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敏的妈妈去世了”,早上母亲说这个消息时,我一下子怔住了。
我问,“什么时候的事?”
母亲说,“昨天夜里。喝了一整瓶农药,听你婶子说进去看的时候,她穿戴整齐地躺在床上,像睡着了一样。唉,这个女人,到了也是这般苦命......”。
我赶紧问到:“那有人通知小敏了没?”
“她大伯一早就打电话通知了,不过,小敏好像不愿意回来”,母亲轻叹了一口气,难掩同情。
小敏的妈妈,从我记事起村里的人好像都这么叫她,我甚至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她是小敏家花钱托人从云南买回来的媳妇。
我们那个地方管不同地方的外地人有不同的叫法,云南贵州的,叫“蛮子”,北边来的,叫“侉子”。小敏的妈妈,是小孩子对她的称呼,“蛮子”,是大人们谈到她时的叫法。
小敏的爸爸是家里的老幺,从小体弱多病,加上家里儿子多,穷,在本地一直娶不上媳妇。好在借了点钱托人买回了小敏妈,才算成了家。哪知生下小敏弟弟没多久,小敏爸就去世了。
村子里有长舌妇,逢人便说是蛮子的命硬,克死了男人,不然怎么连刚生下的儿子也是个傻子。
小敏的弟弟小江,一生下来就是个傻子。不知道拉屎撒尿,只会呵呵傻笑,口水流的到处都是。别人劝小敏妈妈把孩子拿去丢掉,她却不肯,“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不管什么样我都养着他”。就这样,她用一个母亲的坚持,留下了这个傻儿子。
可一个女人独自拉扯两个孩子哪有那么容易,何况寡妇门前是非多。没多久,村里就传起了风言风语,说蛮子作风不正在外边偷男人换钱。
也是从那时候起,小敏不再喊妈妈。她用沉默,表达自己的嫌弃。
小江长到五六岁的时候还是只会呵呵傻笑,小敏像嫌弃妈妈一样嫌弃他,从来不抱他,也不愿小伙伴们说那是她弟弟。
我们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小敏妈妈带着小江去南方打工去了,把小敏寄养在大伯家。后来有打工回来的人说小敏的妈妈从事色情工作,也有人说,她在南方又找了个男人嫁了。从始至终,除了按时寄到小敏大伯存折上的钱,小敏妈妈很少和家里联系。
她甚至放弃了为自己辩驳一句。
小敏不像我们那样依赖大人,也从不在我们面前说想妈妈之类的话。她总是说要好好读书,考上外地很远很远的大学,再也不要回这里。
“我恨这个地方的一切”,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咬牙切齿的说恨,眼睛里全是厌恶的模样。
后来小敏真的如愿考上了外地的大学,远在东北,从村子里出发,要跨越大半个中国。
小敏考上大学的那个夏天,她妈妈回来过一次,带着已经长成半大人的小江。小江还是呵呵傻笑,满嘴的口水。她在小江的脖子上系了个围兜,这样口水就不会流到衣服上。
“我的女儿真争气,考上大学了”,她说着,想伸手去摸摸小敏的头。
小敏往旁边退了退,伸在空气里的手顿了一下,又赶忙缩了回去。
开学后小敏坐上火车跨越大半个中国走了,再也没回来过。没几天,小敏妈妈也带着弟弟小江走了,大门锁起来,锁起满满一院子的沉默。
前两年,小敏的妈妈突然回来了,只是这一次回来的只有她自己。那个一天到晚只会呵呵傻笑的小江,没回来。有人说是小敏的妈妈嫌他是个拖油瓶,给丢掉了,也有人说,是在马路上出了意外,让车子给撞死了。
我是不相信前一种说法的。如果嫌弃小江是个拖油瓶,这么多年,她要丢早就丢了,何必养到一二十岁?
只是没人真的敢去问,小江到底去哪了。
小敏妈妈这次回来人老了好多,精神也不怎么好。她几乎不怎么出门,心情好的时候会搬个小板凳在院子门口坐坐,有人经过,她抬头看看,也不怎么说话。
倒是村里的长舌妇没闲着,到处跟人说蛮子肯定是在城里让男人给打傻了,儿子八成也是让人给打死的。这样的闲言碎语,传着传着,听的人也就没兴趣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就在人们已经对这个女人的生活失去兴趣时,她却就这么突然的死了。
“肯定是在外边欠了钱跑回来的,儿子也不知道怎么没的,八成是让人给打死了。”
“估计是得了什么不干净的病,又不好意思去医院治,她不是以前在外边做那个的么”,说话的人眼睛一挤,给旁边的人使了个颜色,仿佛大家都懂了。
“是呀谁说不是呢,要不然好好的人谁能喝下那么一大瓶农药自杀”,跟着一起“看热闹”的赶忙附和。
小敏最终还是没回来,丧礼由她大伯帮着草草处理了。
下葬的那天,围观的人还在说三道四,那些话听起来,特别刺耳。
回来的路上的我在想,是谁杀了小敏的妈妈?是小敏,围观的人,长舌妇,还是这世界根本就看不得弱者太自立?
是他们肮脏的优越心理。
在他们心里,弱者应该永远扮演好弱者的角色,吃的差一点,穿的差一点,最好是只能靠他们的施舍过日子。吃剩的残羹冷炙,穿过的破旧衣物,原本都是要拿来打赏给她的。
可是她太能干了,她把自己穿的干净整洁,甚至把她的傻儿子也拉扯长大了,剥夺了他们本来要奉献出去的“爱心”,剥夺了他们扮演“善人”的机会。
所以,即便是讲究“入土为安”的风气还在,他们也依然要对着她的坟头指指点点,不肯放下那该死的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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