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乔的卧室,在钢琴漆面的酒桌旁坐好,从钻石切面的玻璃烟灰缸里捡起才抽了小半截的雪茄,两只手指夹着烟卷在火苗上慢慢地转圈。
听一下:缘
乔正坐在对面的黑牛皮沙发上。他皱着眉毛,目光炯炯盯着左手上那把明晃晃的水果刀,抿着嘴巴看刀刃在指甲片上划过来划过去,他修指甲的样子活像在干屠宰活。
我不喜欢看见他皱眉时的样子,前额上的那道长疤淌满了我对过去的疑虑。
“从背后对自己的朋友下手是什么样的感觉?”我将雪茄插入嘴里,用舌头狠狠地舔着烟屁股上的香辣味道。这丝味道在我口中留得不是太久,当我狠吸一口烟后,喉咙里翻上来的又干又苦的涩味让我的舌尖把那丝味道给忘记了。我将雪茄捏在手上,挺直了脖子,一本正经地望着乔。
“我没有做过,所以你不该问我。你最好去问死得硬邦邦的马大猴,只有他才会轻易对一直把他当朋友的我下手。”
“你既不是化妆品推销员,也不是汽车行的卖力小二,你从头到尾都在编瞎话。你骗不了我,乔。我没有和你对质,那是因为我觉得你还有救。那么现在,你应该和我谈谈走入黑道又是什么感觉?”
“能有什么感觉,要不就是酝酿了很久,要不就是偶然生出的坚硬决心。谁知道当初为了什么一脚走上来。总之人走投无路久了,没有一天会比另一天更有意义,也并不会觉得有多么难于选择。
既然没有一个选择是对的,也就没有一个是错的,你说是不是?”
他抬起头来望着我,暂时停下了手中的活儿,他一本正经的样子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个还在犹豫要不要保有贞操的大姑娘。他脑门上开始冒出汗珠,然后越来越大,滚到皮肤上,一直滚到脸上。
“你有没有日思夜想的人呢?”我抬起手臂将烟送到嘴边,在含进嘴里之前突然想起了这个话题。
我觉得这个话题很有趣,我自然而然地说出了口,但我不觉得我在问他,我的声音很小,就像刚刚从下水道里钻出的一只飞蚊那么小。我更像是在问自己。
“有。”他抬高眼睛看着我,然后将身子站直了起来,仿佛我俩正在谈论和香港回归同等重要的大事件。
电视里传来的播报女音口齿清楚,抑扬顿挫,有中国女性特有的温柔和憨厚,当我循声望向电视屏幕的时候,画面已经转到了中国军队向深圳进发的场景。
沿途的市民们有的挥手呐喊,有的挑头踯躅,一辆被堵住了去路的银灰色轿车朝着军车的黑色车轮和士兵们头顶上的圆弧形军帽按喇叭。
“为什么不去找她?”我转身走到电视机前,伸手就拔掉了电视电源,等到那个灰白的电视屏幕像濒死的老人终于翻了白眼,我才舍得将头转向乔,并认真地看着乔问道。
“你在说笑话,你惹得我有些胡思乱想了。”他说。
“胡思乱想也是一种梦想!不是吗?毛瑟的毒瘾犯了,你给他送白粉过去。正好遇见我下楼,你知道我是无辜的,你做了我的证人。我该感谢你才对。人不是你杀的,这个千真万确,但一定有人指使你当我的正方证人,有人不想让我死。因为我还折腾得不是太久,有个人派你出现在局子里,你说是不是?”
