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6 晋双 人不再少年
L是晋双所在公司的市场部经理。来自湖北南部小镇。父亲是当地地头蛇。九十年代出售自家土地给别人做地基建房发家,那不是每个人可以碰到的运气。在他三十多年前签字承包的责任土地上,现在矗立着紧密的钢筋混泥土与玻璃、红砖的结合物。楼高三到六层。当名下的土地卖完,资本积累已达到一定数额,转而倒卖别人土地。小镇并不富裕,但在以他为主导的一批投机者操作下,土地价格几近与所属县城持平。非常罕见的现象。政府正式出台针对这伙人的政策时,他已经囊中鼓胀。索性退出地市,关闭开了二十多年的商店。日日聚赌,有记性的人都敬而远之,一手神秘的老千让别人短赌赢长赌输,小赌赚大赌赔。究竟他是否真耍手脚,不得而知,找不出证据。只是结果看上去像是如此。仅此而已。至此为止,赌桌上还没有人和他翻过脸。以后这种可能性也不大。众所周知,当地有两个正值盛年的亡命徒对他忠心,他让他们不参与俗世劳动就过上了丰足的生活,娶漂亮女子为妻,生育一对儿女却安然免遭计生部门结扎。他会继续给他们钱。L的父母生养了三个孩子,她是长女,比他小的是两个弟弟。自小,父母就逗他们姐弟三人,会让他们接受家庭财产的多少,基本是L百分之十,两个弟弟各占百分之四十五。这样偏心,重男轻女,幼童期L就记在心里。她是会隐藏自己情绪的孩子,懂得韬晦。成绩一直在班上前列,这在镇上的学校是绝无仅有的特例。那一届街上有钱人家的子女都被一个久负盛名的班主任收下,结果几乎全军覆没,要不是L脱颖而出。老教师的教学管理经验,责任心,在这群不需要学习就可以比别人获得更好生活的孩子前被颠覆了,颠覆了他此前对教育规律的认识。L这个个体,更是从另一面颠覆了他那一认识。
L轻松考入武汉大学,学习市场营销,毕业后作为交换生去美国马萨诸塞州一所知名商学院攻读MBA。她是镇上有史以来第一位出国留学生。L思想中有一种不外露的叛逆,不赞同父亲的生活模式。即便有钱,在巴掌大的小镇消磨毕生光阴,未免浪费。人不能在死后带去世间攒下的金钱,它对于父亲类似的人,仅仅是一个数字,虚拟的东西。就像收藏大家囤聚的古董,股票的市值,代表一个相当位数的数字,倘若古董始终卖不掉,股票不套现,都不是可靠的东西。
总体而言,她并不真心怨恨父母。血浓于水。并且自小一直受着比周围人更好的教育。内心感恩家庭为自己二十五岁前铺好的大道。可是,只能至此为止。毕业后就不在接受家里的汇款,也不给家里汇款。就需要的角度,确实无这种必要。如果可能,她愿意把家里支持学业所花的几十万附上银行利息归还,但这会伤及父亲自尊。显而易见就体会到的不孝行为,能少发生一次,就少发生一次为好。
L是凭借自身能力在大都市顺利运转的有灵物。她看到家乡和一线城市的差距。记起那句俗语:条条道路通罗马。是的,但有的人本身就住在罗马。罗马在她此刻的语境中等于上海。外地人有的拼死忙活挤进这个城市,在距离市中心很远的郊外买房,由于某种条件不能落户,孩子不能上学。真正创业成功的大佬屈指可数。而父亲被别人羡慕的家产,换在这里,也许抵不上双语学校旁一套一百平米的学区房。她思考的结论是,在自己凭能力做事的同时,找一个中产阶级的男子结婚。可以接受比自己大得多的男子,上线是十七岁。长相只要不要太极端。而事业上,她期望做到海底捞那样企业的职业经理。
