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不开的城(上)

作者: 岸春 | 来源:发表于2018-12-22 08:29 被阅读204次

Part1  清予    是否真躺过幸福小床

我走过很多地方,品尝过很多当地美食,住过环境雅致的酒店,觉得最好吃的应该是家里用心烹炒的简单菜肴,让人睡得最舒服的应是家里比较固定的小床。在父母的家庭中,我并没有多少机会享受这极为希求的幸福。每年一次,每次持续十五六天这样的时刻。是春节前后。那时,大人们骤然变得和气,接近唐突。大扫除后破旧的屋子里外干干净净,简陋过时的家具摆放齐整,指定要宰杀的鸡鸭,提前和村子里养鱼的人家预约留鱼,上街购置的年货放在厢房二楼上锁,由父亲支配其命运。何时取出哪一样,如何处理,用餐时喝什么饮料,倘若是糖果又如何分配。他在自我赋予的角色中极为称职,至少我们姐弟未曾感到其中有过偏心。

历历在目记得,母亲每逢年前几天都要亲手烧柴火做一大铁锅豆腐。家乡称作豆花。她会给近邻几户人家每家端去一碗,对方回赠以他物。除夕的餐桌上肉食居多,满满地摆着胜过当时酒席桌上数量的碗盏。实际上被吃掉的很少。据说,大年三十的饭菜是准备来吃很多天,饭菜留的时间越长越吉利。没有冰箱,装菜的锅碗收放于转角处木三角架子上。饭后母亲默默地刷洗锅碗,父亲留意给安在堂屋前壁上他举手也够不着的神龛木板上方续蜡烛和香。在相应时间放鞭炮。

有一部分豆腐在正月里久放发霉,被顺势做成臭豆腐。本来是很特别的菜品,只是到享用它的时候,已不再是过年。没有那种被认真对待的氛围。

幼时,我常常不习惯这样临时性的和谐,总觉得不是现实中可能发生的事。作为孩子,如果可能,当然愿意一直滞留这幻象般光景。也许,大人之间平时不断的冲突和斗争就是为换来这短暂的人间惬意年味。倘若真如此,此种复杂扭曲的过程是否值得重复。总之,我在懂事之前吃过家中那样饭菜,躺过那样的小床。尽管它经不起懂事后惯常逻辑简单推理,仍然是生命中发生过的一桩事,相信过的记忆。

我叫杜清予,来自西部边缘村落的二十七岁女子,现就职于浦东自贸区一家外贸公司,是毕业后第二份工作,所在分部门负责与欧洲法语地区客户沟通,向其提供最新产品讯息并收集他们对之前产品相关的反馈。维护既有客户资源,并不涉及销售。靠着一门习得的外语在世间谋生。工作还算完成得不错。这仅仅是工作。在这人口稠密的都市,我未曾告诉过别人自己形单影只的生活。有时对照镜子莫名奇妙想流泪,身上某份意志站出来反对,暗示有其他出口。

而至今我未发现那出口方向。

下班后,我常在距离住所两站的地方下车,一号出口前是片新辟的热闹步行街区,数十家各种风味的餐饮入驻,青砖地面上竖起的灯柱上齐肩处醒目地挂上美食广告。因为缺少陪伴,我选择就餐的是一家位置独立于步行街的大食堂。在那里有可以承受的价格,大学食堂般品种丰富的菜肴,漂亮的收银员,干净的地面。比拉面馆和沙县小吃令我青睐。我习惯于厅深处隔断二楼的角落座位,那是一张只能摆下两个餐盘的小木桌,桌面烤漆光滑,洁净时嵌于天花板上的灯光照耀下映出周围器物模糊影子。坐在靠墙的单人木椅上,面朝大门方向,桌子另一端多数时间是空白,极少情况是不确定的陌生人。周围空间里活跃着各种动作,表情,和声音。上菜员在玻璃后面推销荤菜,收银员鼓动客户办卡,有人在座位上就一个问题争执不下,年轻情侣互相把手伸向对方身体的敏感部位,穿制服的服务员来回奔走收餐具、抹桌子,热衷体育、娱乐八卦的少男少女,话语暧昧的同性恋,进出不断的人流……我默默身处其中,忍受周遭各种噪声。

并不沉湎热衷任何热闹环境,心理上与之保持一定距离。坐在角落位置,观望世间诸人各种姿态。但又不能离得太远。有时需要静处,有时需要靠近人群,试图在这两端找到一个平衡点,尝试识别并把握那微妙距离。

