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缺

一个人其实是根本不了解自己的记忆的。

我们永远无法回忆起所有与自己相关、甚至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但记忆却保存了下来，将这些看似杳无踪迹的一切隐藏在意识的深处。当陷入某一种特定的处境时，它会突然跳出来，给我们来一个措手不及。

16岁那年，我出了一场车祸。车轮从我的双腿上狠狠碾压过去。我甚至不记得自己曾感受到疼痛，只记得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几乎是一瞬间，我就昏迷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几天之后。勉强撑开眼睛，光圈一点点淡化，眼前之景一层层浮现。终于，我看清了，这里是妈妈家。

父母在我六岁的时候就离婚了，我被判给父亲。从那时起的几年后，我才再次见到妈妈。妈妈有时会出现在放学时刻我们学校的大门口，带我出去吃大餐、唱唱歌、打打电玩。每当这时候，同学们都会羡慕我的妈妈年轻漂亮又开明。她似乎不在乎我是否在上高中，第二天是否还要上课。但我极少到她家里去，仅有的几次，活动范围也仅限于我眼前的这个客厅。

我发现自己躺在那张像床一样软和的沙发上，胡思乱想着。

我不敢动，虽然我的双腿感觉不到一点儿疼痛，但我想那是麻药的作用。我回想了一下车祸的经过。毫无征兆地，那辆车突然加速，然后......

太阳穴一阵刺痛，我不敢再想下去。可是，一个个坐着轮椅的人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好怕变成那个样子，尽管紧紧闭上眼睛，可那影像依旧挥之不去。这时，我突然发现，那些坐着轮椅的似乎都是同一个人。他们慢慢地向我靠近，最后，我看清了那些人的脸。

我的脸。

那一瞬，我的恐惧达到了极点。大脑似乎已完全不受控制，无数个影像在眼前跳跃。可它们的速度太快，我什么都看不清，大脑成了一团糟。我隐约感觉自己的身体开始动了，不断向前移动向前冲，我要离开这些画面！突然，眼前飞速移动的一切影像都消失了。然后我惊恐地发现，我的双腿完好无损，正带动着我的身体向前冲去。随着“嘭”的一声巨响，我眼前再度陷入黑暗。

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见我回到了小时候。那个时候，爸爸、妈妈、姐姐还有我，还很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爸爸是个严肃认真的人，说白了呢，就是不爱笑、凶巴巴的。他工作很忙，一个星期在家住的日子没有几天。仅有的在家的时光，他也会板着脸考我背诗、算数。不过，作为小孩子的我虽然什么都不懂，却能感觉到，当我把所有问题都答对的时候，爸爸是很开心的。爸爸的小眼睛里藏着笑意。

相比之下，妈妈就温柔得多啦！每当我遇到不开心的事、闹脾气的时候，总是妈妈来哄我；我有什么高兴的事，也都跟妈妈讲。妈妈总是带着暖暖的笑，在我还在睡大觉时把一切都做好。让爸爸早早吃完饭去上班，把姐姐送上学，然后挠挠我的小脚丫，将我从美梦中唤醒。这样，纵使有起床气，也被我一笑就笑没了。在我心里，妈妈才是家里的顶梁柱。

不过，我最崇拜的人还是姐姐。我也不记得姐姐多大，只记得她比妈妈还高出一点儿。姐姐总是能捧回许多大红奖状。她学习很刻苦，还喜欢研究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经常捧一本纸页很黄、快要散架的书在看，很少有时间陪我玩。不过每当我们一家四口一起出门时，她都会牵着我的小手，领着我跑来跑去。有一次，我们去商场，那里有一个很吵的地方，好多人在里面玩着各种游戏，我一样都没有见过。我问那是什么地方，姐姐说那是电玩，是一些好玩的玩具。于是我吵着要去玩，她就劝我，说我还太小，等我长大了一定带我来玩。我气哼哼地就跑开了。姐姐赶紧来追我，我却不理她。那件事我记了很久，直到姐姐给过我好多颗糖果，我才慢慢忘记了。小时候我很喜欢唱歌，经常拿着我的小钢水杯放在嘴边当作话筒，开始唱我刚刚学会的儿歌。小钢水杯里荡过的声音有一种空灵，很好听。每当这时候，妈妈就会在旁边微笑，而姐姐也丝毫不怪我打扰了她的学习，而是打趣说：“我的小歌星，今晚又要开演唱会了吗？”

可是后来，家里发生了一件事情。我并不知道是什么，只知道因为这件事，爸妈离婚了。姐姐跟了妈妈，我跟了爸爸。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见过妈妈和姐姐。我每天哭闹着，吵着要见她俩，而爸爸却变得格外有耐心，不断地哄我，抱着我入睡。他的工作似乎不忙了，每天都会在家里陪我。慢慢地，我不再每天都吵着要见她们了。我开始变得沉默寡言，内向自闭。尽管爸爸每天都会抽出时间陪我，可我和他的交流却越来越少。

