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沿湖而行,凉风习习,垂柳依依,梧桐、国槐葱葱郁郁,湖水轻轻地拍打着湖岸,湖里那一大片一大片映日的荷花,正灿烂地摇曳着美妙的身姿。
这就是有着“中国第一泉水湖”之称的“泉城明珠”大明湖。
大明湖在济南历下区,古迹甚多,其北岸,自西向东,有铁公祠、北极阁、南丰祠和汇波楼。其南岸,则主要有晏公庙、稼轩祠、奎虚书藏楼、朗园。湖中有岛,岛上有亭,曰湖心亭、历下亭。
一路迤逦,凭栏历下亭,徘徊稼轩祠,我的思绪不禁穿越大明湖的烟波,漾起思古之幽情,为先贤的风采而倾倒,也为先贤的人生遭际而扼腕长叹……
情醉大明湖二
在我看来,一个城市应该有一个城市的名片;而游历这个城市的名人,就是散发那张城市名片的人。
大唐天宝四年,也就是公元745年。那年夏天,33岁的杜甫来到济南,在历下亭参加了一个由官员和名流组织的宴会。
在那个“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的盛世,诗人们过着逍遥快活的日子。杜甫的父亲杜闲曾任兖州司马,弟弟杜颖曾任齐州(即济南)临邑的主簿,杜甫也就雅兴大作,漫游齐鲁。
宴会上最尊贵的客人,是文章、书法皆誉满天下、68岁的北海太守李邕。名士雅聚,少长咸集,宴会游赏,荷风吹面。年轻的杜甫当即赋诗《陪李北海宴历下亭》:
东藩驻皂盖,北渚凌青荷。
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
云山已发兴,玉佩仍当歌。
修竹不受暑,交流空涌波。
蕴真惬所遇,落日将如何。
贵贱俱物役,从公难重过。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大明湖之所以名声在外,那是因为有历下亭这个名胜;而历下亭之所以出名,全在于诗圣杜甫那极口的褒扬。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让泰山因杜甫诗句而昂首独尊;同样,“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也令历下亭因杜甫的诗句而名播四海。
杜甫青壮年时期曾两次游历山东,省亲与漫游相结合,使得杜甫在今泰安、济宁、济南三处,留下了佳作十篇。其中,在济南作诗三首,并且三首诗都是登亭写景抒怀之作,题目都有“亭”字。
可惜,历史的黄沙漫过,杜甫当年笔下的济南“三亭”――历下亭、员外新亭、鹊山湖亭,后两亭如今早已不存。唯独历下亭,虽历经千年的风风雨雨,却完好无损地保存了下来。大雅不随芳草没,一朝宴游天下知。难怪,后人的一副楹联,充满了自豪的口吻:“李北海亦豪哉,杯酒相邀,顿教历下此亭,千年入诗人歌咏;杜少陵已往矣,湖山如昨,试问济南过客,谁能继名士风流。”
要知道,历下亭始建于北魏,在杜甫时代,就已经很“古”了。北魏那个游山玩水的地理学家郦道元,到济南考察水系,喜其明净,见而倾心,深情地记下自己的观感:“其水北为大明湖,西即大明寺,寺东北两面侧湖,此水便成净池也。池上有客亭,左右楸桐负日,俯仰目对鱼鸟,极望水木明瑟,可谓濠梁之性,物我无违矣。”
郦道元身后1500年的今天,坐在亭中,凭栏远眺,桥畔伫立,抚今追昔,令我感叹的是,古老的历下亭,和古老的济南、历下一道,走进了二十一世纪的春天,焕发出新的风采。
情醉大明湖三
济南城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真可谓北国江南。除此,济南还是文化之乡,元好问曾有“羡煞济南山水好,有心常做济南人”的佳句。
古人云,地灵人杰。济南的环境好,才生出了李清照(号易安)和辛弃疾(字幼安)这中国词坛鼎鼎大名的“二安”。李清照虽出生于同属济南的章丘,但其父亲的老家在历下,依中国人的习惯,易安居士也可以说是历下的姑娘;而辛弃疾更是土生土长的历下人。就是这两个同乡,婉约与豪放并起,一部《漱玉词》,一部《稼轩长短句》,成为令人仰止的词坛高峰。
可惜,他们二人都生当中国南北对峙的时代,一生遭际,令人扼腕。所以,在拜谒稼轩祠的时候,我的步履忽而变得沉重起来。
情醉大明湖四
辛弃疾于宋高宗绍兴十年(公元1140年)五月生于济南历下。他的高、曾祖都曾仕宋为吏,祖父辛赞于靖康之乱后被迫仕金,但不忘故国。每引儿辈登高望远,指点山河,“思投衅而起,以纾君父不共戴天之愤。”辛弃疾父亲早逝,赖祖父养育成人,因此自小受祖父影响,两次北上燕京,“谛观形势”。绍兴三十一年,辛弃疾聚众两千,投奔耿京义军,年底,南下联宋;次年正月,复北上山东。道闻耿京部将张安国杀掉耿京并裹胁部分义军投降金人,辛弃疾当即率五十骑径趋金兵营盘,在金人五万大军中活捉张安国而归;然后率领大军,日夜兼程,南渡归宋……辛弃疾的才智与武勇,震惊了锋势正锐的金人;这一史无例的壮举,也震动了偏安一隅的南宋朝野。而这一年,辛弃疾仅仅只有二十三岁!