这两项目标,给了她在此奋斗的动力。事业上,她才刚刚满三十,三年前由从事市场拓展的普通员工晋升到市场部经理,过渡时间在计划范围内。在社交上用心,得来的收获远比想象的大。公司行政会议上,她分配到相当长的发言时间。条分缕析地汇报工作,任何人听来已经是很提炼精准的表达,仍是花上不少时间。所做工作实在太多。
她的恋爱始终处于空白状态。如此精明强大一个女子,着实让接触的许多男人自卑。有私企老板暗示让她做第三者,安排培训机会支持她学习会计,许诺将来把公司财务掌管权交与她。L私下对其做过背景调查,证实他是世间轻薄男子,难以持久恒常地对待任何一个女子。十年前就与结发妻子分床,有过多段罗曼史。暂无稳定情人,偶尔女助理相伴夜不归宿。曾把交往的满意异性进行排序,挑选出第一名,给予优于其他者的待遇。L婚恋意向明晰,需要的是唯一,而不是多者中的第一。他并不真心爱她,只是贪恋年轻鲜嫩躯体。那人或许富于鬼灵精般技巧花招,但作为单纯性伴侣,已然偏老。想破脑袋,她也找不到任何支持自己去满足他虚荣心的理由。L深刻认清这样一个事实,自己要遇到一段期盼的缘分远比找一份更高薪资的工作困难。她害怕自己沦落至自慰境地,有必要找一个性伴侣抚慰。自慰是可耻的行径。心中拟定的标准是,第一他要瞒得住不对外说,从声誉出发;第二不令自己讨厌;第三未婚,不带来麻烦;第四听话,随叫随到。符合这些标准的,圈里圈外,唯有晋双。
为让晋双上钩,她做了一番策划。她外面认识一个朋友做收银系统开发,遇到一个bug久久无法解决。这本身与她无关。她听后一口应承下来,私下找到晋双,请求帮助解决。晋双答应,夜里躺下后琢磨,凌晨想到解决办法,再也无法入睡,兴奋至天亮,通宵失眠。L向他致谢,请他去新天地用餐,喝酒,留到很晚。按照她的计划,两人在附近酒店开了房。自此以后,这种隐隐的关系被固定下来。半个月一次,她会主动给他打去电话。后来喝酒的地点改在北里一家西班牙人开的酒吧。在酒店的白色床单上,L向晋双坦诚自己的一些观点。她说,我宁愿与真实的人做爱,绝不自慰。这过程中,希望彼此用心一点,你不用怕我。我想双方都从中获得一些正向的东西,而不是坏处。当然,意图有所保留。她不可能对任何别人完全坦露。那很危险。
八月初,晋双答应和清予去滑冰。接到电话通知是十号,周五傍晚六点。清予在电话中说,我前几天去万象城看过冰场,还不错。我记下了开放场的时间。今晚八点到十点还有一场。我想去。晋双,你方便吗?晋双刚刚从通勤班车门边的阶梯跨下双脚,回应道,没问题。几点到那边?清予沉默了一阵,缓缓地说,七点半下车就可以。先自己去吃点饭。晋双同意。挂断。
冰场在万象城四楼,他们到达的时候距离开场还有十五分钟。清予去设在墙边的服务台咨询了关于请教练的事。交了押金领取鞋柜钥匙。先过去换鞋。各自挑选了适合大小的冰鞋。两人都是第一次穿冰鞋。清予动作麻利,像是久经训练的士兵。晋双则像对待无人机那样,小心翼翼,不紧不慢。开场后,在为他们安排的女教练带领下两人扶着边上挡板进场。教练三十上下样子,留了男生头,穿浅红长袖T恤,灰色全棉运动裤,和他们同款的冰鞋。首先向晋双和清予介绍鞋底冰刀和冰面之间的性质、联系。再一步步说明怎样在冰上行走。在教练专业的视线范围内,他们开始练习冰上行走。行走并不难,但开始时,举手投足晋双都无法掩饰脸上表情扭曲变形。
对付电子产品才是他强项。
晋双三岁开始,父母就给他买玩具和按键游戏机。七岁时悄悄拆了家里的随声听,并剪断喇叭连接线后拧上螺丝钉,外壳镶得严丝合缝。父亲晚上回来准备听粤语音乐磁带,按下播放键,磁带在动,但没有声音。拿在手中弄了半个小时,长声叹了口气,扔在一角。小晋双悄悄将随声听拾掇进自己房间,又一次打开,用牙齿剥去线头塑胶皮,把线扭合在一起用透明胶布围绕两圈,合上。第二天晚上父亲买来新的随声听搁在矮茶几上,人沉在客厅单人沙发里仰躺着聆听谭咏麟。晋双手捧旧随声听走近父亲面前,说,这个你不要了吗?父亲点头。他于是有了第一台随声听。父亲不明白为何它又自己恢复正常了。
