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块钱

一

Tony在健身房的窗台上，看见了两个一块钱的硬币。

Tony最近开始健身，一般在下午，单位没事的话，就会去健身房练器械，或者是去操场跑步或者打球。今天是练器械，现在是下午。

健身房除了Tony还有一个人，阿石。

Tony做了几下热身，一抬头，发现阿石已经走了。Tony去综合器械后面调配重，发现插销放在了一旁窗台的一角。窗台的另一角，躺着两个一块钱的硬币。

本来Tony没把这两块钱放心上。记忆中好像并不是今天才看见这两块钱，前两天应该也见到过。Tony觉得这两块钱在这儿躺了好几天也没人动，有点儿奇怪，但是转念一想，自己不也没在意这两块钱么，也就觉得这很正常，就上好插销，准备开练。

Tony从兜里掏出手机和耳机。一般健身都是边听歌边练，不是还有那么多专门用于健身的歌单么？戴上耳机，Tony脑子里好像闪过什么东西。

这两块钱，好像是我的。

Tony好像盯着窗台一角的两块钱，又好像盯着窗子外面的水泥地，手里捏着手机和耳机，站在那儿没动。

之前有一次来健身，我把耳机忘在健身房了，晚上听歌想起来才回来拿的，而且就在这个窗台上。那天我应该是把兜儿里的东西都放在窗台上了，耳机什么的。兜儿里应该没剩什么东西。我好像哪天出去买水找给我两个硬币，后来没用也没注意。估计是那天搜出来放在这儿后面又忘了拿。

看来这两块钱，确实是我的。

Tony回头看了一下门口，没人。Tony回过头来，又像盯着那两个硬币，又像盯着健身房的地板砖，站着没动。

那把这两块钱拿走？

不对，别着急。

虽然说这两个硬币很有可能是我的，但是也不确定，不过应该是我忘在这儿的。但是一直也没人提没人说这事儿，大家好像对这两块钱视而不见。不可能没人看见放在这儿，放在这儿都好几天了。所以也就是说不是别人的。我平常本来就有这丢三落四的毛病，东西随便放，过后就容易忘。可是虽然说是我的，但是一直都没有人动这两块钱，我就拿了，这合适吗？别人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钱，我也没法证明，这钱一直没人动，我之前也没要，也没说钱掉了，现在突然想起来说这两块钱是我的，我拿了，这合适吗？

Tony又回头看了看门口，健身房里还是只有他一个人。Tony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

健身房是单位自己弄的，供本单位的人使用，很小，大概十个平方，有一台跑步机，一个综合性的器械，一个练卧推的台子，一个练仰卧起坐的椅子和一排哑铃。整个房间基本被器械塞满了，还有一面墙装上了镜子，倒是挺像那么回事。

现在没人过来。但是后面肯定就有人会发现本来在这儿的两块钱没了，而且也就很可能知道是我拿了。

单位健身的人不多。Tony住在单位，单身，住集体宿舍，和他一样的还有二十来人，喜欢健身的，大概就四五个人，算上Tony。还有阿石。阿石不住单位。他结了婚，住在单位附近，但经常过来锻炼。他练了有一段时间了，而且量大，什么器械都用，还喜欢研究各种新方法新动作，所以现在练得胸肌很大，臂力惊人。

那就不要了。两块钱，值个什么？能干什么？之前不是根本没在意么？就当不知道，就当没看见。

只不过知道是自己的，和不知道是自己的，感觉完全不一样。本来两块钱是没什么，可是现在知道这两块钱就是自己忘在这儿的，却不能拿不能要，心里却过不去。

自己的钱为什么不能拿，我凭什么不要。谁觉得有问题谁来问啊，谁来要啊，我自己的钱自己拿了又有什么问题，两块钱不是钱么？

两块钱确实算不了什么，但偏偏是因为少，反而不能随便拿了。要是一百，哪怕是十块钱，放在这儿，肯定早就有人问有人找了，甚至一开始都不会丢。现在这两块钱在这儿躺了几天，你拿走了，别人说你连两块钱都贪了，钱少反而显得更加贪婪小气，所以钱少才是大问题。

更何况，连阿石都没拿。Tony一直觉得阿石有点儿小家子气。过来锻炼倒也没什么，只是平常也常常到单位来洗澡，还有洗衣服，特别是床单被套，都是拿到单位来洗。到单位吃早饭，鸡蛋也都是只要有剩的就要多拿几个，吃面条也要挑上半天鸡蛋，说是自己锻炼消耗大。工作用笔也是往兜儿里揣，虽然不多揣，但是自己那支就揣兜儿里，保证自己不会没有。