辛弃疾满怀杀敌报国、廓清中原的热忱,一心想在政治上、军事上有所作为。可惜,朝廷自皇帝以下畏敌如虎。他们以私利为重,竟与金人订立《隆兴和议》,以割地贡岁币、称金国主为叔的屈辱条件,换来短暂而脆弱的和平。一时,到处是茑歌燕舞,到处是豪宴酣醉。山外的青山连着青山,一座高楼挨着一座高楼,淡妆浓抹的西子湖边,仍是曼舞盈盈,管弦声声;煦暖的春风中皇上和达官贵人们踏青赏春,欢声笑语,完全忘掉了这究竟是临时的国都杭州还是沦陷的京城汴州。
此时此刻,中原的百姓正在金人铁蹄下痛苦地呻吟,河洛之间弥漫着一片牛羊的腥膻之气。“夜半狂歌悲风起,听铮铮阵马檐间铁。”作为一个有良心的大宋子民,辛弃疾夜不能寐,紧蹙双眉,点起一支昏黄的蜡烛,在微弱的光亮中奋笔疾书,写成献给孝宗皇帝的《美芹十论》和给宰相虞允文的《九议》。在这两篇被南宋词人刘克庄评为“笔势浩荡,智略辐辏”的重要政论中,辛弃疾透彻地分析了宋金和战的形势,力陈抗敌复国方略。可是,奏书献上,便如泥牛入海。辛弃疾起义南来的“归正人”身份,被统治集团视为“陌路人”。统治者不得不用他,但又很不放心,不肯信用他,不能让他担当更大的重任。辛弃疾才华横溢,智兼文武,却只能在接二连三改任的地方小官的任上应付不暇,疲于奔命。
聚散匆匆不偶然,二年历遍楚山川。
但将痛饮酬风雨,莫放离歌入管弦。
正如辛弃疾在《鹧鸪天》上片中所写的一样,他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到这个时候,辛弃疾对统治集团的阴谋手段已是心领神会。他终于彻底醒悟了:千里马又有何用?还不是如劣马一样大汗淋漓地拉着沉重的盐车在野外跋涉,有谁去爱惜、有谁去呵护?辛弃疾唯一能做的,就是将报国无门的一腔苦闷,都倾泻于自己的词作:“儿辈功名都付与,长日惟消棋局”,这难道仅仅是悲愤么?“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这难道仅仅是牢骚么?而今读来,这些词作传达出的,是辛弃疾对朝廷与国事的多么绝望啊。——试想,如果有谁才大情挚,生当国难深重之时,不能一展怀抱,谁又能像辛弃疾这样敛雄心,抗高调,变温婉,成悲凉?
屈子怀沙,贾生垂涕。一个正直的文人,无论沉与浮,荣与辱,贵与贱,始终是与自己的父母之邦紧密连在一起的。《诗》云:“他人之心,予忖度之。”吟诵辛弃疾的一些词作,我更多的是感受到一片黍离之悲似的苍凉,一种郁郁不得志的鲠慨,一份语言文字承载不动的重量。
情醉大明湖五
稼轩祠坐落在大明湖南岸遐园之西侧,占地1400平方米,于1961年由李公祠改建而成。“李公”为李鸿章,在解放后那样的大气候之下,能将其祠保存到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而不是在毁祠办学中一拆了之,或者在大跃进中付之一炬,已经很不错了。能用来祭祀爱国词人辛弃疾,则更可谓当代中国文化史之一大幸事。
祠为古代官署型建筑,整个院落坐北朝南,南北向三进院落,建在一条中轴线上。大门悬匾额“辛弃疾纪念祠”,书法潇洒豪放,仔细一看,原来是我的蜀中老乡陈毅元帅的手书。门两侧雌雄石狮各一只,圆目睁睁,时刻注视着来来去去的人们。门南为照壁,门内太湖石矗立作障景。左右厢房各三间,北侧为过厅,面阔三间,分别陈列当代名人叶圣陶、臧克家、吴伯箫、唐圭璋诸先生赞颂辛弃疾的诗词和字画。院内国槐垂荫,槐香侵人,环境幽雅。
穿过过厅为第二院落,北为正厅三间,卷棚顶式,门楣额枋皆饰彩绘,上悬我的蜀中老乡郭沫若手书匾额“辛弃疾纪念祠”。此院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郭沫若题写的一副楹联:“铁板铜琶,继东坡,高唱大江东去;美芹悲黍,冀南宋,莫随鸿雁南飞。”
阅读一部中国古代史,总感觉南宋既异常屈辱,又不思进取。也许,只有在那样的时代,才会出现屈原《楚辞·卜居》中所说的那种“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的奇葩现象?
泪水渐渐模糊了我的双眼,我的思绪飞越千年。
在南宋那山河破碎、风雨飘摇之际,对一个正直、善良的文人而言,缠绵的情感,只能靠酒来消解。昏天黑地里,辛弃疾喝下一壶又一壶浊酒,趁着半醉半醒的酒意,拔出匣中久而不用、锈迹斑斑的宝剑;舞它个几番风雨,舞它个识尽愁滋味,舞它个涵秋影雁初飞,舞它个玉环飞燕皆尘土。看能不能找回青年时代“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那份轰动大江南北的感觉,从而重新回到在中州平原上纵横驰骋、“沙场秋点兵”那令人刻骨铭心的峥嵘岁月。然后,剑锋一摆,昂首问天:
廉颇老了么?
有谁去探问他“尚能饭否”?
情醉大明湖六
徘徊稼轩祠,我几乎不能自已。
我们像蜉蝣一样寄生于天地之间,渺小得像大海中的一颗谷粒,一个文人的命运,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啊。也许,稼轩只有生在当今昌明的时代,才不会辜负平生所学。
低头追逝水,惆怅念前贤。今天,我虽然没有饮酒,但跨出稼轩祠、离开大明湖的那一刻,我的心已经醉了,我的脚步已变得踉踉跄跄……
情醉大明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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