最近晚饭就餐时,好几次一个青年男子在对面的位置落座。面庞清秀,略带稚气。穿一件法兰绒格子长袖衬衫,戴金属框眼镜,他抬起头时我看见那厚镜片靠近边缘处的层层弧形纹理,像湖面荡开的涟漪。每次把装有饭碗菜碗的褐色塑料托盘放在桌上坐下后,他会从裤子口袋掏出起皱小票,和盘子中的对照,念出数字来,然后合上眼,仿佛在计算一道题。闷头闷脑疾速吃饭,有时添一小碗米饭,实际用餐时间在十分钟内。然后拿出手机,左胳膊肘支颐在桌子边缘,看短视频,政治新闻、军事节目和黑科技内容的声音切换得很频繁。我试图固守的小片宁静遭遇冲击;听到混搭的声音不到三分钟,便无法忍受,起身离开。

五月傍晚的空气不冷不热,我步行六公里回住所。时间以均匀速度流逝。某些时候我不得不以这种方式打发它。

Part2  晋双    记不住账单

晋双在位于漕河泾的一家美资企业做IT。两年前被猎头挖过来,签了保密协议,收入满意,享受补充公积金和补充医疗险,年底十六薪,工作日早上固定时间有通勤班车在公寓附近停靠。父母早年就从老家河南到长春经商,盈亏有时,有一定积蓄,很早就提出支持他将来在上海购房的首付。一家私下讨论过闵行区南端靠近外环的一处矮层小区,中意那周围的公共设施和能承担的价格。社保快满五年,只有一条,因为单身,尚不符合房产部门的购房政策。

晋双性格沉静,工作之余有自己兴趣爱好。晚饭或是叫外卖,或是在外面随意对付。四月一个周末,他无意中发现路边新开一家大食堂,进去选了喜欢的两菜一汤,付账时年轻漂亮的女收款员冲他一笑,问是否要办张会员,并介绍优惠条件。他当即充了一千元,像是别人考虑很久的决断。这决断并非是女收款员的微笑起作用,对于生活,晋双力求简单。附近许多小店早已吃厌,味千拉面、咖喱盖浇饭太单调,生煎和馄饨只能偶尔吃。

老盛鸿大食堂环境清雅。厅的天花板垂下一排宫灯,侧面几个门孔设计成石库门兼欧式风格,仿古地砖,墙上挂装框的老上海建筑、女郎、抽象画的打印彩照,圆形电子钟和小巧的音响。

办卡之初,他日日光顾。每顿刷卡消费,总觉得卡上余额不太对,便私下留了心眼,开始保留上一顿的账单。不看账单,总觉被多刷,两相对照,却分钱不差。这并未让他放弃警惕。事实上,一直对收款女孩有好感,还在账单左上角看到她名字。明珠。两个铅字很小但清晰。晚上入梦前,他曾对她形象不止一次加以回顾。高高个子,身腰纤细,鹅蛋脸,皮肤白皙,眉毛化成柳叶状,穿牛仔裤,上身淡蓝色衬衣衣襟上部分和两边领子上各有一条黑线般纹路。声音柔曼。任何一点都无法和欺诈行为联系起来。

他仍然保持对比账单的习惯。

四月尾,晋双不再每天去大食堂。偶尔吃一下汉堡王,又开始叫外卖。天天面对同一帮人的手艺,即便菜品不少,味觉也会反抗。正如家庭主妇每顿都做菜,且要令家人满意,往往难达目的。五月初偶尔来吃一次,中间间隔时间不等,更要求自己认真核对前后两次的账单。他不自知地先念出数字来,再合目在脑中计算小学加减法。有几天持续去大食堂,高峰期人多,许多位置被占,来回查看,索性上到后面深处隔断二层。

他对陌生人无兴趣。自顾自快速吃饭,拿出手机看短视频。音量不调小,顺其自然。在某个时候离开。记不得旁边是否有人。

有一次晋双照旧大声念出当天账单上的数字,却听到对面一个女声也在念一个数字,而那数字正好是他刚从裤子口袋里掏出的头一天发皱纸条上的余额。他停了下来。对方却继续说,这顿饭花了二十七块钱。晋双在头脑里核算了一下,和女孩说的一致。他愣愣地说,你怎么知道。女孩眼睛直直地注视着晋双眼镜下方一点,说,昨天记住一个数字,今天听你说了一个数字,自然得出一个数字。她说完后眯缝着一只眼睛,嘴唇抿起稍稍歪斜,露出类似朱茵在《大话西游》中那个经典表情。他被逗得忍俊不禁。

