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药丸

作者: 烈酒封侯 | 来源:发表于2017-11-07 19:29 被阅读41次

    ​【烈酒封侯】


    眼下秋高风急

    柏者性温

    益气强体

    常嗅此气

    恐是激得毒火犯体


    「 大清药丸」

    文| 十万光年

    图| Rui Veiga

    本文由公众号烈酒封侯原创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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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绪元年,西边左宗棠出兵新疆,南边“滇案”服软,增开宜昌、芜湖、温州、北海四口岸,东边琉球藩国停止向大清纳贡,北边俄寇与日本缔结《库页岛千岛群岛交换条约》,正是大清危机四伏的一年,慈禧太后忽然病倒了。

    两宫同朝垂帘,变成了慈安一人独理,不免惹人起疑,难道慈禧病倒是慈安所为?慈安到底是以德服人的典范,不理闲言碎语每天按时理政,一个人担起了两个人的事务。可好景并不长,忽一日膳后慈安顿觉两颊潮红,是夜燥不能寐,次日清晨早膳后,昏厥于钟粹宫庭院里的柏树池旁。

    帝师翁同龢和军机大臣文祥即刻入宫,且不管东西南北出了什么事,首要的事情,就是把两宫太后的病治好。


    太医院院使吴医德会同左右院判蔡扬、卜音入宫会诊慈安病情。

    翁同龢和文祥焦急地在钟粹宫的庭院里绕圈,不时还坐在柏树下叹气,半个时辰后,吴医德张望着从门里出来,瞅着院子里的园木,若有所思。

    翁同龢问:“吴太医,太后的病有说法了吗?”

    吴医德并不理睬,径直走到翁同龢坐着的柏树池边,抬头望着一丈半的柏树,自信地点点头,对翁同龢和文祥说:“果不出所料,太后乃实热之症,眼下秋高风急,柏者性温,益气强体,常嗅此气,恐是激得毒火犯体,太后可稍服凉药调理,数日即可恢复。”

    文祥听完就笑了:“什么狗屎逻辑,我就是听不惯你们这些汉人的火啊、风啊,照你们的说法,我太祖高皇帝戎马一生风里来,雨里去,岂不早就暴毙马背了!”

    吴医德不敢说话,毕竟这叫文祥的老头是当今军机处魁阁啊。

    翁同龢见吴医德不敢说话,“哈哈哈”地笑了,他牵起吴医德的手说:“辛苦了!太后的病全靠您老了。”

    旬月过后,天气已经渐渐入冬,砍掉了庭院里的柏树后,慈安太后果然痊愈,但慈禧的病却并不见好转。朝野上下深为忧虑,翁同龢、文祥也都一筹莫展。

    忽一日上朝,闽浙总督李鹤年有本奏说,在永嘉一带有位谢姓名医,自称祖传秘方,制得黑白灰三色药丸,以黑白灰三色服下,可强筋骨、愈百病,他建议朝廷特召此人进京为慈禧太后诊病。慈安宅心仁厚,看到这个奏章后也不多想,立马就准了。

    又过了一个月,已是严冬,这个谢姓医生到了北京,慈安在钟粹宫接见了他,赏穿黄马褂后,一起赴慈宁宫,为慈禧诊病。慈禧这个时候已经卧床有三个月,虚弱得很,连下床都困难。谢姓名医,掏出个罗盘,在房间里走了几个来回,又捋了捋花白的胡子,坐在榻边的木凳上号了一刻钟的脉,呜哩哇啦地说了一通,在地上磕了两个响头。可惜慈安、慈禧、以及宫里的人都听不懂他说了什么,同行的永嘉官员也不太懂,便让谢姓名医把诊断和药方写在备好的纸上。

    谢姓名医提笔忘字,思忖了许久,想写“朝鲜药丸”四个字,硬是不会写“朝鲜”两个字,他转而又想到满人素来瞧不上朝鲜,于是灵机一动,干脆写成“大清药丸”。

    太监将纸递给慈安,慈安一看立马欣喜地问:“带了吗,现在就可以服吗?”

