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之约

作者: 湘南一夫 | 来源:发表于2019-02-12 23:01 被阅读135次
    世纪之约

    水冷村的李姑婆病情恶化,危在旦夕。医院专家组的成员,无不遗憾地摇头叹惜,一致同意家属和患者本人的意愿:放弃治疗,回家静养。

    主治医生非常无奈地告知患者家属:“回家好生照料,尽量满足患者的要求,想吃点啥就给她买点啥吧”。这些“套话”,明眼人一听就明白,言外之意就是:医生已无力回天了,患者已来日不多了。

    李姑婆出院回家半个月了,一直卧床不起。好在脑子还清醒,思维尚清晰,耳聪目明,语言流畅。因此,并未给照顾她的“家属”,也就是她的养子,李福一家人带来多少交流沟通方面的困扰。

    李姑婆之所以称作“姑婆”,是因为她一生未婚。这是当地对未嫁之女的专属称谓:姑娘、姑姑、姑妈、姑母、姑婆、老姑婆等等,依据年龄和辈份依次而定。

    她强忍着病痛的折磨,奄奄一息,却仍然不肯闭眼。咽不下这最后一口气啊!莫非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李福看着老人家如此遭罪,心疼不已。在老太太的眼神示意下,他泪眼汪汪,俯下身子问道:

    “妈:您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呀?”

    李姑婆颤抖着右手,指了指大衣柜的顶头,极其微弱地说道:

    “把那个木箱子搬下来。”

    李福遵命,搬下箱子,拭去上面厚厚的灰尘,接过李姑婆手上的老式钥匙,打开绿锈斑斑的铜锁。

    老姑婆吩咐他,取出箱里的木盒,盒里的布包,掀开一层又一层包裹严实的红绸……最后露出半枚油光发亮的杏核。

    “就这个?”

    李福还以为是什么价值连城的珠宝呢。他苦笑着把这半枚杏核,小心翼翼地放到李姑婆的手心上。本已气若游丝的李姑婆,此刻仿佛回光返照,嘴角上扬,面露微笑;蜡黄的脸颊,突然泛起一丝红晕,眼里带着柔柔的泪光……

    接着,她费力地从枕头底下,抽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递给李福。展开纸张,似有些年头了,边角已经破损。上面记的是一串电话号码。李福明白,妈是要自己拨打上面的电话。

    为了不惊扰李姑婆,李福起身告辞:“妈:您好好休息,我出去打个电话,一会就来。”

    李姑婆本名李雪梅,现己年近九旬高龄,终身未嫁。年轻时,也是方圆百里的美人坯子。父母双亡后,作为独生女,她了无牵挂,万念俱灰。伤心过度,便索性出家当了尼姑。

    从此,李姑婆剃度出家,遁入空门,削发为尼,远离尘世。授法号慧明,全身心皈依佛门。

    在门闩紧闭的尼庵中,多有富商之女,破落贵族,名门闺秀。却很少有平民之女。李姑婆心无旁骛、少言寡欢。但她苦念经文、虔诚祈祷、恪守戒律、磨砺修行,颇受庵主师太和众尼喜爱。她以一颗圣洁之心,踏入超然之门。如果没有后来李福的出现,也许,这辈子也就安安心心,在此孤老终生了。

    清晨的深山古刹,云雾缭绕,风清院静。李姑婆如常早起,清扫落叶。忽然,一阵婴儿的啼哭声,让她停下了手中的条帚。寻音而至,只见大门外有一竹篮,蓝子里的襁褓中,裹着一名哭闹不止的婴儿。

    “阿弥陀佛”。李姑婆四下张望寻觅,直到天明,也未见大人前来认领。无疑,这是一名弃婴,除了蓝里的半节玉牌,啥信息也没留下。

    “阿弥陀佛”李姑婆焦急万分,只好将婴儿抱入庵内。

    庵主师太为难至极:“阿弥陀佛,此婴造化,与你结缘。庵内不具育婴条件,又系男婴,众尼日后必有诸多不便,不如慧明舍戒还俗,将此婴抚育成人,善莫大焉,阿弥陀佛。”

    事已至此,善良的李姑婆无言以对,便点头应允,抱起男婴,返回水冷村的老宅,艰难度日。

    此时,李姑婆已年近半百。她给男婴取名李福,希望他健康成长,生活幸福。或许还有其他寓意,那就是李姑婆的心思秘事了,旁人不得而知。

    “福儿,吃饭啦……福儿,上学啦……福儿,写作业去……”

    “福儿,多吃点,你正长身体呢……”

    “看你还淘气!看你还敢淘气!妈妈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在学校一定要听老师的话,不许和同学打架……”

    李姑婆拍着李福的光屁股,泪如雨注……

    李福的出现和成长,给李姑婆带来了无尽的烦忧和压力,也给她带来了莫大的安慰和快乐,和希望,和幸福!她带着福儿,相依为命。象天下所有的单亲母亲一样,宠儿心切,爱子有加,苦中有乐,虽苦尤甜……

