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陆芊芊有点狗血。
那天中午,我心急火燎地提着裤子从臭气熏天的公厕狼狈出来,一抬头正撞见陆芊芊。
“嗨,给。”一根金灿灿的有弧度的香蕉伸到我鼻子下面,而她自己在津津有味吃另一根。
“谢谢,不用。”我吃不下去,这也太特么的应景了。
“你瞧不起我?”香蕉又雄赳赳挺进一步,好像我若不接受就有直捣黄龙的趋势。
“呵呵,那好吧,谢谢你!”为了表达我诚意满满,我就双手接了过来,于是袴上的裤子华丽丽地滑了下去。
我想她应该会笑声冲天而起,笑得五官变形移位;或者双手捂着脸转身跑开。可是她都没有,而是上一眼下一眼,看了我九九八十一眼,还一本正经的样子,好像杵在她面前的是个刚从地下挖出来、上千年木乃伊。窘迫中我感到莫大的羞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整个香蕉连皮带壳吞了下去,以翻着白眼的迷人风姿。
那是一九九七年春夏之交,在东南沿海一座城市的郊区,在萧瑟的蜂巢样筒子楼工厂宿舍,我和陆芊芊知道了这个世界上原来有个彼此,寡淡的空气中从此多了一种异性的味道。
后来我问她那天为什么要给我吃香蕉,我这个人最不喜欢吃香蕉,滑腻腻的,令人浮想联翩;还有,她那么认真地在看神马?她歪着头,鼻翼微耸,一幅努力追忆的模样,然后摇头吐舌,以丰富的肢体动作表示她处完全失忆状。后来的后来,她突然想起来似的说,可能当时我身上有一种让她很熟悉的味道,像她家乡田地里的大倭瓜。
我一直也不太明白她话的意思。
她总是这样一时心血来潮,行动与智慧常常错位,南辕北辙也在所不惜。比如,她会风风火火、势不可挡闯进车间,一把拉起流水线上恨不得变成千手观音的我,众目睽睽下嚷着要我陪她去地摊买女人的内衣;还比如食堂里好好吃着午饭、欣赏美国两个黑人跳来跳去的拳击赛,她突然一个箭步过来,众目睽睽之下一口咬住我的耳朵,不是我哀求加嚎叫,就生生被扯了下来。
对此她云淡风清的解释是,她就想品尝一下刚才电视中拳王泰森真正的快乐是什么。我第二天起床照镜子发现耳朵眼里还残留着洁白的饭粒。
此外的此外,她半夜咣咣咣狂踹我房门,像地震一样。她说她饿了,要我陪她去五公里外的街上吃来自美国的城里人趋之若鹜什么新玩意儿——肯德基。我无法拒绝,只是好不容易到了地方,她又表示不想吃了,硬拖着我回去继续睡觉觉。
这类事情不胜枚举,罄竹难书,说多了都是泪!我实在忍不住了问她,我到底是她什么人?相好的吗,还是上辈子欠她的,还是她读的书比我多,就可以如此虐待我?她站住了,又歪着头想了想,一幅天真无邪状,额头一粒痘痘若隐若现,说应该不算,俩人嘴都没亲过,只简单地拉过手。若换作现在,听完这话,画风应是我一把拽她过来,嘟起香肠般的嘴唇压上去,让她体会一下来自雄性荷尔蒙的窒息感。
六月的周末大街上,太阳大大的。宽敞的马路两边的电线杆上挂着一面面迎风招展的火红火红的旗帜,东方明珠香港要回归了。不过香港离我很远,而陆芊芊离我很近,她应该很开心,一路蹦蹦跳跳,像只小兔子。
走着走着,她突然扭头问我的人生理想是什么,望着眼前的熙熙攘攘川流不息,我一脸茫然表示没想过,至少没认真想过,人生走一步看一步吧。想过没想过,其实结果又有多大区别呢?我的人生轨迹,我一眼就看到了尽头,就在父辈们干瘪眼睛里打转。我无力挣脱我的父母、我的弟弟妹妹们长长的羁绊。
陆芊芊松开了我发麻的胳膊,而不是像以前扬起她的巴掌,说我这个说法她严重抗议,太消极了。我知道她对我的回答不满意,甚至是绝对的失望。可我一个苦逼的三无打工仔又能怎样呢?