    谢姓名医,将一个木匣子递给太监,答到:“这‘大清药丸’服用前需沐浴更衣,每七日服用一颗,如此可包治百病。”


    说来也奇怪,慈禧没等到吃完三颗,仅吃了两个,病就全好了。两位太后为了表示感谢,封这个谢姓名医到太医院做官,谢姓名医一高兴,当晚就先要去前门外的胡同里逍遥一宿,他对随行的永嘉官员说自己吃了药丸后可以玩十个,结果第二天一早,被发现死在了妓院暖融融的香闺中。

    这可急坏了两宫太后,请来看病的民间医生死在了妓院里,消息传出去,必然有碍观瞻,使皇威动摇,但比这个更让两位太后耿耿于怀的是,万一她们以后再病了,那怎么办?朝廷一面派蔡扬、卜音两位院判到永嘉寻访谢姓名医的亲友,一面将剩的一个灰色药丸,交于太医院研究仿制。

    经过吴医德团队三天四夜的不懈努力,以及事先从谢姓名医口中问出的备案,再加上他们对药丸色香味的敏锐判断,终于找出了灰色药丸的大致成分,都是些难得的名贵药材啊,西域大漠的羚羊角啊、长白山上的老虎骨啊、太平洋里的母海马啊、苏门答腊的穿山甲啊……为了进一步探究药丸的制作工艺,吴医德向内务府申请了一百万两银子的研究经费。这笔经费本来不多,但是在这个四处用钱的特殊年代,却变得有点尴尬。李鸿章的轮船招商局,刚好也要一笔不多不少的银子从英国买艘货船,听说了要把买船银子造药丸的事,他第一时间面见两宫太后,两位太后的意思呢,出奇的一致——“你买或不买,船就在那,今天不买,明天还可以再买,但人不一样,你有病的话今天不吃药,明天可能就不用再吃药了,因为你们的两宫太后已经死啦!”

    语气之严厉,是李鸿章万万想不到的?好在这个时候西线战事连连告捷,左宗棠治军有方,户部有了八十万两军费余银度支,两宫太后勉强决定,把八十万两抽出五万两用于补贴招商局采购新船,剩余七十五万两全部拨付太医院。

    药丸造出来后已是光绪二年的春天,太医院的御医们讲究对症下药,根据之前西宫太后的情况,吴医德团队总结出了药丸有回阳救逆、理气和中、匡本健体的强大功效,适合久病体虚的人服用。恰好此时军机大臣文祥病倒了,病得很重,而且是旧疾复发,渐行渐重,重到两宫太后已经在考虑为他起谥号了,就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光绪小皇帝灵光乍现要求太医院把新制的药丸称二十斤送到文祥府上,聊表关怀,皇帝说了,“毕竟是中兴的功臣,分量上要过意的去。”

    不过很遗憾,二十斤药丸抬到文祥府上后,还没等领旨谢恩,文祥就已经咽气了。

    再说蔡扬、卜音两位院判,他们从北京到江宁马不停蹄,用了半个月,而后从江宁到镇江,再到无锡,再到苏州,再到上海,再到杭州,再到绍兴,再到定海,再到普陀山,再到象山,再到永嘉,用了一个半月,花去银子十万两,由两江总督府和闽浙总督府分摊。

    蔡姓院判是两湖人士,卜姓则来自山东,他们两个人完全没有考虑到永嘉这个地方会有十里不同音的神奇现象,所以调查进程不得不仰赖永嘉的支持,而永嘉则需要各姓族长的支持。巧的是浙南山多田少,最近谢家正和丁家为了一条河谷大打出手,两家势大彪悍,交战时有一万余人,官兵都不敢阻拦。

    二人只好在永嘉稍作停留,等两家争端停歇后再做调查。此时在永嘉街头,谢家名医进京给太后看病的故事早就传开了,有说治好了的,也有说没治好的,有说姓谢的当了从一品的,也有说姓谢的被阉了当太监的。这些都不会影响到两位院判寻找药方的坚定决心,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他们在谢家势力范围的医馆里发现了另一种黑白灰三色药丸,名为“朝鲜药丸”,大小如珍珠,男女老少都会服用,就像糖豆一般。而当数日后,见到谢家族长时,他们进一步得知,永嘉谢家并没有什么“大清药丸”,只有“朝鲜药丸”,应招进京的谢姓名医,不过是个在永嘉一地默默无闻的乡野郎中,被举荐完全是因为和永嘉的某些人玩得比较合拍子。至于“朝鲜药丸”的配方嘛,谢家老者解释说:“一定要用朝鲜咸镜道所产的道地人参,磨粉配以日本关西处女之经水、凉州大黄、秋石、滇南辰砂。”

    蔡扬这个院判没读过几本书,全长着岳父是吴医德才在太医院混得下去,他打断了老者,问:“道地人参是什么人参?”