不好意思,我有点反应迟钝。他说。

女孩说,很有趣。

那一顿饭,他吃得更快。饭后主动和她攀谈起来,没有明确的主题,感觉互相很对应,说了很多话。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这种谈话不愿停下的自觉时刻,就像深埋千年的古泉水被发掘,汩汩涌出。晋双很久没有过和人交谈的愉悦。与L一起的私密空间,各自逢场作戏,渴望倾诉而又心怀警惕,自我保留多,向对方敞开部分极少。

他知道对面座位上的女孩曾是数学高手,看过乞力马扎罗山残留的雪。

他问她是不是最近常常来这里吃饭。她点头。

显然在过去几天里,她是被他忽略的陌生人。陌生的人,这样被忽略的情况,在他封闭的生活中已然太多。

晋双并未意识到,这一顿饭期间,与往常不同在于,他吃完饭后并未有一刻拿出手机操作。

Part3  清予    乌呼噜峰之巅

没有想过可以和那男子说上话。好几天,他坐在我的对面用餐、看视频放出很大声音,我明白我沉沉脑袋和那声音水火不容,这么近距离挑战,我明白,我俩只能有一个留在这张桌子旁吃饭,要么他走,要么我走。一个没有意识的人,如何指望他走。我知道自己的处境,必定的遭遇。

我无法理解自己那天在他面前说出他账单上的数字,算出一顿饭的价格。我计算能力向来不错,但从未试图以此炫耀。他没有因此不高兴。我们竟然说起话来,我敏感地记得,那期间他没看过一眼手机。是不是,他并非如我揣度那样狭隘,而是出于无所事事,才饭后一个接一个看短视频,本身并不沉湎。

之后连续三天,他仍旧坐在我对面吃晚饭,我们很顺畅聊起来。最奇妙的是,这几天我竟没想起过陈。很多年,少年的形象几乎每天自动在我脑际浮现,我在想象中与他对话,偶尔被人发现,以为自言自语。而此刻,要不是我故意搜寻记忆宝库,想找出点什么好似被遗忘的东西来,也许那幻景不会自动造访。现在也没有幻景,仅仅是我想起有过这样一桩事,这样一个人。

陈是我小学四年级同桌。三年级结束,我从村里的学校转学到镇中心小学,被安排坐他旁边。陈生长于单亲家庭,八岁多才进小学,是全班个子最高的男生,由于老师偏爱,一直让他坐第三排。穿一件天蓝色对襟布纽扣上衣,在人群中很显眼,那时这样式的衣服只能偶尔在中年男人身上和黑白电视机里看见,而他却一直让其贯穿从此以后的读书生涯。数学课上,他经常被叫起来回答问题,老师总是投以赞赏的笑容。同学们都很喜欢和他玩。只有我无法靠近他。我在中心校的第一次考试中,数学得了满分,陈九十八分。试卷发下来并没有立即讲解,中间有两天老师因事请了假。我当时不明白自己考了满分怎么如此不受欢迎,也许在大家心目中,从差学校转过来的孩子比他们中任何一个都考得好不应该发生,考第一的应该永远是陈,换了一个,必然颠覆他们对学习的认知,那对人想象力的冲击太大。总之无法被顺利接受。同桌陈,不和我说话,把自己做错的那道题抄在本子上,重新写出正确答案。我这个外来者,感受到周围人群投向的深深敌意。数学老师回来讲题,说,这次大家考得很好,有个满分,好几届四年级没出现过。这时我听见背后有声音说,作弊的,作弊的,作弊的……很容易察觉,这样的声音,从好几个位置上不同嘴里发出。老师说,不要议论别人。大家暂时沉默下来。这时我留意到身边的陈,呼吸急促,眉间紧蹙,涨红了面庞,如同一头被惹怒的野兽。我的眼神悄悄在老师和陈之间往返,不知道老师会说出什么话来,她也不相信我吗,陈是否会参与围攻我的战斗。他的神色委实令人害怕。我是来到了哪里,如同被人放进原始森林,面对四面八方涌来的凶残兽类,深感力量悬殊。与此不同的是,我清楚自己没有做错事,无端遭致怀疑,与害怕相比,更多的是委屈。突然陈站起来,结巴着说,我敢保证,杜清予没有作弊,她就坐在我旁边,我考试从来边做边遮挡试卷,再说满分也不是作弊能够达到的。她数学比我好,只是大家一直没注意到,我也久久不能接受,但这肯定事实。

