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

作者: 西小麦 | 来源:发表于2019-07-07 14:57 被阅读124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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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雨了。”

      “我知道。”

      “你喜欢雨吗?”

      她用指甲抠着副驾驶门板上的皮革,扭头看着我,像是在自言自语,接着说。

      “我一点也不喜欢,只能睡觉。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睡觉。”

      “别说了。”

      “我不想死了。”

      “你后悔了吗?”

      轰轰隆隆,打雷了。

      黑压压的天空中掠过了一道劈裂大地的锁链,像是击穿了什么,两旁的树突然变得又佝偻又高大,都在暴雨中低着头,俯瞰着整个通向海湾的泥泞的道路。一圈圈的雨滴不分缘由地打在前挡玻璃上,像人们唾弃的痰,向四周铺散那些触痛生命的刺。我把雨刷的档位调到了最大,它们还是不放过我们,利用着风的疾驰疯狂地袭击着我的车,试图透过着什么缝隙钻进来把我们吞噬掉,吞噬进肆虐的暴雨,泥泞的道路,无尽头的黑暗里。我抓紧了方向盘,看着她。

      “我们他妈说好的!”

      “下雨了,下大雨了,不是吗。”

      “那不是更好吗?”

      我把油门踩到了底,我也不知道左右摆动的雨刷器到底还有什么作用,它们步频一致地在满是雨水的玻璃上快速地来来回回,除了感受到颠簸起来的座椅,和从泥坑里陷进去又拔出来的轮子,我还是看不见前面的路。甚至发动机的咆哮都像是浸泡在了水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该死,她哭了,也发出了呜呜咽咽的声音,在压抑地气流里翻滚着想要突破这辆小轿车的门窗。她不可能打开的,我锁住了,我们说好的,我都锁住了。

      她把双腿蜷在了座位上,两个膝盖从白色裙子上露了出来,像是县城后面两座歪倒的山头,她紧紧地用手臂环住了这两座山头,把头也埋在了里面。从山谷里传出来的哭声被放大了,甚至大过了不断拍打玻璃和金属的雨,大过了怒吼的黑夜。我把手伸过去抚摸着她的背,她背上的淤青还在那里,一点也没消掉,两条皮带抽打的痕迹突兀地在她光滑的背上,就那么突兀着,像是鳄鱼的眼睛,盯着我,瞪着车里的一切。

      我把手放回了方向盘上,用力踩住了刹车。

      车轮抱死了,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和那些路面的积水,石头,什么路过的青蛙,蚯蚓,都撞到了一起,冒出了一股烟,是腐朽又死亡的味道,钻了进来。车里的矿泉水瓶,玩偶,烟盒,打火机全部都被笼住了,腾空起来又重重地落下。她的身子往前冲了一下,头发披散着磕到了副驾驶的储物箱,又缩回来裹紧了自己。

      现在,就只剩下近乎垂直的暴雨,车子不动了。

      我关了雨刷器,那些雨滴开始堆积,像是一团团的愤恨,径直地砸下来又重叠着向里挤压。我的眼睛透不出去,看不见那些所谓的路,希望,和未来。我解开了安全带,侧着身子想去抱她,但是我够不着,只能搂住她一半肩膀,我说。

      “对不起。疼吗?”

      “你放过我吧。”

      她哭着说的,每一个声调都像是眼泪汇成的,还闪着晶莹的光。你放过我吧,她说的又如此轻巧,好像蒲公英被微风吹散后在晴朗的天空中打着圈,踮着脚。可是,下大雨了,大暴雨,不是吗?

      “杨凝。”我用手指撩着她背上的淤青,小心翼翼地左右抚摸着,像是在触碰一件艺术品,“我有多爱你,你知道吗?”

      她把腿放下来,扭过了身子,把头倚靠在副驾驶的车窗上,说。

      “王川,我觉得你疯了。”

      “什么?”

