱裙,头上的珍珠发带让秦珍珍像大明星一样,妇女看看她的头纱,又看看自己头上的粗线包头,心底涌出阵阵失落,女孩则目不转睛地盯着看,羡慕,憧憬,所有美好的想象都在脑海里出现,她们想象自己将来某一天,会戴着镶嵌更大颗珍珠的发带,披着更洁白的纱裙,坐上小汽车,在别人的艳羡里,扬尘而去,正如此时的秦珍珍一样,
秦珍珍却笑不出来,她喜欢李大牛,也喜欢城里人,秦珍珍在上车之前还在犹豫,媒人将她连人带裙子揉做一团塞进车里的时候,她才知道,一切都晚了,她只有一条路走了,没得选,
钱小豪即将成为她的合法丈夫,他眉眼细细长长,皮肤白白净净,比李大牛胖些,没有李大牛高,他握住秦珍珍的小手,嘴角微微上翘,秦珍珍看到时微微晃了神,她觉得,也许这样也不错,
秦珍珍的父母把自己的宝贝嫁出去了,他们得到了一辆解放牌自行车,一套孔雀蓝的转角沙发,一台根本没用的彩色电视机,因为村子里没有通电,
李大牛在迎亲大队经过的时候拦住了车子,“检查!”他厉声喝道,眼睛却根本没看通行证和驾驶证,他看向了车子后座的秦珍珍,她穿着洁白无暇的白纱裙,披着精致的头纱,珍珠发带在她的黑发上环了一个完美的圆圈,她的手在身边那个人的手里搭着,就在前不久,这只手还被自己握过,牵过,亲吻过,
“通过!”李大牛又大喝一声,车子扬尘而去,
秦珍珍自始至终都没有看李大牛一眼,她怕自己后悔,她怕李大牛抢婚,
秦珍珍过着自己的太太生活,每天吃饭,睡觉,打扮,逛街,看电影,钱小豪每天带着她去参加聚会,有酒会,有舞会,有茶话会,秦珍珍觉得幸福极了,她时常穿着精致漂亮的裙子去集市,有时看到十六七岁的卖柴捆的小女孩,秦珍珍便会快步走开,因为对方会让她想到自己从前的可怜模样,而看到有人向自己投来或欣赏,或羡慕,抑或嫉妒的目光时,秦珍珍便会觉得这趟集市赶得有意义,
秦珍珍也会回家,每次都带上大包小包的营养品,水果百货,新衣新鞋,钱小豪会陪着她去,路过部队的时候,便会看到李大牛,
“检查!”李大牛总是一如既往地厉声喝道,而后在看她一眼之后,缓缓说出“通过!”, 秦珍珍还是同从前一样美,李大牛还是同之前一样,黑黑瘦瘦,不同的是,她不再千方百计地去陪他站岗,他也不再心心念念盼她来,
秦珍珍怀孕了,回娘家的次数越来越少,秦珍珍再见到李大牛是孩子满月的时候,她回去娘家,钱小豪陪着她,大包小包,一如往昔,
李大牛看向秦珍珍怀里的孩子,秦珍珍也看向他,李大牛看起来比从前胖了些,她也胖了些,不过却是比从前更有风韵了,一双眼依旧明媚动人,
“通过!”
秦珍珍越来越少回娘家,更多的时候是秦阿娘去城里看她,秦珍珍成为寡妇是孩子十岁的时候,钱小豪得病了,没有人知道他得的是什么病,或者说没有人知道他真正得的什么病,秦珍珍似乎一夜之间老了,那一年,秦珍珍二十九岁,
钱小豪走的那天,秦珍珍一滴泪也没掉,婆家的人都说她没良心,白眼狼,可秦珍珍真的哭不出来,她想哭,可是没有眼泪,
秦珍珍每天的事情就是去接女儿上下学,照顾她穿衣吃饭,以前这些事都是钱小豪在做,现在换秦珍珍做了,她常常忘记上下课时间,害得女儿常常迟到,有时到了饭点,秦珍珍才想起来自己的女儿还在学校,衣服总是买得不合女儿心意,早餐总是做得难以下咽,女儿总说爸爸在就好了,这时,秦珍珍就会觉得很失落,她越失落便越没有心思,也就做得越来越糟,这点在她的女儿上初中时便显现出来了,
女儿升了初中,秦珍珍便觉得无需再操心,她总想,她自己初中都无需人操心了,自己的女儿也一样,直到老师说,“你家钱小雨可以领回家了”,她的女儿,打架斗殴,抽烟喝酒,早恋,还烫头,头是秦珍珍带她去烫的,恋爱是本能,烟酒的钱是秦珍珍给她的,打架斗殴是钱小豪遗传给她的,
秦珍珍清醒过来了,她开始担心自己的女儿,秦珍珍问钱小雨想不想上高中,钱小雨点头,秦珍珍命令她不许再抽烟喝酒打架斗殴,钱小雨说好,秦珍珍选择了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带着钱小雨去把那个爆炸泡面头捋直了,然后买了一摞参考书给钱小雨,每天晚上陪着钱小雨做中考真题,钱小雨成绩上去了,老师也没再找秦珍珍让她把钱小雨带走,
秦珍珍接到钱小雨求救电话的时候,她正在陪姐妹做SPA,她疯了一般跑出SPA馆,她上一次这么跑,是李大牛拉着她,就在那条环山公路上,李大牛帮她提着高跟鞋,她光着脚,和着月光,偶尔有风吹过,李大牛说她像仙子,此刻,秦珍珍也是赤着脚跑,因为她没开车,也拦不到车,
秦珍珍赶到的时候,钱小雨正瑟缩在学校背后的公厕里,一丝不挂,秦珍珍脱下大衣将她裹住,十三岁的钱小雨,此刻在秦珍珍的眼里,仿佛如刚出生那般,小小一只,孤独且绝望,她捡起地上凌乱的书本,整整齐齐放回去,