就这样过了几年。在我上初中前的那个暑假，妈妈突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她还是那样微笑着看我，可我总觉得，妈妈和以前有哪里不太一样了。可能是童年的记忆太过模糊，可能是离婚的打击使妈妈变了，也可能是我自己性情大变，对周围事物的感受与从前不同，这个妈妈似乎哪里不太对。不过，我不在乎。我只是，想妈妈了……

那个假期，妈妈带我去了很多地方。名山大川，清流激湍，处处留下了我和妈妈两个人的脚印，游乐场回荡着我的欢声笑语，商场的试衣镜定格了我自恋的小身影……我终于重新感觉到，笑是什么滋味。在妈妈身边，我似乎找回了许许多多美好的记忆。

可是记忆中的姐姐，却始终没有出现。问妈妈，她只说，姐姐在外地工作很忙，没时间回来。

已经醒了，可我不想睁开眼睛。有人在我身边，我听见了倒水的声音，然后脚步声渐渐靠近，一丝凉意浸润我的嘴唇。应该是妈妈吧。睁开眼睛，恰好看到了那个人转身离开的背影，我下意识地叫了声：“姐姐！”

那人缓缓转过身来，露出了脸庞。妈妈的脸。依旧是那样年轻，岁月的风刀霜剑没有在她身上刻下任何痕迹。

我突然想起，那数不清的轮椅上的同一张脸，并不属于现在的我，而是像极了我曾在照片上看到过的，六岁时的自己。

眼前的“妈妈”把手伸到耳后，缓缓从脸上揭下了一层薄膜。一张面具，妈妈的“面具”。

是姐姐。

我没有感觉到吃惊的情绪。事实上，我没有感觉到自己的任何情绪。我也不知道，该摆出怎样的表情。极度的平静。时间仿佛停滞，让我有种错觉，也许现在的场景可以一直保持着，直到我死去。

眼前的人没有给我这个机会，她开始说话了。

“妈妈死了。三天前，七月二十九日。”

我车祸的第二天。

“这四年，你看到的‘妈妈’，一直都是我。”

“我像妈妈一样留了短发，拼命吃东西让自己长胖。我去求那个人，为我做一张妈妈的面具。可有些东西，我终究无法伪装。”

比如她现如今已明显比妈妈高出一截，人无法变矮；比如那张面具，没有生命，不会衰老。

“你可能已经完全不记得，你在六岁的时候，出过一场车祸。也是，你那么小，受了很大刺激，而事故的结果又没有保留下来，忘记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现在告诉你。十年前，你贪玩跑到马路上，想要自己抢先过马路。我和妈妈喊破了嗓子，也没能让你停下来。车轮从你身上碾压过去。你猜到了吧？没错，是你的双腿。”

我想到了轮椅上，六岁的自己。身体开始冰冷。

“你成了残疾人，全家人都悲痛不已。可只有妈妈，她开始疯了一样地寻找让你的双腿恢复正常的方法。听起来很荒谬对吧，她真的找到了。她找到了一个人，那人自小喜欢研究一些生僻甚至灵异的东西，并从古书中，找到了一些类似巫术的东西。”

“妈妈恳求那个人，救救她的小女儿，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那个人说她自己什么都可以不要，只是这个办法唯一的要求是，以物抵物。要救一个人，就必须以至亲之人相应的部分来换。换而言之，就是伤害转嫁。”

“那人补充说，这个方法的效果，只有十年。十年后，原本承受灾祸的人会重新遭遇当初的灾难，而妈妈的双腿，却不会再恢复了。这是代价，改变一个人命运的代价。妈妈不死心，问那人，就没有让女儿彻底避开这灾祸的办法吗？那人迟疑着， 只说，若十年后依然想救女儿，再来找她吧。”

我看着自己的双腿。完好如初。

妈妈死了。

有一种情绪冲破死水，开始蔓延。这种名为绝望的情绪笼罩了我，直达全身每一个角落。

“妈妈为了隐瞒真相，和爸爸离了婚，每天躲在那边的小屋里，除了我不见任何人。而我，在读完大学并工作了一段时间后，开始伪装妈妈。”

“我带你去KTV，想要你拿着真正的话筒唱歌；我带你去打电玩，以弥补你小时候心里记了很久的缺憾。虽然我知道真正的妈妈不会这样溺爱你，可我只想满足你的愿望。”

“可笑的是，我明明那么恨你。我恨你的出生分走了妈妈对我的爱，恨你夺去了妈妈的双腿，恨你破坏了一家人的天伦之乐！因为你，这个家变得支离破碎、残破不堪！可我依旧忍不住对你好，依旧想让你过得快乐！”

姐姐的声音变得嘶哑。我看到了她微红的眼眶。

“那个人在哪里？”我问。我想不出任何话来回应。心已经坠到底谷，落入深潭。

“你要去找她？”姐姐的眼神变得很复杂，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她写了一张字条递给我，说：“现在，离开这里吧。”声音很冷。