      “我们为什么会这样。我不在乎,其实我都不在乎,只是,我们为什么会这样。”

      “我们怎么样了,我们他妈怎么样了!”

      我用双手捶打着方向盘,圆弧的皮革被我搓掉了一层,我能感觉车子好像是在暴雨里被我推动了,我又笑了,说。

      “杨凝,你看,车子动了。”

      “你拉了手刹的。”她顿了一下,“别骗自己了。”

      “你爱我吗?”

      她用手背擦着副驾驶的玻璃窗,把那些白雾都擦掉了,可外面还是看不见,她还在擦,然后放弃了,看着我。我继续说。

      “海湾挺深的。我和她们去过一次,也挺美的,你知道吗?站在那里,远处唯一的海岬突兀兀的像是沉睡鲸鱼的鼻尖。鲸鱼,可笑吧?我就突然想到了鲸鱼,我们小县城的鲸鱼,你说,我们进去,会不会被鲸鱼吃掉。”

      “我不想死了。”

      “你害怕了吗?”

      “不是。”

      “你不爱我了?”

      她又拿手背去擦着玻璃窗,“不是。”

      车内的空气变得异常的憋闷,像一个瓦罐,我们像是两只泡水的青蛙。她的头发打了绺,像一条条沾水的鞭子,我不知道水是哪来的,她应该是没在哭了。

      “那我把她们扔进去,我爸妈,我抑郁症的老婆,我愚蠢的儿子。我都扔进去,我想鲸鱼应该能吃得饱吧。”

      “王川!”

      “再或者,我把他扔进去,不,我把自己扔进去,只有我自己。我去吃了那条鲸鱼。”

      “你疯了。”她试图打开车门,但是没有用。

      我松开了手刹,猛踩下了油门。车子剧烈地抖动起来,雨刷器又开始左右来回着,我没看她,反正她也出不去,谁也出不去。

      海湾好像不远了。那里有一段通往海面的断桥,全是水泥的石头,原本不规则的白色水泥块,没日没夜地被海水冲刷着,变得八面玲珑。车子开上去可以很平稳地冲进海湾里,去会会那条横躺着的鲸鱼。我说。

      “有些事情,没法解决。不是吗?”

      “我累了。”她还是倚靠在车窗上,“我想睡觉了。”

      “马上到了。我们一起,我们一起去死。”

      “好。”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敷衍我,她好像头也没抬,像具已经死掉的尸体,那种根本不会回光返照的尸体,没有生气地靠在玻璃上。这是我们说好的,不是吗?傍晚,我们坐在海湾对面的马路牙子上,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看着海面,就那么看着海面,她说。

      “他又打我了。”

      我不知道我能说什么,我搂着她,同样就那么看着海面。远处的晚霞像是从大海里升起来的一样,除了那些彩云,看不见太阳,连尾巴也看不见。探出去的海平面闪着黯淡的波光,像一个巨大的黑洞,藏着那些诉说不出去的秘密。她说。

      “王川,我们去死吧。”

      海滩上泥泞的很,我还能闻到一股酸臭味,混合着细微的沙砾一层层卷过来,我摸着她背上浮起的红肿,我不知道我还能说什么。

      “你想好了?”

      “我受够了。”她抬着头看着我,“你也没办法,不是吗?”

      “杨凝,你想好了吗?”

      她站起来,对着大海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句。

      “王川,让我们去死吧,去死吧!”

      车子开上了断桥,距离海湾那潭死水还有几百米而已,我松了油门,点起了一支烟。车子怠速缓慢地移动着,踏上了暴雨里最后一段征程。她醒了,喘了口气,平静多了,揉着眼说。

      “到了吗?”

      “前面就是了。”

      “我能吸根烟吗?”