“那你的呢?”我表示不服。
“我的理想不大:等攒足了钱,就去西藏走了一趟。湛蓝的天空、棉花糖的云彩,高耸的珠峰。如果能画板上画下来就好了,可惜我不会,不过也没关系。”她的目神飘向远方,刚才的话好像不是对我说。那一刻我觉得她变陌生起来,不再是那个神经大条的我熟悉的陆芊芊了。
“小心那里可怕的高原反应哟!”我故意拉长了声音,心头却油起一阵莫名的沮丧。
“呵呵,高原反应?那不正是天空之吻的自然表现嘛!”她伸开双臂,做欲拥抱之状。
“我期待着这种爱的反应,你呢?”我确定她这回是在问我。她就站在我面前,近在咫尺,仰起她淡金色的面庞。
我默然后退一步,没看她,也没回答她。因为我觉得我应该回去了,眼前这条街太特么的长了,望不到头,有点心慌。陆芊芊却没有停下的打算,实际上也不曾停下,而是扬扬手,背个包径直走了下去。
我站在人群之外,而人群汹汹中似乎一直流淌着她直直的身影。
为了表示我的歉意,一个星期后我抢到了两张电影票,美国大片《泰坦尼克号》,顺带买了一桶肯德基,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陆芊芊还是来了。我们找到最后一排位子坐了下来。
当男猪脚杰克松开手、缓缓沉入冰冷的蓝色海水时,陆芊芊哭了,哭得淋漓尽致,死死抱住我,抽空不时把鼻涕眼泪抹到了我的身上。我想抽根烟的自由也不能如愿了。认识她以来,我第一次看到她如此认真哭。我发觉自己越来越看不清她了。只是在席琳迪翁那骚娘们的荡气回肠悠扬歌声中,我的眼圈也泛红了。
人生有时就是这样的促不及防,让人伤痛不已。
那天晚上,她又踢门进来,突然提出与我滚床单,然后扭身躺在我床上,这可有点吓坏了我。爱爱这种事讲究两个人你情我愿、心身合一,我还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她真正的相好。但在筒子楼那张吱呦吱呦的木床上我还是趴在了一个叫陆芊芊的女孩身上。她好像笑了,她问我,这样可以陪她去一趟西藏了吗?
我顿时像泄了气的气球,手也停在了她黑色内衣第三个搭扣上,嘴巴里顿时泛起丝丝香烟苦涩的味道。
一九九七年五月的一天,我和一个叫陆芊芊的女孩浑身是汗地并排躺在一张一动就叫的木床上。陆芊芊后来说她不在乎什么了,我却无法做到像她那样大度。该死的门锁老是出问题,真怕楼下的宿管大妈把头从电视中拔出来,二话不说打将进来,看到我是多么丑陋,多么禽兽不如。
陆芊芊后来起身就走了,就像那天在热闹大街上,只是没有大大的太阳。她走的时候钱到底有没有攒够呢?或许我的可以给她,我静静躺在床上想,只是当时不敢问她。
一九九七年以后,我经常会梦到胸罩,胸罩上永远解不开的搭扣,以及一张一点动静就会晃动不止的木床。然后我就爬下来开始修理那张床,一头汗,可总是修不好,修不好的还有那把门锁。
我始终没去过西藏,但我知道珠峰是离天空最近的地方,有8844米高。一年后我一个人也离开了那座城市,现在也没打算去故地重游,毕竟逝去的永不可追回,追回的似乎只有伤痛。
只是下午热闹大街上,一个叼着香烟晃荡的男人手机里悠扬的《我心永恒》,将我一下子拉回了那个我的一九九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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