“如果真要把这个讲明白,我想我得等到喝得伶仃大醉才有这个胆量。”他没有说话,看起来有些吃力,他被我的话语戳中了某些不曾发作但又明明能感受到的痛苦,他站的姿势像个刚刚降生又呆又笨的牛犊。
我侧过身子坐到沙发上,牛皮座椅发出吱呀的响声。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用一只手扶着沙发扶手坐了下去,支起下巴望着我,他大概在思考应该怎么对我说清楚。
我不喜欢雪茄的味道,它的烟雾浓重,有颗粒感,香味很重,就像漂亮女人身上传来廉价香水的浓烈气味。我望着从眼皮底下飘起的白色烟雾就在脸颊前缭绕蜿蜒,慢慢爬上我的额头,笼罩着头顶。
我轻轻地挥了挥手,用穿过一百公里沼泽一样的心情走到乔的面前一米的地方,我朝他张开双手,耸了耸肩。
“你得为自己找个借口离开。我是说,不是每个人有义务帮你做出选择,从死亡的边缘将你拉回来不是我应该做的。我救你,像是我走路的时候随手摘下路边的一片叶子,于你看似重要,其实没有任何意义。如果你还认为自己没有一件事能够做对,还是你压根就没有想过以后该怎么做,那么你就不该遇上我。
不要想着给我解释,我大概不需要这些。但我得对你说,不要干坏事了,这不会有好下场。”我深深地吸了口烟,不露声色地吞了下口水,我知道自己的脸庞有多刚硬,但我还不想发挥它的作用,我挤了挤笑容接着说:“你不该感谢我,你应该感谢那支细酒瓶。侥幸没死也得将那支冰酒瓶子塞进自己的嘴巴里过日子,而不是摸着半张稀巴烂的脸朝早晨的阳光叹气。
你该为每个早晨做点什么,即使唱一首《寂寞让我如此美丽》,还是用僵硬的拳头捶地板,也比你呆头呆脑地看着我强一百倍。你得为自己找个借口离开。
你或许有话要和我说,也许没有,有些人编织谎言,有些人被谎言笼罩,但我不在乎这些,你不需要解释什么,更不需要说出实情,我将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就是再往前走上一小步,再一小步。谁都帮不上忙了,即使你是少校也帮不了我,你走吧,回到你该去的地方,这里不适合你。”
雨越下越大,只剩下微弱的天光从雨滴缝里朝着我的脸上浸染了过来,我微微抬起头望向远处的大海。
我望着海水的颜色,望着草地的绿色,还有一群在雨里急急飞向某处的白色海鸟,他们展开翅膀越发冷静地朝前飞去,不消片刻就消失在海水与雨水无法融合而挤让出来的那条天际线上。
我回转身子看了一眼宽阔的门厅和矗立在进门角落的那盆高挺的君子兰,也许是因为没有开花,也许是因为没有开灯的缘故,所以并没有闻到清香味。
当我走过它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大海。换作是放晴的日子,大海的蓝色没有被雨水和潮涌的回流搅拌成灰白,我或许更愿意在那样冷静的环境里多呆上五分钟整理思路。
然而,时间紧迫,我必须走了。
海水湛蓝,波光淼淼的景致只会留给那些生活在海边的人们眼里,而对于我,顶多算作一种弹幕似的剪影。
我轻轻地推开门,对乔说了声再见,大步走出了房间。
至于还存活身后的一切,连那丝显得可怜的索索的呼吸声,都被我一概抛弃在阴沉沉的天气底下。
灯塔圆乎乎的灯光像被捧在手里的蜡烛,笼罩的雨雾浇灭了光的威力,防波堤越过山海湾蜿蜒的地貌,和看起来如浪花一样在夜风中飘扬迤逦的马路灯光一起指向海的尽头。我沿着这条笔直的观海大道一直往前。
来往车辆并不多,偶尔能听见对面山坡上传来野鸟的叫声和风穿过海湾高兴的呼唤。尽管雨水早已打湿了我的膝盖,尽管我能感觉到湿漉漉的鞋底像小船一样在我的脚底荡来荡去,青石板路面和水泥质地的圆柱形栅栏和我的心情一样坚硬,我迈步朝着最远处的那座如城堡一样圆拱拱的山头走去。
等我爬过一个大概二三十米高的高坡,再顺着雨水流淌的方向走下十米见方的水泥平台,路灯就排着队转向我行进的另一个方向。
小路两旁的蒿草大概有一人多高,四周种满了未曾修剪的罗汉松树,从我打开电筒开始,它们像鬼影一样不断朝着我聚拢。
我所幸将手里的雨伞扔进草窠里,拎着鞋子一路蹒跚而下。路很长,远处潮声阵阵,等到我走入平地,柔软的草地就像女人身上的绸缎一样让我顿时从奔忙中醒过神来。拍打沙滩的海水澎湃,偶尔从远处黑暗的地方传来一排士兵跑步路过的声音,那只不过是木船相互推搡发出的轻响,和黑夜在雨水中大声的呼喊。
行驶在海上的一艘体型巨大的轮船刚巧路过,船顶旋转着一根长得离谱的探照灯柱,它照亮船舷,也在某一个偶然的时刻直直地照向我眼前的海滩。强烈的白光让我期待的眼睛白跑了一趟,我的眼里什么都没留下,等我恢复视力,眼前还是黑漆漆的,我像被一位粗鲁的女人隔着海面骂了一句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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