    在那个年代,“未婚妈妈”要承受的各种压力不言而喻。好在每个月还能领取一笔“关爱工程”寄来的生活费,以养育福儿,艰难度日。可惜,李姑婆至今不知恩人是何方神圣。

    日复一日,李姑婆不知疲倦地操心操劳,一把屎一把尿的,转恨就把李福拉扯成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了。现在,她又拼了命似的,张罗着为儿子盖房置业,托人说媒,操办婚事,成家生子。

    给孙儿做“满月酒”的那天,宾客盈门,喜气洋洋,其乐融融,欣喜若狂。李姑婆抱着可爱的孙子,终于露出了幸福的笑容,苦尽甘来,热泪盈眶……

    原来,当年的李福,是城里的一对大学生情侣,偷食禁果,又无法承担责任,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将男婴遗弃在庵门外。

    这对夫妇现在是城里一家科技公司的大老板,辗转多年后,找上门来认亲。核实时间地点,拼接残断玉牌,人证物证,DNA鉴定……一切确定无疑。但李福不认!这小子认定李姑婆就是自已的亲妈!哪也不去,谁也不认,金山银山也不要!性情节义,全随了李姑婆,这是后话。

    看着李福去外面打电话,李姑婆许是累了?困了?她轻轻地闭上双眼,泪水从眼角流落枕头……一个世纪前,与同村后生相约的誓言,又回响在耳边。

    “雪梅:你等着,等我混出个样来,一定回来接你!”

    后生李虎,信誓旦旦。

    “虎子哥,到了部队上要机灵点,我不要你升官发财,荣华富贵,我只要你把鬼子赶出中国去,平平安安回来就好,我等你……”

    “好,你放心,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接你的!”

    李虎说完,迅速摘下自己胸前的一枚杏核,放嘴里一咬,“嘭”的一声,从中间崩开,一分为二。

    “给,你半枚,我半枚。这是我娘依算命先生的点化,特意给我做的“杏核”,希望我将来成为“兴(杏)家兴(杏)业的核心”。现在作为信物,给你留个念想。待重逢之日,我再将它们合二为一”

    李雪梅接过半枚杏核,泪眼婆娑,扑向后生的怀中……

    次日一早,月色朦胧。李雪梅匆匆赶到村口码头。只见河面薄雾升腾,却不见艄公不见船。

    “唉,还是来晚了,虎子哥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李雪梅独自站在静静的码头上,难过地徘徊,眺望着河道的尽头,久久不愿离去……

    直到黄昏,李雪梅的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仿佛看见远方的河湾,孤帆远影,忽隐忽现,朝码头驶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一名英俊的年轻军官,伫立船头,雄姿英发。

    “是虎子哥,是虎子哥回来了……”李雪梅自言自语,激动得使劲挥手。不禁放声高呼:“哎,虎子哥,我在这……”不料,乍一高呼,惊醒了梦中人。李雪梅伤心得泪流满面,悄悄跑回了家。一路上不停地念叨:

    “虎子哥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

    雪梅和李虎是同村的前后邻家,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儿时玩伴。可眼下鬼子入侵,兽性大发。国民满腔怒火,全民积极抗战。李虎便抱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雄心壮志,响应国民政府的号召,当兵报国去了。

    临行的前夜,他相约李雪梅到后山竹林里:当面立下誓言,待自已在外混出个样来,就一定回来接她。

    就这样,李雪梅日思夜盼,一等就是几十年。跨越了一个世纪,满头青丝等成了白发,姑娘等成了老姑婆,却始终也没有等到、盼到那个邻家后生,那个虎子哥来带她走。

    有的人说李虎早就战死沙场了;有的人说李虎当了大官,又去了台湾,娶了好几房姨太太;有的人说李虎早就被大户人家的女儿看上了,娶了有钱人的女儿成家立业,不会再回来了;也有人说李虎当兵后,受伤致残,流落异乡,穷困潦倒,无颜再回家乡。可是无论别人说什么,李姑婆心中笃信,虎子哥是一定会回来的!

    每日黄昏,李姑婆做完家务,便叫李福进里屋写作业,自已就去村口码头,坐到那棵古树下的那块巨石上。手握那半枚杏核,伸长了脖子,四下张望。她盼呀盼呀,等呀等呀……春去秋来,寒暑更迭,巨石被磨得温润如玉,滑亮泛光。简直成了传说中的“望夫石”。

    许多年过去了,李虎终究也没有回来。因为李姑婆每个月都能收到“关爱工程”的小额汇款单,人们便纷纷猜测:

    是不是李虎发财后,业以成家,心中有愧,便只能寄些钱来补偿李姑婆呢?而她珍藏的纸条上那个电话号码,也是前些年,有人辗转告诉她的。但李姑婆从来未曾拨打过。或许,是她不想知道那个“不得而知”的伤心答案?还是心里有太多的不甘和遗憾呢?

    李福终于鼓起勇气,拨通了纸条上的那个电话号码。

    “你好,我是水冷村李雪梅的儿子李福,我妈病情恶化,危在旦夕,她让我拨你的电话,请问您是?”