我高悬在空中某一点的心,这才慢慢地稳稳落下去,安放回胸腔它本来待的位置。

放学后,陈特意等我一起走。我们两家并不完全同路,但他说愿意陪我走一段。他坦诚,当得知分数的一刹那,他心里没来由地生出对我的嫉恨,也许是对自己的不争气厌烦的转移。不过起码有一点,他希望以公平的方式和我竞争。我说,考九十八分和一百分的学生,能力上并无区别,只是我对事物有追求完美的倾向,要求自己反复检查试卷,该得的分不会失去。你未必可以胜我。他对我的信心并不反感,期待看到后面结果。

五年级后我们就被调开位置。数学上,他一直没能胜过我,偶尔也会两人打成平手,考同一个分数。而其他学科,当时我被他远远甩在后面。课余,我总想方设法借故和他搭话。他对我表现出爱理不理姿态,我能看出那表象背后隐藏的相反东西。无论如何,后面其他科成绩我也慢慢上来。很多年,我读书并没有很明确的目的,提高成绩,不过是和陈较劲的手段。我那点小小的数学天分,如果不加做练习,根本应付不了与周围同学的竞争。那样的学习,由衷令我愉快。

初中我们被分在不同班级,他初二完突然中止学业。我得知消息的时候,他已去沿海打工。听人说,他母亲身体欠佳,他无法再安心念书。当年陈回来过春节,我们在街上相遇,他请我在摊上吃水粉。我们没有多少话。他对我说,好好读书。

一年后听说他说了亲,我晚上睡觉想起来无端掉眼泪。怎么也不愿相信他将会娶别人,就像无法相信我某天脸会松弛,布满深刻清晰皱纹一样。

最终,他没有和她走入红尘俗世的婚姻。某一天,在一幢正在施工的大楼顶上,他蹲下来一步一步后退用细铁丝捆扎钢筋,过于专注,到边缘多退了一步,失去可以把握的重心,跌了下去。绿色的塑料网和生锈沾上混凝土的钢管支架没能将他挡住。他在当天夜里离开生活了十七年的世间。

我很快接受他离去的事实。更无法回避的是,我认为这一事件的直接原因在于我对他和别的女子结合的憎恶,憎恶顺着我的意志成功地实现了诅咒。很多年,我无法原谅当初对那婚姻的不期待。

为了从自我想象的阴影里挣脱出来,我专心听老师讲高中政治课。这门学科包含内容广阔,我并非热衷国家形式,阶级斗争,制度更替,资本积累,货币政策,宏观调控;而欣然接受唯物论: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事物要一分为二看待,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不迷信。

我的家庭,经济并不宽裕。靠着母亲的执著支持,父亲那门泥瓦匠手艺换取的微薄收入,读完高中,考上大学。靠着母亲在她的姐妹之间奔走借贷,靠着她在委托教育局办理的生源地贷款申请表上签字,念完大学。

我选择法语专业。希望借助一门陌生语言及其所属语系的思维方式改变对事物的定势理解,能够去更多的远方。

大学毕业后进入一家跨国上市公司工作。被安排去中非做供应链,与仓储、物流对接,向在广州的市场供货。完成了几乎今天不可想象是一个女子在做的工作。我并不是追求事业的女性。能够克服那工作中所面对的一个接一个,一个比一个沉重的压力,初衷只是想借此机会去一趟乞力马扎罗。

那是第三年才实现的旅途。辞职后,我办理入境坦桑尼亚的签证,在二月末,独自背上六十公升的登山包,携带两根登山杖,选择最艰难的一条步行道。攀登乞力马扎罗用时六天。穿越五六种不同气候带,与不同的人在热带雨林布满青苔的林间小路上擦肩而过,有时搭话;夜晚露营时候瑟缩在加绒睡袋里发抖,聆听寒风箭一般鸣响,肢体发僵,久久才能恢复;也遇上两处木屋,来自天南海北说着各种语言的人横七竖八地躺肢,吃泡面和啃干粮。有一两天天晴;相对轻松的时候。

站在海拔五千八百九十五米的乌呼噜峰顶端,看到了旁边残留的积雪。海明威在《乞力马扎罗的雪》中写到一个叫哈里的作家,在去打猎的途中负伤,无法移动身体,妻陪她在旁,等待救援未果。哈里在人生尽头的边缘,很想获得机会,把自己与诸多女人纠葛的经历和做过的职业记录下来。我心中浮现起这一虚构故事时,想到陈,也许当时他根本没有机会意识到自己的临终,就送走了一生短暂的光阴。倘若有那样的机会,他会回忆起什么来呢?