    “这……道地就是道地啊……药材不道地怎么吃?”

    “是地道吧,地道药材嘛。”蔡扬说。

    “是道地,老人家说的对,你错了。”卜音按住了蔡扬的肩膀,叫他安静。卜音还是读过几本书的,不过尽是些古代医书和市井小说,他问老者:“老人家,你刚才所说的这个药方,似乎是有些古怪,经血、秋石、辰砂都是热药,而大黄性寒,如此混服,体虚的人哪里受得了,况且这个方子和前朝光宗皇帝所服红丸颇为相似,您不会是有意骗我们的吧。”


    谢姓老者听到这句质疑,瞬间沉下了脸色说:“小老儿我本来就没有要隐瞒的意思,在永嘉这不是什么秘密,这方子也是从朝鲜传来的,谁问都一样,就是同治皇帝他来了,我也是这套话!”

    随行的永嘉官员悄悄补充说,浙南山高水深,消息闭塞,当地百姓忙于生计,不知先皇驾崩一事。

    卜音问:“那,您能解释一下加入了辰砂的药丸为什么是黑白灰,而不是红色呢?”

    “亏你还是个院判,辰砂又不是颜料,加少了怎么会是红色。而且就算原料一样,制法不同,药性就会有大不同。再说这白丸里根本就没有辰砂这味药!黑丸里没有人参,灰丸里没有经水,这就是‘朝鲜药丸’的精妙之处,循序渐进地用药方法,蕴乎辩证于其中,以不变应万变。”

    蔡扬问:“这‘朝鲜药丸’是朝鲜传入的吗?”

    “是的,有快一个甲子了吧,我那时还年轻,听说有从朝鲜跑来的贵人避难到此地,传授药丸制作的秘法,我等乡野村夫才有此福。”

    蔡扬接着问:“这个贵人现在还在吗?”

    “早死了,听说中了洋教士从南洋请来的降头,发病的时候牙关紧闭,根本吃不下药,这要是吃了,那还至于死吗?”

    卜音问:“朝鲜人参好弄,可药丸里的日本关西处女经水是哪里来的呢?”

    “五口通商前,我们一直是用本地处女代替,五口通商以后,有荷兰人和美国人从日本贩来关西处女经水。自那以后,‘朝鲜药丸’的药效可是明显提升啊。”

    两位太医院的院判在记录了详尽的制法和药丸背景后,致函太医院,他们请求从上海出发,走水路,赴朝鲜,一探究竟,特此申请经费五十万两。

    此时,在北京,军机处正忙于处置新疆事务,东边的日本和朝鲜刚好也在江华岛出了点小矛盾,对于日朝争端两宫的意思是做个和事老,让两国随便签个什么条约了事。太医院呢,则把“朝鲜药丸”一事压了下去,吴医德伪造了一份调查报告,把“大清药丸”说成是永嘉劳动人民智慧的结晶,是天道威仪、皇恩浩荡在民间的具体表现,配方当然和之前太医院的一模一样,至于前朝红丸的事情肯定也得只字不提。

    两宫太后见“大清药丸”是自己百姓的光辉成就,分外兴奋,传谕全国,推广普及,学习制造。这确实是个利国利民的好事,李鸿章支持,因为招商局承揽了大部分的进口事宜,翁同龢支持,因为小皇帝又得到了一次练习写作的机会,张之洞支持,因为这是华夏优于外夷的绝好证明,只有一个人反对,就是左宗棠,西边的战事因为俄国人的搅和而陷入拉锯,军费可能不够了。于此同时,日本使者森有礼到访北京,就日朝江华岛等一系列军事冲突试探清廷态度。两宫此时本打算插足朝鲜半岛,但又迫于西线战事,怕事态扩大后无力东顾,遂建议日朝本着睦邻友好的原则息事宁人,此后不久日朝便签订了《日朝修好条规》重归于好。