    接电话的是个中年男人,听明白李福的用意后,也表现出十分焦急的样子。并承诺马上启程,尽快前来看望李姑婆。

    “妈,接电话的是个中年男人,他说马上来看你,他是谁呀?怎么从没听你说起过这样一位亲戚?”

    听儿子一说是中年人接的电话,李姑婆大失所望。随即,她的眼神渐渐黯了下去,或许,在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次日黄昏,李姑婆带着一生的遗憾和绝望,走完了她漫长而坎坷的一生。

    按照当地习俗,李福决定停棺三日,为母守灵。他希望这三天,能替妈妈等来那个等了一辈子的答案。

    三天后,李姑婆出殡下葬,入土为安。

    就在葬礼司仪高呼:“孝子培土”的那一瞬间,水冷村的后山墓场,突然开来一部豪车,车上下来几个城里人。其中一名中年男子手捧骨灰盒,端端正正地摆在李姑婆的棺木旁边。骨灰盒上面,放置着半枚杏核。他跪下后,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把在场的人弄得莫名其妙,目瞪口呆。

    “请大家节哀,我叫张良,是李虎先生的义子。”中年男子声泪俱下,娓娓道来。终于解开了这个世纪之谜,圆梦了那个世纪之约。

    时间追溯到上世纪四十年代中期,李虎从军入伍后,直接开赴抗日战场。直到打败日本鬼子,抗战全面胜利。此时,李虎已升任国军营长。就在他准备返乡迎接李雪梅进城时。老蒋又突然发动了全面内战!接下来,国军兵败如山倒。解放军摧枯拉朽,势如破竹,横扫千军如卷席,直把国军赶到了台湾岛……

    这时候,李虎已是国军团长了,他率部驻守金门。结果,解放军一通炮击,炸瞎了李虎双眼,又炸飞了他一条胳膊一条腿。

    “我现在这个样子,还怎么回家接雪梅?而且,两岸关系对立,客观上,此生恐怕也不可能有返乡的机会了!”

    于是,李虎伤愈后,便直接进了荣军院。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被招录到荣军院工作,给李虎团长当护理员。

    张良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到:

    和李团长一样,我也是南方人。从大陆偷渡香港后,辗转来台的。在台举目无亲,了无牵挂。也许是同病相怜,也许是日久生情吧,两年后,我与李团长就结成了义父子关系。

    “张良,你也老大不小了,我不能总这么拖着你,耽误你的前程啊。你走吧,这些钱是我的伤残补助金,你拿去做点小生意足够了。”

    义父突然对我说到。

    “那怎么行?我走了谁照顾您啊?”

    开始,我坚决不同意离开义父。

    “这你就别管了,荣军院自会安排好的,你将来混好了,出息了,多来看看义父,我就知足了!”

    父命不可违,在义父的强烈摧促,乃至“威逼”下,我只好出去闯荡。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义父身患多种疾病,脏器衰竭。临终前,他要求我去寻找大陆的李雪梅。并叮嘱我:“她活着的时候,不能告知她真相,好让她心里还留个念想;将来李姑婆过世了,再将我的骨灰送回故乡,回到她的身边。我说过,我要回去接她的……你到时把我们安葬在一起……”

    说完,义父就撒手人寰了。

    后来,我时来运转,依靠大陆的惠台政策,生意越做越大……

    打听到李姑婆的详址后,我便以“关爱工程”的名义,每个月给李姑婆寄些钱,暗中帮助她度过难关。当然,怕她起疑心,也怕她拒收,所以,我也不敢寄太多。之所以不留详细地址,是怕被李姑婆找到我后,来探寻事情的真相,这是义父生前不允许的。而电话号码也是我主动托人透露给李姑婆的。我想给李姑婆留个线索,万一遇到什么困难,或者去世了……我也能及时获知。

    遗憾的是,李姑婆生前一直没打过这个电话。她到死都未能获知:自己想了一辈子的人,也想了自已一辈子!临死也还在念叨着自己。

    现在要入土了,终于等到了心上人的骨灰。在场的乡亲,听了这个悲伤的故事,无不为之动容,泪流满面……

    突然,李福望着骨灰盒上的半枚杏核,猛的想起了李姑婆手上拽着的那半枚杏核。

    “开棺”,葬礼司仪根据孝子贤孙的要求高呼道。顿时,雄黄飞洒,雄鸡血溅,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孝子贤孙,哭声一片……

    张良凝重地把李虎的骨灰盒,放进棺内李姑婆的身旁,李虎将两枚半边的杏核合二为一,天衣无缝。

    在庄重肃穆的瞬间,人们仿佛感觉到这对世纪恋人的缱绻缠绵,仿佛能听见他们的呢喃细语:

    “雪梅,我……回来了;我……终于……回来了。”

    “虎子哥,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我……一直……在等着你呢……”

    “盖棺培土”。随着葬礼司仪的高呼,这对苦命的恋人,互相盼了、等了一辈子,百年之后终于合为了一体。

    伴着悲伤苍凉的唢呐声声,丛林中突然飞出一双翠鸟,在坟头的上空盘旋,继而飞向远方……渐渐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之外……

    一个跨世纪的约定,终于得以圆梦践约。

    李国平

    2019.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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