我没有通过登山完成对陈的遗忘。没有超脱强加给自身心灵的罪。

在非洲的三年,我那段在大学时开始的恋爱见了分晓,长久天各一方,彼此都没有能越过人间世俗法则。聚,散,默默地开始,默默地结束。他也始终没有使我甩掉记忆负罪的包袱。

大食堂里相遇的白领青年,自和他交谈后,我没有再想起陈。这是唯物理论,乞力马扎罗的雪,还有异地恋对象,都没有带给我的释然。

然而,他不过是于这茫茫城市邂逅的一个体。碰巧在大食堂坐在一起,我不知觉间念出那两个数字。这些偶然不具备可靠的前因。比如,至今,我不知道他名姓。也许从明天开始,他就不再出现。仅仅是偶然出现我眼前,一闪而过的光亮。

我不知道。

Part 4  晋双    假如能够重新择业

晋双想,假如以现在的心理回到刚毕业时,自己是否会依旧选择做程序员。在他的认识范围,现今社会,如果不是创业成功,不是走管理路线,一名普通职员,很难获得超过IT行业的待遇。他比较羡慕L的工作,从销售干起,积累高端客户资源,一步一步晋升。尽管业务应酬也忙,但好处是不用整天八个小时以上和近百人待在一个大空间,对着笔记本电脑作业。对着一个没有生命的东西,试图往里面灌东西,灌了又把它取出来。这过程耗尽人脑最灵活的因子。必须按照客户的要求实施,可以发挥的空间很小。而L所做的市场却充满变数,要与各种牛鬼蛇神过招,不待在固定地方,出差去全国各地城市,住高档酒店和吃饭一律报销。在开会的时候有相当发言权,获得明显高出程序员的薪酬和管理层内部私密红包。L作为职场女性的成功,显然经历了晋双无法想见的过程磨炼。至少在业务沟通应酬方面,晋双对自己全无信心。他只适合生活中没有利益的交往,因为那只需要付出真心和诚意即可。表演色彩浓重的商场、政界,他明白里面不时上演着甄嬛传,但只是概括的层面,若涉及到具体而微的细节,不难想像自己身处其中表现出手足无措、左磕又碰,捉襟见肘。L私下和他对话,容易觉察出她的弱点,甚至有时还会对他这样一个不合适的对象撒娇。这与职场上的女汉子形象颠倒。而这样一个女子,何以能在一群狡猾的家伙中周旋并获胜,是晋双无法理解的范畴。也是他们不可能会最终结合的原因。

晋双在回想L的时间里失眠。当然也想到大食堂邂逅的女孩。那毕竟是不同的两个生命。他直觉如此认定。深入了解一个女人,对他来说太难。

这一天傍晚,有风。五月中旬,怎么突然这么冷,他在格子衬衣外加了件薄外套。到达老盛鸿时,逐渐熟悉的女孩已经在动着筷子夹菜。她穿一件藏青色抓绒迪卡侬运动外套,拉链一直拉到脖颈处。乌黑的头发中分,又直又长,俯下去吃饭时,两侧浓密发丝缎带般往前飘漾,遮住面颊大部分。额下两条眉毛没做过任何修整,浓黑顺畅。他记得那对此刻低垂的眼睛格外澄澈。晋双隔了一段距离直直地凝视女孩,差点忘记手中端着用餐托盘。

这天他们说话很少,却坐了很久。自两人开始交谈那天起,晋双没再于吃饭时间拿出过手机。也没接到过打来的电话。走出餐馆的门框,晋双问女孩,你住哪里,介不介意送你回去。女孩朝她盯视几秒,双颊泛起微微红潮,昏黄的灯光下,也许他并没有察觉。那谢谢了。她一面说完,一面在前面带路。

沿着餐馆门前的马路往南直行,过一个红绿灯,上坡是一座桥。两人回头看走过的人行道右侧车道,来来往往的车辆在画了白线的中间带排成直线,前赴后继,发出唰唰引擎声,混在一起,异常喧嚣。红灯信号时,大约一半车辆尾部刹车灯亮成红色,另一半相反,车的前灯发出刺眼的白光,像是两派教义对立的宗教信徒,正朝相反方向要去往各自圣地朝拜。

女孩问晋双,你说一个人有了信仰,真会获得一样力量吗?