    蔡扬和卜音抵达汉城的时候已是条规签订后一个月,他们在下船的地方看到一块石碑,上书汉字“洋夷侵犯,非战则和,主和卖国。”两人在心底默默赞叹朝鲜人御辱于外的坚定决心,另一面,有稍稍鄙视了一下条约大王李鸿章,以及同治年战胜求和的恭亲王。两人素闻朝鲜通行汉字,这下到了汉城街头,不由得对前朝肃然起敬,凡所见文书,落款年号皆为“崇祯”。他们下榻的客店,位于大清国驻朝大臣办公所在地百米开外的地方,繁华得很,特别是到了洋人的礼拜日,老百姓纷纷把自家的土产带上街头,汉城里的达官贵人也会出没在集市上,女人男人都穿着袍子,看起来行动十分不方便。

    蔡扬和卜音,也在集市上逛热闹,没想到远远就看见了一个白布幡,上书硕大的四个黑字——“朝鲜药丸”,右下角还写了一列小字——“包治百病”!两人这下可是欢喜得不得了,几个健步就窜到那白布幡下,只见一个小童推着个独轮车,车上摆着个笸箩,笸箩里是做工精美的竹匣子。小童不懂中文,蔡扬、卜音不懂朝鲜文,四下笔画来笔画去,小童以为二人是要买药丸,便拿起一个竹匣,缓缓打开,内有一白一黑一灰三颗药丸,但成色却与永嘉所见略有不同。二人这就纳闷了,打算买一些研究个究竟。蔡扬掏出几块碎银,施舍着丢到小童的笸箩里,奈何小童却没反应。二人伸手去拿小童笸箩里的竹匣,小童赶忙伸手护住竹匣。

    “哎哟!小子可以啊!买你的东西,还不卖了是不?”蔡扬叫嚷了一句,伸手就去打小童,心想要诈唬一下这个不识货的小孩子。

    卜音则左右张望着集市上的招牌,这闹市之中确实不知这一处有“朝鲜药丸”,别的地方也有类似的布幡和招牌。

    也就在这个谁也没留意,又不是很要紧的时候,一个脑门锃亮,留着长辫的人出现在笸箩旁边,他一把抓住蔡扬的手腕,中气十足地说:“这位先生,是要买药,还是要打架啊?买药,用日元、用铜钱、用稻米都可以。打架,你们除了这双肉长的拳头,还有什么?”

    “好汉饶命,不敢啦,哎哟,疼,疼!”蔡扬也是被这刚劲的握力给抓疼了,赶紧求饶。

    卜音则在一旁作揖道:“这位好汉,请问可是我大清国人士?刚才是我们冒犯了这位小童,实在抱歉。”

    “你们是第一次来汉城吗?自从上个月签了《日朝修好条规》,汉城就可以用日元买东西了,朝鲜的铜钱不好用,太贱,老百信还是喜欢用大清朝的铜钱和日元,所以,你们的银子还是收了吧,小孩子不懂的那银子能干什么,他只知道收他认识的东西。”壮士似乎并没有理会卜音的问话。

    “那,壮士可是我大清国子民?”卜音恭恭敬敬地又问了一遍。

    “不,子民什么的称不上,我就是个卖药的,这小童是我药铺里的伙计,我叫他来赶集。”

    两人一听是卖药的,眼睛都亮了起来,立刻向面前这个留着辫子的人打听起“朝鲜药丸”的缘由来。

    “纯祖年轻时体弱多病,医官久治不愈,有釜山的官员进贡了‘日本药丸’,纯祖服用后顿觉神清气爽,连声称快,每日都服数颗,并在原来的药方里加入了人参,赐名“朝鲜药丸”,晓谕全国推广。有如此的明君,真是上天降给朝鲜臣民的福分啊!”留辫子的药贩子讲得煞有介事。

    “原来是叫‘日本药丸’,怪不得会有日本关西处女之经水在里边,”卜音听过之后恍然感慨,他又问“那,纯祖是当今朝鲜国王的父亲?”

    “不是。”

    “祖父?”

    “不是。”

    “纯祖断了子嗣?”


    卖药的挥挥手,满心遗憾的样子,他小声说:“也没有,和大清国这些年的情况一样,在位的都英年早逝,所以纯祖的血脉没有传下来。”

    蔡扬一听是在讲自己的皇帝,心里顿时不是滋味,他觉得自己接下来说话要含着泪和哭腔:“哎,是我们这些医官不好啊,如果好好继承老祖宗的医术,多研究一些‘朝鲜药丸’这样药,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卜音拿起一个匣子,指着里边的药丸问:“你刚才说这不叫‘朝鲜药丸’,叫‘日本药丸’?有什么别的说法吗?”

