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界有木生,绕膝造予梦。青丝伴白发,血水融于情。
[1]
小时候,木生总爱盯着天空看。
白天看云朵被风儿吹来飘去,晚上看星星在黑暗里亮亮地眨巴眼睛。
这时候木生就拿胖嘟嘟的小手,对着稀疏的星星比划,想找到北斗七星的大概方位。
因为妈妈说过,北斗七星有七颗星星,像一把弯弯的勺子。
[2]
被爸妈留在外婆家的时候,木生只有三岁。
外婆家里的床头柜,有院子里葡萄架的一半那么高。
木生扒着床头柜的时候,努力地踮起小脚,却还是看不见上面到底放了什么东西。
但是为什么每次外婆都能变戏法一样,捧给木生一堆花生酥和西瓜糖呢。
那些好吃的,到底都放在哪里呢?
[3]
供吃供穿的外婆,住在离镇子上有数把公里的乡下。
那里仅有的幼儿园,跟外婆家也有很远很远的距离。
幼儿园和小学在同一个围墙里,木生也只记得有一座很高很高的用水泥堆起来的滑梯。
每次坐在滑梯最高处,手还没准备好怎么放,木生肉肉的一团就溜下去了,屁股带着火热的灼痛感,也带着滑梯底下飞扬的黄土,皱搓搓地吸附在粗布裤子上。
[4]
带着一屁股黄土回到家,外婆也从来不埋怨木生,总是去渠边洗衣服的时候,顺带拿擀面杖多敲几次屁股蛋子边儿的土渍。
木生感觉到外婆有神奇的魔力,裤子每次洗完都能像新的一样。
也可能是跟外婆一直信奉基督教有关系吧,总是跟上帝祷告。
当然上帝祷告有时候真的会显灵。
[5]
一年一度冬小麦成熟的时候,总有收麦秸秆的木拉车从门前经过。
外婆跟木生说,“你看见这个车啊,要离远一点,会扎到你,可疼的。”
木生每次都点头,也都默默记在心里。
可是那次在渠边玩水,远远听到收麦秸秆的人吆喝,还是忍不住站土路伢子上望过去了。
也不知道怎么这么快,手拉车上成堆的麦秸秆一瞬间就从眼前晃过去了。
然后木生就失去了意识。
[6]
木生醒过来的时候,外婆正偎在床头,哭天抹泪的在叫木生的小名。
一边叫一边虔诚地跟上帝祷告,念到木生躺着觉得脑袋发涨。
后来是大舅家的表哥告诉木生,是村头小卖部的张叔救了自己。
“哎哟我老远看见生子站在渠边,喊了也没应声,谁知道车过去的时候直直就倒渠里了哟!”
“你说说这多吓人,夏天渠里水正大呢,那么大太阳还跑出来玩水,真是顽皮的狠!”
[7]
过了收麦子的五月,夏天悄不及然的就到了。
同村的小男孩们见木生生的白净,总是爱在门槛外面一声声的喊。
外婆听见了就应声,“生儿啊,你别老在屋里待着了,出去玩玩吧。”
这样得到应允后,木生才会怯怯的出门去,跟在一帮穿着开裆裤、汲着鼻涕的小鬼后面,去看谁家养了又白又大的蚕宝宝,在瞎逛的道上赶几只大鹅,趁天色将暗去林里的小树底下掏几个知了洞。
[8]
捉到知了的机灵鬼们都爱给木生,有一个干脆直接把小桶子塞到木生手里。
“你看我把桶都给木生了,你们谁抓到就直接放桶里!等下木生就好拿了!”
叽叽喳喳的抓知了散场以后,木生的小桶里有了十几只大知了。
相比之下看着他们捧在手心里的几只小知了,木生其实很感激,但是始终没有说出谢谢。
分头回家以后,外公很高兴地在灶前生火,笑得眉毛须都一颤一颤的。
“我们木生真厉害,一去就有这么多知了,呵呵呵~”
[9]
夏天夜里的风都是穿心的热,村头的人奔走相告,说戏台开了。
外婆吃过饭拉着木生一起去看戏,戏台子搭在离家里很远的那个小学里。
那是村里唯一能聚众看场戏的场所了。
台上唱着,木生在台下,眼睛骨碌碌的转,朵颐那些白天晚上都不曾看见过的美味光景。
夜深了,戏台散场,回家的路就显得那么那么长。
外婆佝偻着蹲下来,背起昏昏欲睡的木生,“走吧,(哎~哟)咱等回去了再好好睡。”
那个时候外婆的脊背,温暖舒适,好像撑起了木生这一辈子的柔软善良。
[10]
没有戏看的时候,外婆就让表哥把大竹床搬到平房顶上去。
木生带着小板凳,外婆拿着大蒲扇,上了窄窄的楼梯。
躺在竹床上,看星星,听外婆讲故事,大蒲扇摇啊摇啊,木生就凉快快的睡着了。
可是也并不是每一次去房顶都能这么美好。
[11]
那次入夜,一堆同村的孩子来房顶上玩,时不时地上下楼梯,跑得欢快。
突然有人大叫一声“快看呀!有萤火虫!”
