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乔一挥手,抬腿走上了一条用白色大理石铺出的宽敞阶梯。两个穿红色绸缎黑色夹边戴白高帽的男服务员在台阶尽头躬身站着,一辆加长型凯迪拉克轿车熄了火。贵宾刚从打开的车门后伸出长腿上的黑丝网袜和一双米黄色亮光高跟皮鞋,他们就连忙伸手为对方护住了脑袋上方的那顶宽边草毡帽。
听一下:缘
“半圆襟低开叉软红绸缎上印白色提花的旗袍裙子,不管裹在哪具身体上都能变得好看。”我对乔说道,
“胸围够身高的一半,耻骨在平行于臀部最大的部位的前面闪光,拥有十三分之八的肚脐高度,匀称,躯颈和腿在同一条轴线上的女人穿什么都好看。”乔说。
她戴着一副茶色镜片的宽边太阳镜,唇上略施了一层薄薄的橘红色哑光口红,左腮上的酒窝正因为唇角上扬看起来特别明显。看不出有没有笑,下车后就那样静静地站着等我,就算只是这么稍作修饰地站在那里,就已经美得让旁边的侍者躬着腰不敢动弹。
我估计不到她会被怎样的心情驱使来到这里,但绝不会是好心情。我尽量不让自己抬起头拾阶而上。
“见到你真高兴!”我走到她面前说。
“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刀口总是在你身上爬来爬去,这才几天不见,你的胸口上又添了一件值得讨论的倒霉事。”她望着我左胸上被刀砍出口子的布片,微微了皱了皱眉头,转身往海泉湾酒店里走去。
“少校叫你来的?”
“你在管闲事上吃的亏已经够多了!”
仰起头才能看全的白色琉璃门框,厚实得像从地底挖出的煤块一样发亮的镶金边的黑铜大门,咬着巴掌大锡环的螺狮铺首亮出的獠牙,我身上又破又脏的黑衬衣,都差点将我这个陌生人关在外面。
她带着我和乔越过侍者躬着的身子,走进大厅。夏天里的闷热自从走入那道玻璃门起就被一刀斩断。
像泼了油的琥珀色地板倒印着从穹顶上照下来的不夜射灯的白亮光,跃层的金色栅栏看上去很整齐,顺着大理石楼梯蜿蜒到下面的玻璃柜台前,站着五六位着深蓝色西式上装的女子,她们将头发紧束着梳向脑后,然后用一个模样的发钗系在一起。
都是二十来岁上下的年纪,脸上只剩下笑容或者关心一类的表情,就像每个到这里来的客人都急需这些。
然而不管这些多么令人眼花缭乱,都管不住我的好奇心。我一直紧紧地跟在少校女儿的身后,并瞪着大眼睛看从地板上反射到我眼中的一束暗红色的光线,当她转身看着我的眼睛的时候,我正在琢磨她裙子包裹下的打底裤的样式而再也不是颜色了。
“中号的暗花黑衬衫,黑色直筒西裤,各来两件?”她看着我问道。
“顺便给那位花了脸的男人准备一幅人皮面具。”我装着微微地点了点头,不舍得将眼睛抬起来,低头调侃乔。
“就按他说的办。”乔在一旁认真地道。
偌大的餐厅就剩下我和她。
乔找了个借口在客房里蒙着被子呼呼大睡,离吧台很远的服务员借着细雨的淅沥作起了发财的美梦,海面上升起的雨帘在一团云团下被风吹得摆起了尾巴。马路上驶过的车辆很少,整个酒店都很安静,没有几个人影,唯一一个看大门的中年男人坐在拦车的铁杆上晃脑袋。一个路过的孩子突然停了下来,戴着一顶塑料遮光帽,用手接从空中掉下来的雨点玩。
草地翠绿,棕榈树和充满了粘稠雨雾的空气都很茂盛,和我一样一边呼吸潮湿的空气一边无聊地望着海滨大道抛冷眼的男人没几个。这个下午太安静了,所有人都像在竖着耳朵听一只甲虫爬过墙角。
她换回了一身浅绿色短袖和淡蓝色长牛仔裤,脖子上的银色项链纤细,能粘上突出的锁骨窝里的绒毛在原地打转。短发长长了不少,有好几束头发长过了头,像从发丛里正在凝集而下的大水滴,让整个发盘看起来不如我们初次见面那样整齐。