    “说法?大家都传是日本的,我一个做药材生意的自然也就这么传了。据说朱明末年,就是满人南下的时候有两个逃到日本的方士,寄居在关西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大名麾下。后来那两个方士随大名到江户述职,恰好听闻德川家光将军抱怨自己身体每况日下,二人便将一种名为‘大明药丸’的红色药丸献上,说是包治百病。德川家光将军为了团结关西的那些大名,褒奖了那两个方士和那个大名,并为这种药丸赐名‘日本药丸’。至于德川本人吃了没,就不得而知了。当然了,这都是些稗官野史,不足取信。话说回来,这个东西你们要吗?从我手里出货,给银子也可以,我认。另外我这里也可以便宜些拿给你,这东西除了可以内服,还可以化水外敷,哪里不舒服就敷在哪里,消肿止痛,活血化瘀,敛疮生肌,药到病除。”卖药的提到自己的药就精神,他说话的样子伟岸的很,就好像这“朝鲜药丸”是他发明的一样。

    “那现在在日本也能买到这种药丸咯?”蔡扬问。

    药贩子不屑的说:“其实并不能,听说这药在日本早就禁了,连釜山和仁川的日本人商埠上都看不见这种药丸的影子,据说,谁卖这东西,就给谁定罪。倭番,毕竟不懂这煌煌医术,禁了是他们遭殃,走瞧着吧。”

    蔡扬和卜音从这个药贩子处买了四盒,并且抄来了药方和制法,不同的是这“朝鲜药丸”里少大黄。卜音私下也觉得永嘉的方子不对劲,里边的大黄和经水、人参等药性相冲,不太合理,汉城的方子应该是正宗。他们又从别家买了一些“朝鲜药丸”和高丽特产,顺便草拟了一道奏本,陈述大大小小的朝鲜见闻,七天后乘坐从仁川发往天津的渡轮返回大清。面对海上的颠簸和连日的风浪,此时两人的想法是完全不同的,蔡扬对“朝鲜药丸”不以为然,对药效也充满了怀疑;卜音则觉得“药丸”是经世致用的代表,确实应该着力推广,造福苍生。


    二人回到京城已是光绪二年的仲夏,吴医德正带着一大伙新医官忙着炼制“大清药丸”发往全国,卜音也想大汗淋漓地为大清朝出一份力,张罗着称药、添柴,可忙来忙去,他总是觉得哪里不对。穿山甲、海马、虎骨……这都是些什么!

    卜音趁吴医德喝茶的闲暇,问:“吴师父,我们这是在做什么?宫里有人得了什么大病吗?”

    “哦,我忘了告诉你,你不在的这半年,我们太医院自主研制了新的‘大清药丸’,准备全国推广。”

    卜音心里一怔,又问:“就是永嘉那个吗?”

    “是的。”

    “去年我们不是有过奏本吗?‘大清药丸’里,没有这些东西啊!师父您这随意篡改祖宗的方子,出了事怎么担得住啊!”

    “嗨,你太年轻,这就是你不如人家蔡扬了,你看人家忙得多欢快。哦,另外忘了告诉你,你们从朝鲜带回来的折子我没给你们递上去,我跟你讲吧,人哪,随便吃点药,没事的,我有经验,我是过来人,见多了。”吴医德吹开茶盅里的茶叶,抿了一口。

    “可是……”

    吴医德接着说:“当年啊,同治皇帝小时候,有一次发烧,那时院使说配一副清凉解表桑叶菊花散就能治好,但是我当时没留神,把配给东太后的人参甘草汤送给了皇帝,我还以为大事不妙,但你猜怎么的,喝了两天,皇帝的病居然好了,你说,是不是奇哉怪哉!”

    “可是,师父,宫里的人怎么会容地您犯这种错?而且这人参和桑菊明明不一样,怎么会发现不了呢?煎药的不是公公们吗?”卜音听了吴医德的话,也不至于大惊失色吧,只是不太相信自己老师的话,因为在他心里,“对症下药”是不会错的,就算老师所说是真的,那也是因为太医们诊断有误,皇上那病本来就该喝参汤!