但这么说也不对。阿石顶多也就是占占公家便宜，也不叫占便宜，就是自己那份儿不能少。不至于说贪到其他人头上。钱他算得很清楚。去买了几箱香蕉回来分给单位的人，可能会稍微加点儿钱，但别人也要油钱的吧。平常就是抠了点儿，不过这种不该自己的，也不会随便拿。

这么一想，Tony觉得要不就算了，两块钱多大事儿，就当没看见。

但这不是Tony性格。Tony有时候就觉得该怎么就怎么，有些事儿就别管别人怎么想，特别是对的事儿。阿石就是不怕别人说。比如早上鸡蛋的事儿，虽然没说不能多吃，也没人明说，而且本来煮了就是给人吃的，那就没事，别人爱怎么说怎么说。Tony从来不多吃，甚至有时候少了不吃也没关系，但是也从来不说什么。要照这么说，这两块钱拿就拿了。自己的怎么不能拿。

可是Tony不爱说闲话，阿石却不是这样。也不能说是爱说闲话，照他自己的理解，就是爱说大实话，怎么想怎么说。关键在于，像这样有点儿抠，爱算计的人，往往就想着别人也是不是在算计着什么，因为怕上当啊，所以总觉得别人没说实话。他有次问Tony有没有女朋友，Tony说没有，他还问，真没有？又说单位老杨说是要给你介绍，怎么样那姑娘？Tony说自己都不知道有这回事儿，是不是那边还没说好。阿石说真不知道？是不是怕我们知道不说？Tony就觉得真费劲。谁知道他心里是不是想着我这人不老实。现在他刚走，要是我拿了，他肯定知道，而且就算我说这是我落在这儿的，他肯定也不信，那不就真成了不老实，贪小便宜了？

Tony索性不管了，开始推器械，就当没这事儿。可越推心里越堵，好像这两个硬币就在他两个肺管儿里，压的他喘不过气。

“呦！Tony。练着呢。”老田背着手晃进来，倒吓了Tony一跳。

老田是单位练得最早也最多的人。健身房建好之前就开始练了，所以现在胸肌惊人。

“啊，练一练。”Tony回应。Tony停下动作，想让老田帮忙解决这个难题。

老田平常话少，可以说是嘴笨，所以不怎么爱说话，主要是读书少，好像只是初中毕业。之前还让Tony帮忙做成人考试的卷子，也是扭扭捏捏，半天说不出来要Tony帮忙，场面话不会说。这样说起来老田心眼儿实，但其实也不一定。老田来单位的时间长，在社会时间长，经历的事儿多。话说的少，不代表事儿想的少。老田不爱说话，也从来不和人争什么，但是看得出来，这人事情分的清楚，一码儿一码儿，该干的不该干的，不含糊。这健身房他来的最多，练得最多，这两块钱他不可能没看见，但他也从没说这事儿。我要是让他做个见证，跟他说这两块钱是我的，再拿走，肯定就没人说什么。

老田走到最里面跑步机旁边的电子称上，称体重。老田练得多，胸肌惊人，但是体脂并不低，因为一直在增肌，还没有减脂，平常吃得多。“又重了。”老田回头看着Tony，放硬币的窗台就在旁边，但是老田并没有注意。

老田转身准备走了，他一般都是晚上来练。Tony看着着急，但是没有个由头，怎么提起这硬币的事儿？老田压根儿就没往这边儿看，自己强行提？老田你看这儿有两块钱，是我之前落这儿的，今天才发现。他会怎么说？怎么想？怎么都觉得突兀，不合适。最好是他看见这两块钱，问我是谁的，这时候我就说哎呦想起来了，是我落在这儿的，或者甚至就说我也不知道，那也算解决的这事儿。可是他看也没看，出去了。

干脆不要了。屁大点儿事儿，还耽误自己锻炼。一会儿买包烟去，就当丢了两块钱，要么就当买贵了东西。平常这一块两块的事儿还少么，自己床底下柜子里不知道有多少硬币，什么时候管过。

Tony站起身，穿上外套，准备走了。回头看一眼窗台上的两个硬币，又迈不动步子了。怎么自己这么窝囊。两块钱是小，自己这么思前想后却是蠢得可以了。自己的钱，明明在这儿，却要装作不知道，装作丢了，这不是搞笑，不是蠢，是什么？