片刻宁静以后一双双小手争相去扣住那些明明灭灭的光亮。
木生恰好在楼梯上,好像捂住了一只,想认真去看的时候,换了只脚结果就踩空了。
又失去了意识。
[12]
木生醒过来的时候横躺在外婆怀里,外婆眼泪不断的往外涌。
“生儿乖乖啊,你可醒了啊——你这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跟你爸妈交待啊——”
外婆坐在楼梯口子的小凳上,边揉着木生的脑门,边向上帝祷告。
“真主啊,求你看在虔诚的信徒份上,给这个小孙女开开恩,不要再有什么意外灾病......”
木生大概是察觉到了摔疼的地方,也拿小手去抹抹眼角。
“外婆你不哭,木生好好的呢。”
[13]
被接到爸妈身边的时候,木生六岁。
从乡下的外婆家到小县城,脸被妈妈认真洗了又洗,洗完还擦上了香香。
被爸爸带去商场买花裙子,比划两下就买下来,那裙子好看得像公主才会穿的款式。
当天晚上木生咬着一口馒头,仰头一句,“你们家的馒头真好吃。”
慌忙夹菜的爸妈,笑起来了,却又突然就开始抹眼睛。
[14]
木生没在爸妈身边待过几年,就又被送去寄宿学校。
那年木生十二岁。
乡下的集体宿舍条件真的苦,木生觉得从天堂掉到了地狱。
木生什么都没说,身体上肚子上受的苦全部都自己忍着。
好在跟外婆家近了一些,想去看外婆随时都可以去。
但那一次,说什么都忍不了了。
[15]
木生回到家看见妈妈轻微隆起的肚子,询问爸爸。
爸爸想说服木生接纳一个一起成长的小生命,没有成功。
冷战愈演愈烈,木生心里的小宇宙终于在一次和妈妈吵架以后爆发了。
暑假里的太阳真的热,杨树上的知了真的响。
木生走走停停,渴了捧点路边的渠水喝,就那么走了三个多小时,到了外婆家。
[16]
推开门时候外婆正躺在床上休息,看见木生来了赶紧坐了起来,拉开了蚊帐。
没有等外婆开口,木生一头就扑进外婆怀里。
眼泪流的真尽兴啊。
只有这样才可以哭,只有外婆才会心疼我。木生心想。
外婆抱着木生轻轻晃着,一遍一遍摸着木生的头。
“哭吧哭吧,哭出来就好多了。”
[17]
傍晚爸爸来找木生的时候,外婆在门外说,你再去别的地方找找。
木生在屋子的蚊帐里躺着,翘着二郎腿,看着房梁上的圆木,听得一清二楚。
外婆进门说,“让他们急急,谁让他们闯祸。”
外公做好了晚饭,外婆说吃吧吃吧,今天走这么多路可要饿坏了。
木生那天晚上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
外婆摇着蒲扇,哄着入睡,是一夜无梦的好觉。
[18]
总不能一直在外婆家住,爸爸还是又找来了。
接了木生回去后,爸妈的态度在外婆的再三训斥下好了很多。
寄宿学校木生也一样去,第二年妹妹也出生了。
后来又去别的县城读高中,过年时候才去看一次外婆,待不到半天就走了。
时间啊时间,残忍到木生去和外婆道别都来不及通知。
[19]
年前,妈妈凌晨接到舅舅的电话,说外婆可能遭不住了。
早上四点多妈妈把睡梦中的木生叫醒,眼睛肿肿地说自己先去乡下看外婆
“情况不好的话你们过两天也要来”门嗵!的一声关上了。
木生脑子里一片茫然,这才想起外婆常年咳嗽,一口气上不来就憋得满脸通红。
从冰冷的空气缩回温暖的被窝里,哭得全身发麻。
[20]
外婆葬礼那天,远近乡里基督教的信徒们都来了,轮番上前去跟外婆道别。
木生看着屋内排成圈状的流动人群,每一个来跟外婆遗体告别的人,都那么值得亲自言谢。
可是乡下的礼俗规矩教数太多,木生也只能在一边站好,任凭眼泪不断涌出,却也什么都说不出口。
那些天木生硬生生哭成了眯眯眼。
葬礼过后从来不对谁提起有关于外婆的事。
这是独属于木生的珍贵宝藏。
[21]
在木生的记忆里,外婆永远是笑容满面的。
晚上要蒲扇哄木生睡觉的时候也是,催外公做一日三餐不要墨迹的时候也是。
病床那么深,好像睡一天就会在外婆脸上多一条深深的皱纹。
这样也好,上帝救赎了外婆,再也不咳了,再也不会疼了。
时光总不会是倒着走的,木生想。那么,
“外婆,如果有来生,换我来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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