    “你看,我就猜到了,你肯定不能相信,放到我年轻的时候我也不能相信。我告诉你,其实给皇家治病,最重要的不是用药,而是用心,只要他们信你,管你用什么药呢。哦,你知道西洋人怎么治病吗?”吴医德可能是想缓解一下尴尬的氛围,于是岔开了话题。

    “我听说是用剪子和刀子。”


    “对的!是这样的,你知道洋人们怎么治天花吗?听说这些年英国人都种牛痘,把好好的人皮挑破,抹上牛痘的脓。”吴医德说完话,转过头去,把嘴里喝进去的茶叶“呸”的一声吐到不远处的草丛里。

    “这洋人的疗法真是恶心,和巫术有什么区别!”

    吴医德的眼里透出一种夜行动物的空洞和深邃,像蝙蝠,又想猫头鹰,他用揭晓谜底的语气说:“你错了,我告诉你,就是这巫术,真就管用了,种了牛痘的人,不会得天花。”

    “师父,您到底想说什么?”

    “我活了五十多岁,见过的、听过的太多了,很多事情虽然想不明白,但是释怀了,多挣点钱,自己活得痛快,比什么都重要。”说罢,吴医德就从座椅上站了起来,拍了拍卜音的肩膀,端着茶盅,拎着茶壶,监工去了。

    吴医德的这一套怎么可能钻到卜音脑子里,钻到蔡扬脑子里还差不多,然而现实是,就算吴医德不讲,蔡扬脑子里都会生出这一套来。

    宣统二年,就是《日韩合并条约》签署的那一年,吴医德年近九十,于告老还乡时走马荐蔡扬,而后家财万贯的蔡扬擢升太医院院使。一个月后茕然一人、安贫乐道的卜音以亲人病殁为由,辞官归乡服孝。他果然还是要去为自己所坚持的正道而努力,浑噩的官场、贪婪的人心、谄媚的风气,他再也不想见到这些东西了。而此时的“大清药丸”经过太医院三十多年的经营,早已成为大江南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神药,无论是在新军、革命军还是在青楼、小酒馆都能找到它的身影。人心惶惶的年代,仰仗着这些“包治百病”的小小药丸,仿佛又稍稍安定了几分。

    卜音的家在胶东半岛上的一个小村子,他归乡后,用为官的积蓄盖了个两进的院子,专心于用从朝鲜学来的正统方法和配方制作纯正的“朝鲜药丸”。说来也怪,某日自从一个洋教士带着一众邻村儿童光顾村子后,全村人纷纷害了头疼脑热、咳嗽流涕的怪病,诊断起来有热症,有寒症,有表症,有里症,纷繁复杂。但卜音却给全村每人发了一模一样的五颗“朝鲜药丸”,旬月之后村里人的病竟然就都好了!

    这可不得了了,本来没什么来往的邻村人,纷纷到卜音村里讨药,据说也是因为一个洋教士的光顾,全村人才染了病。卜音这次不仅给了邻村药丸,还给了他们中的长者一个信封,告诉说放在村子的宗祠里,一个月后再打开。过了一个月,村民的病大多已经好了,村上的地主带头到祠堂,打开当初卜音给的信封,内有一张纸,上书四个端端正正的方块字——“此病愈矣”。众人见之,皆叹服。

    卜音自此也算是在周边几个村子扬了名,有几个慕名而来的徒弟,跟着他一起学习医术。他自己也觉得,只要扎扎实实行医,就能把正宗有效的方子推广开来,普济苍生。他的徒弟中有一个早年在青岛德国人的医馆里做过护工的,他有个洋名叫鲁道夫,知道些红药水、紫药水的涂法,是卜音十分欣赏的一个徒弟。

    卜音在药房里磨人参时,鲁道夫走进来对他说:“老师,你看这报纸,上边说有个叫爱因斯坦的德国年轻人搞出了什么狭义相对论,今年又整了一个临界乳光,还真有意思。”

    “洋人只知道弄些个虚的,没一点用。报纸上只有这点新闻吗?”卜音没有停下手上的活。

    “东北闹了鼠疫……”鲁道夫继续读报纸。

    “嗯,小鲁啊,托你在青岛的朋友再进一批药材,看来这咱这药丸有大用处啦。”卜音磨得更起劲了。

    “师父,我听说洋人都用对照试验研究药品的药效,可是我跟着您这么久了,也没见您做过这类实验啊,您说您是怎么确信这药效呢?”鲁道夫把报纸卷了起来,专注地看着自己的师父。

    “哈哈哈,这个问题问的好,”卜音停下了手上的活,舒展了一下肩膀,“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还需要验证吗?就算需要,老祖宗已经验证了几千年了,还不放心吗?先人们用生命换来的经验,还不放心吗?”