“算了!我们去买新的”秦珍珍对着钱小雨说,
钱小雨又开始偷偷抽烟,在自己的房间里,秦珍珍闻着烟味了,却也不说什么,等她缓一缓,秦珍珍这样想,
秦珍珍认为自己这辈子最最遗憾的事情便是没有上过高中,可她的女儿替她弥补了这一遗憾,
拿到通知书的时候,秦珍珍比钱小雨还高兴,她蹦蹦跳跳地去楼下取了快递,还崴了脚,可秦珍珍还是高兴,就是高兴,
钱小雨长得比秦珍珍还美,一双眼睛明媚动人,仿佛是秦珍珍的复刻,鼻子很挺,脸型瘦削,一张小嘴粉粉嫩嫩,有时看着像钱小豪,有时看着像秦珍珍,她在十六岁恋爱了,秦珍珍也不觉得奇怪,秦珍珍认为那是本能,可钱小雨的本能似乎超出了一定范围,她成熟的本能配上薄弱的三观,结果就是,钱小雨怀孕了,怀的还是男二号的孩子,男主角与男二号的角逐,非死即伤,因为这个剧本没有女二号,最后,男二号死了,钱小雨坐在大马路上,不哭不闹,静静地看着那个躺在地上的人,还有那个茫然无措的杀人犯,救护车来的时候,钱小雨的半条裙子都被染红了,可她还是不愿意起来,秦珍珍见到她时,她在派出所录口供,旁边的男孩子低着头,什么也不说, 钱小雨跟着秦珍珍回了家,第二天,就知道了伤者的死讯,
“我怀孕了”钱小雨坐在床上,双手抱膝,紧紧环住自己,泛白的指节看得秦珍珍心如刀绞, 秦珍珍帮她请了假,她没有了那个罪恶的,不幸的孩子,却再也回不去了,秦珍珍只能在她大口大口吸烟的时候偷偷叹息,
钱小雨没有参加高考,高考那天,她去城边的坟山包上陪那个人坐了一天,秦珍珍去学校门口接她,在所有人都走光了之后,秦珍珍才意识到钱小雨弃考了,
钱小雨说想去外地,秦珍珍没答应,秦珍珍的婆家人也没答应,可她还是走了,是秦珍珍偷偷给她的钱,次日,秦珍珍的婆婆发现钱小雨不见的时候,一头栽地上了,醒过来之后再也没有理过秦珍珍,
秦珍珍知道,在婆婆心里,她克死了丈夫,祸害了女儿,或许,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秦珍珍突然很想回娘家,她开着车,后视镜里的自己依旧那样,美丽动人,秦珍珍配得上这四个字,即便她已经快四十岁了,亦是如此,
那条环山公路依旧蜿蜒曲折,道路两旁那深绿色的柏树被来往的车辆蒙上了灰白的尘,像被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霜雪,阳光的影被零零散散筛下来,有些晃眼,平坦处的岗哨两旁长了一丛丛及腰的杂草,那间小憩的屋子被掩在其中,若隐若现,但秦珍珍闭着眼都能知道那间屋子的模样,低低矮矮,上面开一扇八格玻璃窗,一道厚厚的木门刷了一层朱红色的漆,内里将将摆得下一张单人铁床,一张课桌,一把水壶,一张折叠椅,坐上去嘎嘎作响,
岗哨从半山腰移到了山顶,新兵都白白净净的,个子不高,不像李大牛,但也是瘦不拉几的,
“请出示证件!”小士兵轻声说道,她递过去,看到对方的脸微微有些红,
秦珍珍死的时候已经四十四岁了,再多活两个月,她就四十五了,
秦珍珍得了和钱小豪一样的病,秦老爹和秦阿娘都不知道她得了什么病,
出殡那天,钱小雨回来了,她很想哭,却是一滴泪也流不出来,她举着秦珍珍的照片,上面的人笑靥如花,一双眼,明媚动人,举了一会儿,她看到秦珍珍的照片被行人盯着看,而后又小声议论,她便把照片反过来拿,后来想了想,秦珍珍生前最爱的便是别人这般看着她,或欣赏,或羡慕,或嫉妒,便又翻了回来,棺材放进那个四四方方的土坑的时候,钱小雨突然把外衣脱下来,覆在沉甸甸的棺木上,
“我怕我妈冷”钱小雨静静地说,
“随她去吧”钱小雨的奶奶淡淡的说道, 而后,边上的人才继续把黄土往坑里铲,一铲接一铲,
快铲完的时候,天突然下起雨来,钱小雨猛地扑在土包上,不哭不闹,却也不走,
老太太给她撑了把伞,任她在泥里趴着,直到送行的人把她背起来,带下山去,她也没说一句话,没掉一滴泪,
秦珍珍就葬在钱小豪的旁边,她做梦都想做城里人,每天穿得干干净净,姊妹几个不用再为饭桌上的一碗她根本咽不下去的玉米面争来抢去,也不用独独她一人罪恶地吃着白米饭,
可她梦想成真的时候,她才发现,浮华如梦,如若没有这一切,如若那一晚,堂屋里的人没有一眼相中她,抑或着,如若她不是秦珍珍,那她的命运也许会有些许不同,她也许会嫁给爱情,也许会有一个小雨,但这个小雨,会与此时的小雨所拥有的不幸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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