      我递给她一根烟,并打着了火机,双手捧着火苗凑了过去。她咳了几口,显然是不会吸,又笑了起来,白雾从鼻孔里冒了出来,说。

      “我们终于还是死了。”

      “我们终于还是在一起了。”

      我笑着看着她。

      她又吸了一口烟,这一次顺畅多了,应该是进了肺里,她仰着头闭上了眼,我看到了两滴眼泪从紧闭的眼角挤了出来,顺着白皙的脸颊落在了座位上,比任何一滴暴雨都要沉重。她说。

      “早上我还给他热了牛奶。你知道吗?他说他不喝会死,笑话,谁不喝牛奶会死。你会吗?”

      “我不会。”

      “我也不会。”她又吸了一口烟,接着说,“偏偏有人就会,他妈,她不吃辣椒会死...”

      “杨凝。”我打断了她。

      “让我说完,请让我说完。”她又拿手背擦着副驾驶的玻璃窗,“不吃辣椒怎么会死,我觉得她是骗人的,你知道吗,有一天家里的辣椒吃没了,他没买,我也没买,谁也没买。第二天,他妈还是从屋里走出来了,她没死,根本没死。”

      “杨凝。”

      “可是我要死了。”

      她应该是哭出了声,还是呜呜咽咽地,把头朝着玻璃窗,她看见了什么,除了暴雨她能看见什么,她看不见她自己,看不见她自己背上的疤。我呢?我把头扭过来,也尝试着擦着玻璃窗,也是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我自己,看不见丑陋的自己。

      车里的空气浑浊起来,我们每喘一口气都像是抽吸着自己的肺,那种无声的力量要把内脏撕裂了。我感觉车顶的铁皮快要撑不住了,暴雨敲击的声音像不断拉扯的钢锯,嘎吱嘎吱,也像是在撕扯着我的头皮。我说。

      “你想好了吗?”

      “我爱你。”

      车子一抖,两个前轮轧上了断桥尽头的空气,沉了下去,车底盘压在断崖上硌出了金属声,然后像一枚子弹,冲进了大海里。激起的浪花从玻璃窗两侧滞空了海水,又紧接着彻底围住了。雨刷器还在摆动,我看清了,在黑暗的海底有一抹光,好像是电鳗,还带着两个奇怪的触角,触碰着沙底,把整个海水都电白了。我好像看到了那条鲸鱼的肚皮,呵,鲸鱼的白肚皮。

      海水开始往里灌,那些雨水进不来缝最终还是缝,死亡的气息被压缩着,成为了最后一点挣扎的呼吸。她闭上了眼,车内的水里一定有她的泪,因为漫得实在是太快了。

      我握着她的手,我能感觉她也在紧紧地抓着我,我们马上就要变成两条鱼,游曳在海里的鱼,绕着水草,贴在鲸鱼的肚皮上,永远贴在那儿。我屏住了呼吸,海水像一把把刺刀,开始扎穿她的身体,从她的喉咙往里,她在挣扎,妈的,她在痛苦地挣扎。她的头发漂浮在车内的海水里,像一只长满刺的章鱼,脸上的皮肤煞白,从嘴里冒出的泡打到车顶就散掉了,一下就消失了,消失了。

      妈的。

      我踹开了车门,解开她的安全带,拽着她的身子,她变成了一张纸片,在海里漂浸的纸片,我游着把她拖出了车子。我抱住她的腰,用力在海水里向着海面蹬着双腿,我鼓足了气,冲出了海面,暴雨立马猛地袭来,打在我的鼻尖上,额头上。

      我笑了。

      我把她拉到沙滩上,压着她的胸口,黑色的海水从她的嘴里往外冒,她像是一个涨了肚子的气球,鼓鼓囊囊地被我挤压着。

      我低下头,贴上了她的嘴唇,吹着气,我想她死不了,她不应该死。她咳嗽了几声,把头侧向了一边,还在吐着海水。

      我瘫倒在泥滩上,眯着眼看着如柱的暴雨,我想,我们算是死了一回,我又扭头看着渐渐苏醒的她,我想,刚刚那个吻,算是最后一次了吧。

      我扶着沙石站起身子,笑着走向了大海的反方向,曾经的来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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