    “师父,我放心,只是您记得吗,上次,马头村的王大娘被镰刀划破了胳膊,我们单涂‘朝鲜药丸’并没有什么反应,但是涂了红药水再涂药丸,这伤口就好了,我怀疑这红药水是‘朝鲜药丸’的药引子。”

    “嗯,你说的这个事情,我想过,毕竟‘朝鲜药丸’是内服的,外用可能还是要点引子,再说,我们讲究四诊合参,辨证论治,这不同的病人,本身体质就不同,也没法做对照。我觉得吧,不同的人可能确实是需要不同的药引。”卜音停下手上的活,若有所思。

    “师父,报纸上还说日本人把‘朝鲜药丸’禁了,咱们不会搞不来高丽参了吧。”

    “你别急,这世上自有公允,咱们好好传承咱们的正统药方,万一鼠疫传到了咱山东,正好可以派上大用场。你那朋友的人参啊,质量不错,你快去再托你在青岛的朋友帮忙买点,我这里还有些积蓄,别等到涨价了那就麻烦了。”

    鲁道夫转身要走,突然又回头问:“那经水,也要准备点吗?”

    “嗯,最好也搞点,行了,你快走吧,到青岛得一天的时间。”卜音也没有送送这位徒弟的意思,赶紧又坐在自己的小板凳上,磨起了人参。

    可惜这一次,卜音想多了,朝廷并没有向民间征药,只是派了一个新医出身的伍连德去东北控制疫情,又命太医院筹备十万斤“大清药丸”赈灾,并将此种赈灾方法称为“中西并举”。不过据说效果不是很好,新医说是旧医的错,旧医说是新医的错,两边争执不休。至于卜音的这个村子嘛,也没听说有谁得了鼠疫,只有那个鲁道夫,他从青岛回来后没几天就七窍流脓死了,吃了十多斤的“朝鲜药丸”也没救活。

    ……


    民国十八年,上元节过后的第三天,民国政府突然颁布《规定旧医登记案原则》,禁止成立旧医学校,禁止登报介绍旧医,旧医登记限至民国十九年为止。无数医生从此招不上了徒弟,政府再不像大清朝的两宫太后那样支持旧医。年迈的卜音听到消息后变得奄奄一息,十几年来苦心经营的“朝鲜药丸”并没有没有流传到附近县城不说,现在连医馆也干脆招不上徒弟了,一时间生活竟然困窘起来。本来身边还有几个小徒弟送米送菜,但他们一方面见国家不认可旧医,另一方面又看空“朝鲜药丸”的未来,权衡之下,礼貌地离开了卜老师前往上海,学习制作一种叫做“民国药丸”的西洋药。据说这药丸小小的一颗就会让人忘记一切痛苦,变得无比快乐、无比兴奋。

    当初红极一时的“大清药丸”呢?袁世凯篡权后,参照日本在朝鲜的作为,颁布法律把“大清药丸”查禁,说药丸是“迷惑人心,形同鸦片”。这事虽有几个留洋归来的学者支持,但袁世凯终究逃不过被在野党和报馆骂成“独夫民贼”,戴上“崇洋媚外”和“背离苍生”的帽子。在一浪又一浪的声讨中,独夫终究死了,“大清药丸”却也离奇消失。此后,太医院院使蔡扬纠合几个太医院的大夫在菜市口开了个医馆,名为“道济堂”,打着前朝御医的幌子,生意好得不得了。

    “哎,不争气啊!不甘心啊!”怀着这样的哀叹,一代医官卜音在无限的孤独、穷苦、落寞中离开了人世。随着卜音的离世,正统的“朝鲜药丸”制法也就在这世上失传了,可悲啊!后人再也没有这福分啦,老祖宗的医术精髓从此断绝了,往后再怎么恢复旧医、鼓励旧医,传世的不过都是些雕虫小技而已。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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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心就笑

    累了就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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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迈出的每一步,都是母亲走过的路

    日光汩汩流转,那时应该很美

    愿所有的姑娘都可以嫁给爱情

    比起没房,我更害怕的是没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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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大清药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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