我更喜欢旗袍一些,我心想,但没敢说出口。我抖了抖勺子上的最后一滴咖啡,将身子向后躺倒在沙发上看着她。
“你似乎被什么卡住了脖子,从头到尾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欠了欠身子,将胳膊伸向桌子面下的黄色牛皮包,仿佛要从里面掏什么重要东西,但最后手上什么都没有拿出来,我更倾向于认为她伸手去摸了摸一支装着十发子弹的袖珍手枪。
“我只有一张嘴巴,有时候用来抽烟喝酒,有时用来呼气,有时用来吃饭,除了这些,我想不出还有其它更重要的作用。如果非得要我说话,我猜你只是为了要回你那一套穿在我身上像嬉皮狗的七分装。”
“你寄还给了我,但不能在事后拿它们作调侃。你的俏皮话应该在当晚说,那样就能让你光着屁股走过一个月光闪闪的夜晚。不过,你留的小纸条倒有些意思。”
“你大概忘了告诉我你的名字了,我甚至连现在都不知道怎么称呼你,我可不敢在邮件上学别人写小妞或者Darling之类。所以,我只好签了一个不疼不痒的名字,枪和玫瑰。”
“不是枪和玫瑰,我叫宁小楼!”她看着我笑。
“小楼,我在吃饭后终于找到了话题,我愿意在每一个雨淋淋的午餐后默念几遍这个名字,然后边剔牙边往我楼上的卧室走,找个女人睡上一觉,或者敞开门等别人送上门来。”
“你对我的出现一点都不惊讶!”冷淡而又好奇的琢磨相在经过短暂的揶揄后挂在她的脸上。
我望着她那忘了揩干净的口红上粘了一圈巧克力的淡紫色,鼻尖上沁出了密密麻麻的小汗珠,她的嘴唇看起来很饱满,她的睫毛并不长但颤动得厉害,让我的眼睛随时都在跟着它们跳踢踏舞。
“如果是来找我核实少校丢了几个手下,你大概找错人了。酒吧里灯光灰暗,我分不清谁和谁是一伙的。换句话说,他们就不该对我动手。我是那种见不得人好的狠角色。
酒吧里一半的人手都是我的,我早就安排好的,这是一次极不友善的械斗。我还在酒吧里救了个女人走了,如果我救她,她大概也得死了。你会吃醋吗。”我继续温柔地看着她,脸上的笑容也没有变,用一根手指头捏得发白的关节在桌面上敲了敲。
“别傻了,白少爷,没有人会吃醋。老头子不是法官,也不是到处伸手拉业务的私人侦探,他犯不着为了一潭脏水的江湖伤脑筋,他的袖子再长也不会管酒吧里的醉汉。
你没有筹码能握得住别人的手了,没有人把你当回事了,就算是刚刚长成个的黑道青年都在追杀你,据我所知,七叔宁愿翻过了好几个月的旧报纸也不愿想起你。”她将头伸向我,然后用一种懒洋洋的柔软得几乎毫无兴致的悲伤朝下垂了下去,盯着手心中的一枚金闪闪的东西在看。
我当时忽视了包裹在她手心里的东西,就像我曾经为了保住同样一枚金钥匙偷偷将它藏进叶苏儿的手提袋里一样粗心大意。她的手里拿着一枚金钥匙。
这让我突然想起了叶苏儿,如果换做是她坐在我的对面,我会情不自禁地吻她的前额,我会浑身颤动,直打哆嗦,我会装着一概不知地牵着她走到沸沸扬扬的雨中,让大雨淋湿她习惯穿着的碎花裙子,然后看着她若隐若现的酮体在海风泛滥的鼓荡中塞满我的眼睛。
不管四周多少拿着长矛和利剑的家伙朝我冲来,都吓退不了我拥抱她的决心。但她不是叶苏儿,我也不需要什么金钥匙,更不需要少校的帮助。一切都变了,面目全非。
“将手里的金钥匙或者说是看上去直晃眼的家伙收回去,我不稀罕它。如果非得要给我,我会在今夜最难熬的时候换一扎啤酒。少校大概在为整个江湖想法子,但是我存心要搅得底朝天。已经不是私人恩怨了,等着为这个世界料理后事吧。”我能说什么,我深深地看了一眼宁小楼,又深深地看了一眼天空中的雨幕。