“我要进那个屋子看看。”我指着一边紧闭的房门。

屋子空空荡荡的，仅有一台轮椅，一张书桌。书桌上支着一张带相框的照片。我隐约记起，那是六岁那年，我们一家四口的最后一张合照。

我按照姐姐给的地址，寻到了一间小屋子。就是那种老房子旁建的一排小平房，其中的一个小空间。我敲了敲已经生锈的铁门，得到一声沙哑的回答后，推门，走了进去。

不到三平米的空间，一盏昏黄的灯就用它的光芒将屋子填满。一个女人坐在一张椅子上，正在盯着我。

那眼神我似乎在哪里见过，可偏偏想不起来。

我想向她解释我是谁又为什么来到这里，她却摆了摆手，用古怪难听的声音告诉我，她已知道我会来。

“怎样才能让我的妈妈回来？”我道出了自己的目的。

她咯咯了几声，像是在笑。“人死不能复生，想见你妈，回家割腕吧！”

果然不可能实现吗......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沉重得几乎让我无法呼吸。也许，这是唯一能够让我解脱的办法了吧......我只想逃离。

我端详着手中的水果刀。很锋利，我上初三的时候用它切苹果还不小心切到了手，是“妈妈”带我去了医院，缝了六针。爸爸当时不在家。

爸爸现在也不在家。

我将刀划向自己的手腕。听说割腕自杀死得会比较慢，我需要时间。我看向手边那瓶被称作致幻剂的精神药品。是那个人给我的。我知道它只能让我看到我潜意识里最想看到的，尽管不是真实，可我还是需要它，来帮我逃避一些东西。

眼前的世界逐渐模糊。房间内的一切幻化成碎片，各种色彩又重新拼凑出了一个世界。

妈妈坐在轮椅上，她的面前是爸爸。妈妈开口说：“我走之后，多抽出时间陪陪她吧。她还是孩子，即使这么些年过去，她也只是个孩子。”

场景变换。爸爸系着围裙在厨房做饭，我和姐姐在客厅里玩电脑。很简单的角色扮演游戏，我和姐姐却玩得不亦乐乎。那是我上大学学过相关知识后设计的第一款游戏。

墙上挂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妈妈正在看着我和姐姐，带着温暖的笑容。

......

一霎间，我一阵心慌，从幻觉中惊醒。身体有些冷，我看向左手的手腕，血液已经凝固，并没有流出多少血，只是留下了一道蜿蜒的红痂。

心慌的感觉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甚至愈演愈烈。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抓起一件衣服冲出了家门。

姐姐坐在那台轮椅上，一动不动。

她心脏的正中央，插着一把水果刀。血浸透了大片衣裳。

她已经没有任何气息了。

我把手中的衣服盖到她身上，拿起了桌上的信。

妹妹：

我知道，你一定没有什么割腕的经验。等你从幻境中醒过来，我应该已经离开了。说实话，我还真想知道，在那种时刻，你究竟看到了什么。可惜已经没有机会了。

希望你原谅姐姐对你说的那些狠话。

我最恨的，其实是自己。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怎样能够帮到你。我早就知道这个方法的存在，却没能有勇气主动去做这件事。我明明分析得那么理智，也想得很清楚了。你还小，我希望你好好的，不能让你这么早就承受生命中最可怕的残缺，而我比你大八岁，更知道如何去承受、去面对可能完全不同的未来。你是我最心爱的妹妹，我能够为你这样做。

可我还是怕了，怕那个未知的轨迹完全改变的明天，怕到甚至不敢说是我找到了那个方法，而是假装另一个人，让妈妈来找我。

于是妈妈去了。甚至十年后，她依然义无反顾地选择了那条路。而我始终是那个躲在阴暗发霉角落里不敢见光的胆小鬼。我以为给你一个“妈妈”就能够补偿你，可却发现，我除了让你偶尔露出笑容之外，什么都弥补不了。

直至我看到你知道真相后的样子，我才终于明白，原来我们都错了。错得离谱。这世界上最可怕的事不是残疾，而是亲情、是爱的缺失。我们当初的决定给了你一具完整的身体，却让你失去了爱与被爱的权利，让这个家不再是家。这些年，我们四个人，没有一人曾过上一天真正开心的日子。错的不是你，也不是爸妈，而是我。若是当初我没有说出那个方法，也许我们一家四口还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尽管你的身体有残缺，但精神上的完整足可以让你战胜一切苦难......

我也想像你刚才的幻觉里一样，用自己本来的面目回到你身边。我相信，你那时候与我一会儿将要见到的一定相似。可我已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你，甚至已时常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

我决定结束这一切。

不知道你会不会恨我，我希望你恨。

不不不，我希望你的心中再没有任何阴暗，而是被爱填满。

回家吧。

带我和妈妈，一起回家。

姐姐

2015.8.2

桌子上，有一个黑色的骨灰盒。

有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我见过面具上的这张脸，在一个有着昏黄灯光的小屋里。

有一把式样很老的钥匙。我记得它属于那种老式的铁门。

我在轮椅旁坐了下来，把头靠在了姐姐身上。

只觉得很安心。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幻境中的场景再次回放。只是，变成了爸爸在看着我玩游戏。饭已经做好，摆在了桌上，四只碗，四双筷子。

桌上还支着一张带相框的照片。照片上的四个人，笑得很幸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