他说,也许吧。在他们相信的世界里。

晋双谈到自己是单身。周末喜欢逛公园和骑单车。有时也带着无人机找地点拍东西。纯属兴趣。

一路上,他们说话时断时续。有时他跟在女孩后面静静地走着,看着她纤细灵活的身姿在前移动,耳侧长发时而被清风撩起。到了她住所附近,一看时间,过去了近一个小时。虽然有时停下,但速度并不算太慢。晋双说,你住离大食堂这么远的地方,为何会选择在那边吃饭。她回答,比较喜欢在那一带转悠。有时下班后什么也不想做,一个人吃完饭立即回屋待下,觉得时间停滞;而看手机又觉得时间被偷走。相比,更愿意在外边散步,跑步。顺带把身体锻炼。女孩继续说,我常想,我每天不走这样一段路,那会用这时间做什么,暂时没有找到更好答案。

晋双问,介不介意留一个电话号码。如果有有趣的活动,邀请你参加。

女孩告诉他她叫杜清予。并互相交换了号码。她说,谢谢你送我这么远。

正如你所说,如果不跟着你走这一段路,我也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方式来度过这一个小时。

两人都笑开了。

他要搭地铁回去。他们在她住的小区大门前分开。

晋双接到L的电话时,已经走出了车厢。老地方见。他应答后,对方立即挂断。在电话里,L对晋双说的话一直很简洁。挂断之前,她仅仅需要确认对方听到了自己的话。

手机显示,时间是晚上九点四十。晋双重新回到站台,坐上开往市区方向的列车,中间换乘一次,在十号线新天地站下车,直接去北里那家外国佬经营的酒吧。L已经点好高杯酒,坐在胶皮网倚上抽烟等他。十点,她看到匆匆赶来的晋双,说,我独自喝完了一杯,怎么样。他说,喝酒我自然无法和你相比。

L知道他不能喝。去年部门年会上,晋双禁不住同事相劝,接连喝了三杯红酒,结果差点不省人事,被送去医院,又单独为他在旁边开了宾馆。后来L给他经验,你不能喝酒,在桌上就一滴也不要沾。就说过敏。酒桌上很怪,只要开了头,即使抿抿嘴,别人也要来劝你,说些虚情假意的话,让你无法拒绝。而一个从不喝酒的人,是不会被劝的。她自指,我则喜欢喝,不是酒量大,而是我可以拒绝,可以反过来劝人,我喜欢看到一些人呕吐的样子,真有趣。

在公开场合,公司里的聚会,她在一旁帮晋双解围,以致真的无人再向晋双劝酒。今年,他成了公司里除了司机在聚会饭桌上唯一不沾酒的男人。他在心里记得L的好。

L和他单独在一起,会叫他喝一杯勃艮第葡萄酒。知道他不会醉,也不允许喝醉。一杯葡萄酒,慢悠悠地,持续一个小时左右。L需要这种氛围作戏前点缀。

十一点差两分,女子将第四个ESSE香烟的烟头放进高桌上玻璃烟灰缸,离开座位,伸出一只手拥着晋双走。

那是位于太仓路北侧酒店十五楼的房间,厚而软的地毯上有花纹图案。站在明亮的落地玻璃窗前,可以将对面的夜景尽收眼底。L平时在人前很少抽烟,加之酒精作用,感到微醺。晋双打开饮水机开关,几分钟后接了杯开水放在她面前的写字桌上,冷却后她一口喝下。

拉上外层白色蕾丝窗帘,L认真对比了宾馆和自己带来的避孕套。决定用后者。这项检查,每每使晋双觉得她又回到了公司的工作岗位上。而真实是,做得远远比业务用心。工作,主要出于责任心。而这检查,事关自身声誉,身体。对于一个女人,她知道没有比自己身体更为宝贵的东西。

依次快速冲完淋浴,关闭天花板上的云石吸顶灯。都市窗外各种灯光混合体透过蕾丝纱窗照进来的暧昧光线里,他为她褪去Calvin Klein文胸。这是L钟爱的内衣牌子,她曾说,只要这家工厂不在我之前倒下,即便以后自己如何大富大贵,也仍会选择他们的产品。晋双没被邀请过到L住所,据她自述,衣橱里挂满的衣服,全是淘自买手店,从来看不上百货公司大众化的产品。无疑,她是具备信仰,拥有品位的不简单女子。太久的等待,两个人在陌生房间的深夜互相征服。

晋双过去常常有这样的感觉,与L做爱,相融的极致如同想象中的潜水。那是得背负充足氧气,带上水进不去鼻孔和眼睛的面罩进行的作业。渴望下水很深,在手电筒的光照下徐徐下行,越到深处,越无把握,会不相信氧气计量表上的指针,对能到达的前方毫无把握。水越深,没见过的水生生物越多。各种藻类,苔藓,奇形怪状大小不一的鱼类。这未免给人沉重负担。对于L,不希望这样的过程。他渐渐能放开自己,抵达她所需要的进阶。