大海的藏蓝色看不见了,雨越下越大,如果不够仔细,你会把大海当做一条发着灰光的硬质水泥道路,或者是一个女人不小心丢在地上的长头巾。
我使劲将鼻子埋在袖子里,闻了闻新换上的黑衬衣上的香水味道,有那么一丝丝的欲望想握住对方的手。
“来两杯冰酒!”她抬手敲了敲桌子角上的小叮当,朝远处的地方喊了一声。她的声音甜润,清晰,有一丝冷淡,有一位耐心的母亲不费多大力气就能叫醒赖床的儿子的信心。握着钥匙的手缩了回去,换作另一只胳膊搂着肩膀,她抿着嘴看着我,像是在下决心要不要结束这场对话。
我望着她两鬓的细密发丝发愣。耳朵旁的细发年轻、温柔、安静,能找到刚刚冒出的痕迹,容易被人小看。不管她是失望,还是已经怒火中烧,都能被这块很少被脸部肌肉牵动的缓冲地带搪塞过去。
我死死地盯着这块地方看,好让她感觉我正认真地挑衅她。直到她将钥匙放进手提包里,我的目光才离开。
“一个矮胖的男人杀了毛瑟。你当初的猜测一点儿也没错,杀毛瑟和坑害老五爷的人是同一个人,但用的不是同一双手,有人主使。毛瑟被杀,曼妮被陷害,你父亲要我救老五爷的性命换曼妮,我刚去柬埔寨就遭遇枪击,张警官从哪儿得来消息并在半路上杀了老五爷,我不得不开枪杀了张警官。
十个与毛瑟有过来往的女人像跳鬼步舞的祭祀被恶鬼上了身,没有一个幸免于谋杀。无论从哪点来看我都得死,或者说每过一天都只是为了赴死,早点死还是晚点死绝非看我的心情了,即使我远离黑道,警察也饶不了我,我无路可退了。
能造成这一切的人没几个,我还能从哪里找到理由否认不和你父亲相干的?你拿着金钥匙是为了保我的命,还是告诉我你父亲早就为我准备了成套的黄金棺材,等我拿着这枚钥匙去打开躺进去?”
“你需要一个证据,或者一个疑虑,和一些能让自己清醒点的东西。”说话的派头和新哥很相似,她慌张地端起侍应生送来的酒杯,酒味浓烈,她吧嗒着嘴巴喝了一小口,吐了吐舌头,然后又继续喝下一大口。她咳嗽起来的样子比她说话的样子更可爱,我看着她的嘴唇,看着她继续张嘴说话,“那个盲人女孩,你把本来可以换得到一切的金钥匙给了一个盲人女孩。你是个傻子。”
我没有说话,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望着她冷冷地笑了笑。血气冲到了她粉白的脖颈上,一直冲上了耳根,她气恼地看着我。
侍应生乖巧地走开了,继续留下我望着她起伏的胸口沉默不语。
“这压根就是一个阴谋,背后有个敌人用刀尖正抵在你和我父亲的背后!从我的角度看,你和我父亲都不是善于使用阴谋的人,你们表现出来的偏执更像是同一种疯狂。他执意要帮你,你非得查个底朝天,我能感觉到。”她说道。
我举起那只金属外壳的打火机望来望去,我顺便将手腕上的三颗木珠转了一圈,我想不起还有什么事情可以干,唯独不愿再望向她。
她的眼里散发的怜悯之情和泪光一样雾蒙蒙的。我不知道这是不是那三颗木珠起了作用,我一直以来从侥幸中奢望的幸运再一次青睐了我,我被她因为天真而毫不掩饰的担忧打动了。
“你可以远走高飞,你可以在一望无际的世界找个荒岛度过余生。再抵不过,你可以跑到山西的煤窖里当一辈子矿工。
这没有什么,等过上十年八年,你即使跑到乌江自刎也没人能认出你来。但你必须走了,即使你不急着见阎王也躲不了几天了,我就差看到你一脚迈空。”我清了清嗓子,正打算说话,她却果断地打断了我。
她缩了缩下巴,神色紧张,用黑玻璃球一样的眼睛看着我,好像这个当口她才是最可怜的人。