Tony平常总喜欢说别人，看不惯就说，嘴上不说，心里说。这人小心眼儿，这人不老实，这人拎不清，这人反应慢，这人有点儿蠢。Tony虽然常常觉得别人这样或那样不行，但是也不因此就看不起，只是心里看不惯。但毕竟都是同事，有点儿毛病都正常，素质这个事儿也不是一天两天。所以Tony一直很注意自己的素质。素质说到底是自己得看得起自己，那就是说有人没人，得做正确的事，也不管别人怎么说。这下可好，两块钱就暴露了自己的本性，真是蠢到家了。

Tony心一横，就把两个硬币拿起来往兜儿里揣。刚拿到手，小鹏走了进来。小鹏看了一眼Tony，算是打了招呼，径直走向电子称，看了一眼体重，然后又开始照起了镜子。

小鹏平常喜欢打球，而且基本都是跟Tony一起，但是两个人并不在一个部门，只是经常一起玩，平常见到聊个天，相互发个烟的交情。

Tony笑着说：“怎么，准备回家见女朋友啊。”“你怎么知道？”小鹏整着头发，也不回头。“要不要天天又是照镜子又是称体重，不过最近看你是瘦了。”小鹏哈哈一笑，就走了。Tony也收拾好，回宿舍了。

二

Tony打完球，正要往回走，回头看见小鹏一帮人正要往超市去的样子。

往常也是这样，打完球，他们就去超市买水喝，本来Tony也没在意，但是今天感觉有点儿不对劲儿。今天是捡回两块钱的第二天。

Tony和小鹏，还有老田几个人经常一起打球，一般天气好就打。打完之后，有时小鹏一帮人就一起去超市买水喝，Tony有时去，有时不去。一般小鹏去，都会叫Tony，“走啊，请你喝水。”但是今天没有。

Tony一般也不去，除非小鹏硬喊，硬拉着，Tony不去不太好，也就去了。一共大概就两三回吧。今天却没有叫自己，Tony感觉不对，是不是昨天拿了那两个硬币，觉得我这人太贪，太抠，所以就没叫我？Tony觉得有这个可能。

关于去超市请喝水，Tony也是想过这个事儿。一般不去，确实是觉得不太好，虽然一瓶水三块五块不算什么，而且每次去也不是就Tony一个人，但要是每次一叫就去，别人就会觉得是不是故意蹭水喝，没这个必要。磨不开了，去个一次也就行了，这是人家讲面子。不过去了，那拿瓶水喝，Tony也心安理得，不扭扭捏捏拉拉扯扯，觉得没必要。有时候自己去买水，也碰上单位的人，别人说一起付了，Tony从来不让，说一句不用，就付钱走了，也觉得不用刻意拉拉扯扯，或者是说请他喝水，也是不用，要是人家买了递过来一瓶，那接着也就接着了。这在Tony看来就是洒脱，小事儿上没必要来来回回纠结。再就是有时候自己去超市，同事让顺便带点什么，一瓶水或者一桶泡面，回来要给钱，Tony说不用，别人也还是要给，Tony也就拿着，觉得没必要故意搞得很大方。要是自己让别人带个什么东西，也是给钱，别人要就要，不要，那就不给。几块钱的事儿，费那么多口舌精力，觉得没意思。

但是这次，Tony感觉不能就这样过去了。虽然有可能是自己想多了，但是万一要真是小鹏觉得自己贪了两块钱，再跟同事一说这事儿，那自己不是太冤枉了。只是现在也没什么可解释的了，为了两块钱，难道还专门找这些人开个会通个气？也不可能再放回去，那就更坐实自己故意拿了这两块不是自己的钱。看来得想个办法。

Tony赶紧跑回了宿舍，拿了钱，又赶紧跑到超市。还好小鹏一帮人还没走。

Tony随便拿了瓶水，到了收银台，正好小鹏他们也过来，就说：“拿过来一起付了吧。”对面赶紧说不用不用，Tony掏出一张五十，说：“没事，我这找回来都是零钱，还麻烦。一起付得了。”小鹏几个人也不再说什么，就过来把水都放在台子上。Tony看了看，说：“可以啊小鹏，平常看你不都是喝三块的吗，今天怎么是五块的，挺机智啊。”后面人说那要说起这个谁比得上小鹏啊，小鹏也笑这说要去换，但是也没动。

最后一共二十二，收银员问有没有两块钱，Tony一掏兜儿，正好把那两个硬币掏出来。Tony一楞，就把拿两个硬币递了过去。

Tony和小鹏几个人喝着水，一起往宿舍走着，心里想，以后可别乱扔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