Part5  清予    在欢畅的音乐声中舞蹈

记事起,春节之外的时间。我的父母几乎天天在跟对方较劲。为了忙碌的生活,经济的紧张,与邻人的口角,暧昧的传闻,甚至对一个菜感到不满意,对一顿牲口喂食的意见不同,就出脏话,动手。彼时的我,以为两个男女组建家庭的目的就是吵闹和打架。只有这样才可以解释大人的行为与孩子不同,即便互恨互怨,却谁也离不开谁,不能分开。这般宿命,使我全身战栗。我痴恋上陈的时候,一方面心里渴望与之接近,另一方面我又害怕接近的是一个将来也许像我父母般的人物。陈辍学以后我才真正做到释负。我一直看到村里的人家夫妻,总比父母要和睦。并不轻易相信这种表象,因为我的父母在外面场合成对出现时,也不是在家的样子。要一个孩子去辨别这种真伪,难度不亚于让她去学习高等数学和古代汉语。尚在意识懵懂的年龄,我就会被异性的气质吸引。它带给好奇的同时,让我觉得不安和恐惧。

高中时,我在学校图书馆阅读卡夫卡《致父亲的信》,不禁有眼泪滴落在打开的书页上,像稀疏的雨点,污去很大面积白纸黑字,浸透了邻近好几页。可能很少有像我这样的读者能够深刻认同卡夫卡在信中对父亲的控诉、审视。作者交代自己最初从事写作的契机,他企图在自己虚构的文字中逃离家庭在记忆里铭刻下的恐惧。卡夫卡在实际生活中有自己爱着的女子,不同阶段遇到的不同女子,和相处时间最长的费莉策多次订婚又多次退婚,最终也没有获得自己的婚姻。他对父亲说,我一想到将来结婚,就怕自己变成一个你那样的人。有一堆向我们兄弟姐妹这样的子女,和孩子们以这种方式相处。卡夫卡的恐惧是否伴随他一生,不得而知。我所面临的是父母双方,于卡夫卡更胜。我没有像他那样工作之余从事写作,牺牲了基本的生活得到了世间的认同。我只是希望离家远一点。

时至今日,我并不责备我的父母。在那样的环境中能够念完大学,从他们厌倦的农业劳作中解脱出来,首先是他们的心愿,其次才是我的误打误撞。总之,不管初衷如何,客观上受益最大的是我。作为家中最大孩子,我无法通过自己的专业知识在家乡找到可接受的工作,也就意味着我此后一生的大部分时间无法陪伴双亲左右。逢年过节未必回家,账号上汇去的小钱,给他们买的伴手礼,不可能与他们对我的付出对等。这是世间最大的不平衡。而我,至少要求自己不要成为他们那样的父母。我知道,想成为什么的人,必定由自己决定。

八月初,白昼气温持续在三十五度左右。我喜欢穿碎花裙子配短袖体恤,脚蹬藏青色帆布平底鞋,需要运动时换跑鞋。也许有更适合我的打扮,那要花费大把时间试验,穿衣上如此深究,我不是具备这番耐心的人。

一个下着小雨的周六上午,接到晋双电话。我们已有四五天未见面。六月末,彼此去大食堂的时间都减少。有时因为加班,也由于天太热不愿意再像暮春那样在室外步行这么长时间。晋双为了前途,报了英语口语练习班,每周去大悦城上四个小时的课。我同事中有人在悄悄准备跳槽,有人即将请产假,有人开始筹备国庆出国旅行。看到他们各自都在为生命锦上添花,我也想想出点什么来做。想起了去年冬天在苏州中心看到的冰场。一个不错的主意萌生了。

晋双说,我这边雨停了。你那边还在下吗?

我走近窗边,开了窗扇。说,外面确实停了。

他说,那太好。我注意到天空渐渐开朗。乌云消失得很快。今天午后天气不错。想去滨江转悠。清予,你下午有没有时间,能否一起去。

正好啊。我闲着无事。

吃过午饭,我转车抵达徐汇滨江。他提前到达,坐在草坪上开始在遥控器上固定手机,深蓝的背包搁在长木凳上。就像一个熟练的电竞玩家,抚触新装备,想尽快找到与机器相适的手感,早些进入状态。然后,他校准无人机上的指南针,在已与设备连接的手机上设置参数。飞行高度,螺旋桨的转速。阳光不很热烈,天空飘浮着稀薄大团洁白云层,时而挡住太阳,也不阴暗。明朗而不刺眼,夏天不可多得的时刻。他沉湎于这项作业,并未发现我从他身后迈着轻盈步子走近,我弯下腰身看到他后脖颈,浅浅头发根根粗壮发硬,根部残留电推子留下的痕迹,像一层贴在上面的阴影。侧脸上从鬓角开始往下现出短短的轻微络腮胡须,眼睛焦点在身前那堆机器上移动、停留。白色T恤下,身子微微渗出一层薄汗。我往后退一段距离,假咳一声,她回头看到了我,抿着的嘴唇稍稍往后收了收,现出微笑来。说,才弄一会,还真累了,要不先去阴凉下的长椅上坐坐。我点头。