“我可以对过去失去信心,也不必要对未来抱有希望,从头到尾,我还是我。但我必须要找到点儿值得我去信仰的东西。
每个人的生命看着就差那么一点点开胃品,或许是一本盲文书,或许是一次不会事先安排的会面,或者只是从树荫里漏下来的小片光明,或者是上帝和佛祖同时用手轻抚着我的额头。
但这些还远远不够。我就是因为找不到我所需要的东西才让我坚持到现在。”我只好张开嘴微微笑了笑,冰酒的果香味道迷住了我。
我控制着不将鼻息塞进酒杯里,免得发出嗡嗡的呼气声响。我眨了眨眼,认真地看着她说。
“鬼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我永远都无法相信整件事和我父亲相干,但就是被扯进去了。”她叹了口气,将身体向后倒去。这次轮到她躺倒在沙发背上,蜷缩起身子,低领的T恤衫因为胸口的扭动张得更开。我望着她的胸口一阵流连,在当她感到不妥的时候我却已经开始起身离开了。
“我需要一双光明的眼睛去看太阳,现在这双眼睛做不到!所以,我需要用一种黑暗去分辨另一种黑暗。”我头也不回地起身走向大门,虽然我极不情愿将她留在大厅里一动不动,我说话一顿一顿的语气活像酒足饭饱后从喉咙里急着往外冒的酒咯。
“和你父亲无关,逗弄你只是像我这样无能为力的人最擅长的本事。从一开始我就把你当成了一个手里握短枪,肚皮上绣血盆老虎嘴刺青的小太妹,我从来没想过会因为你的善良改变我对所有坏天气的看法。
但事情就这么凑巧,凑巧在这个雨天我俩能安静地坐在一起,思考你眼里的父亲在我眼里是不是同一个脱不了身的可怜老头儿!
他不会这么做的,一位正派的军人永远值得信任。我比你还相信他。就像我的父亲。”我不会相信杀死毛瑟的主谋会是少校。至少,在混乱得令人焦头烂额的“坏天气”面前,我更愿意相信宁小楼那双清澈的眼睛。
我还是像担心她一样不忘补充了一句,我回转身子望着她,我头一次想安慰她。或者说我愿意俯下身子耐心地向她解释我和叶苏儿的确切关系,但我没有。
她转过头来望着我的眼睛,在经过悲喜交加的短暂变化之后清冷下来的失落被她掩饰得很好,但这些都没有逃过我的眼睛。
“你的父亲怎么了?”她温柔地看着我,
“死了。在我出生后死了。没有见过面,就像从来都不是父子。”
“那真可惜了!”她的脸上露出歉意,看起来更温柔。
我望着她的侧脸,就像我俩头一次见面时看到的那样,我顿时又对她的美丽动了心。
我脸上轻易地挂上了微笑,虽然这只是我用一点点感激之类的情绪挤出来的,我朝着她摆了摆手,重新挺直身子朝门外走去,不再回头看她一眼。
“让自己活得久一点,学会用一种光明去分辨另一种光明!而不是黑暗。”她大概站起身来说的,声音很响亮,直直地传进我的耳朵里,听起来不如我们坐得很近时那么温婉可人。
侍应生抬头看了我一眼,正准备为我打开大门。
门才刚刚被推出了一道缝隙,一股凉风从他的腋下刮在我的脸上。我示意侍应生站到一旁,自己用力去推门把手。
金黄色的门把手沉甸甸的,藏在门柱里的弹簧力道比老头子的脾气还要执拗,我费了大力气才将门打开。
当我走出大厅的时候,整个下午就剩下我足够喘息的一丁点时间,已是黄昏时间。风虽然猛烈,但在我轻轻地掩上背后的玻璃大门之后就顿时减弱了。天色的阴沉马上就要转变为夜里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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