来这里休闲的人很少,远处有几位银发老人和一个推婴儿车的年轻妇女。我们谈起远足。我说,我最烦出门多带东西,你很有耐心,凡是可能用到的电子设备都塞进包里,在目的地停留时,一件一件取出来。拍视频,照相,听音乐。要是有个你这样的人在身边,重要的时候,一定会觉得轻松。他说,背着这些设备走远路,很累人。购买它们的目的就是利用。如果闲置起来,就无价值。对我来说,核心原因可能在于,时时想到利用它们的各种功能将一个时间里的东西记录下来。事后查看这些图片和视频。里面静止和运动的事物都在世间真实存在过。它们和本体会有色彩差异,因故保留着我干预的痕迹。一件好的东西,好的事物,倘若能够与自己有某种联系,那是很好的事情。

嗯嗯。我轻轻地说。作为结果,任何人都想要这些。但我一方面怕麻烦,尽量使用轻便设备。有时邂逅美景,只是呆站着或是静坐着凝望很久,喜欢那种入神的状态。而这样的时刻,要是想到相机,前面的感觉必然遭破坏。当下而言,相比将之留于物质性的载体上,以期不朽,更愿意让入神的态势延续下去,哪怕只能是几秒。有些地方觉得应该拍摄的没有拍摄,回家后,总有懊悔之心。我没法在遇见当时很好分辨需要静观和拍摄的景致,那对于我,永远是事后才能得出结论。意味着总有遗憾伴随。但是,我并不过于贪婪。因为有过入境体验。

我就没有多少入境体验。现在越来越少。晋双说。

我们离开园艺长凳。他熟练并迅速调试好设备。端着遥控的手指摁下启动按钮,触角伸展的无人机在螺旋桨带动下翩然上升。徐徐地飞舞,越来越高,渐渐越来越快。慢慢变小,红色示意灯在爽朗的空气里闪烁,近乎可以忽略的一点,却格外昭示它在高空的存在。那是设计者赋予它的使命。我想起小时候,班上组织去郊游。徒步一个半小时到达一座无人的山,山顶平坦光秃。老师每人发了一个风筝,是她用时甚久亲手自作,那是我第一次学放风筝。我的风筝飞得又高又远,比同学的都要争气。风筝带给我愉悦,超过数学考试的满百分。考试是上线已知的竞技,而放风筝是否有上线不得而知,就算有,也未被确证。如此带来神秘感和对人的吸引。也想过,当风筝飞得太高,用了很大一捆线,而太高了连线这头的人都看不见它,怎么办。那得做大风筝的体积,改用高强度轻质的合金材料,线也如此,选用具备韧性的原料拧得粗一点……无穷尽幻想下去,关于风筝,美妙的体验。它让人认识到天空的高远。祈盼自己的风筝飘荡更高一点,在那无边的宇宙里,与自己存在联系的一点更高一点。

看到我的伙伴把他的风筝放得很高,一架无线的风筝,男孩双手握持线筒,追逐着风筝在场地上跑来跑去。似乎他又对自身操控技艺自信,不时靠近朝我眯眼,噘起嘴,收紧的下颌暴露无规则可爱褶皱。这样,即便那风筝不是亲自放飞,我心里也荡漾着开心。

猛然回神,我才意识到自己是在滨江,那个男子是晋双。我看着他操作无人机,竟自真的入了境。但我没有告知他。

回去的路上,我对晋双说,今夏自己想去滑冰。准备马上就开始学。去年在苏州中心商场中庭开放的冰场上面,我在观众席上看了很久孩子们的表演。光洁平整的人工冰面上,那个十来岁头发在顶上束起一个短髻的女孩,在美妙欢畅的音乐声中,踩着节奏舞蹈,飞燕的姿势;单脚支撑躯体旋转,从肩上往后探手把另一只脚高高抬起的鞋底冰刀反扭着。姿态优雅、轻盈,线条流畅。

他说,愿意相陪。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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