听音乐固然晋双喜欢,他对随声听的兴趣在于很好奇为什么里面会发出人的声音。这台随声听被他卸装无数次,内部零件被取下来又放上去,直到手里工具无法应对,外头螺丝孔松动无法合上。此后家里的电视遥控器,机顶盒,碟片机都被他蹂躏致残,挨了好几次棍子。他并不为此后悔。二〇〇九年上大学,诺基亚出第一款智能手机,他一听消息就拿出积蓄的零花钱买下。后来苹果兴起,他通过水货渠道买到港版iphone4。同学中要买电子产品的都首先咨询他。他加入电子协会,常常买来LED小显示屏,通过和自己编写的C语言程序连接实现有内容的滚动字幕,制作无人飞机,遥控赛车。家住在长春,念书在非省会的一个地级市,协会里朋友常常请他帮忙代购电子芯片,每逢回家那周五,他在最后一节课前理出长长清单。每个人预付的钱,要买的产品。
虽然念书期间反感英语课程,但写代码在班上是第一人。他并不觉得编程和高深的英语有直接联系。程序中用到的语句、语法,只涉及简单几个单词,类似公式。至于具体的字母,他能灵活支配。键盘上的字母数字,他从未刻意记忆,如今却已与他自身融合,成为身体一部分。
晋双对滑冰运动也生出好感。但他明白进步可能比杜清予会慢一点。他无需和她竞争。
九点,他能保持平和心态在冰面行走,控制步幅不过大。清予已经走在他前面,学了前行双曲线,教练在教她划前葫芦步。十点半,杜清予因速度过快失控摔了一跤,因熟练掌握教练教的摔倒法,没有受伤,也没影响心情。教练伸手拉她起来,她翕开嘴扑哧地笑。但她太累了,不想继续练习,想看看别人的动作。冰场里孩子占大多数,家长大部分在场外靠在挡板上看自己的孩子,不时孩子过去和大人说话。也有付钱陪伴进场的家长。几对情侣。个别独自来的爱好者。训练场次,没有音乐。有两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单脚触冰旋转,一只手时而放在头上,时而辅助鞋底,姿势优美,余韵缭绕。天生亚麻头发的外国孩童,每完成一次旋转训练,就跑到教练跟前,可以远远看到她们之间嘴巴翕动,抬起手比姿势。身边经过的熟练滑行陌生男子,脚步轻快而大幅,左右摆动着肢体,水中鱼儿般飘荡自如,游刃有余。清予看着那个正在表演芭蕾舞的女孩,转向身边教练并引导对方目光,又向孩童望去,说,老师,我可以到她那个水平吗?老师说,当然。那并不需要特别高的技巧。清予高兴得忘我,双手抓住教练的肩,把头往她胸膛靠了靠。
从冰场出来,换上自己的鞋后。晋双去了洗手间十几分钟。
回来路上,清予提议去一个地方吃大排档。距离万象城只有三站车程。她们选择靠中间的那家。点了海鲜、烧烤茄子、羊肉串、土豆和啤酒。在露天摆放的小折叠桌前坐下。旁边遮阳伞收拢捆起来伞布,杆上系着一只帯罩日光灯,发出明亮光线,顾客在其照射下围着桌子抽烟,喝酒,说话,看手机。斜挂在墙角的大屏电视,体育频道正在播放网球女子单打国际赛事。服务员拿来玻璃杯子,开了酒瓶。晋双和清予第一次在一起饮酒,第一杯后,清予知道晋双不能喝。她心想,不会喝酒的男子,作为朋友未免扫兴。如果是伴侣,那是相当好的性格。她尚不能定义和晋双的关系。或许,朋友也算不上。都对对方知之甚少。
清予喝完第二瓶后开玩笑问,晋双,你会不会恋上喝酒的女孩。他谨慎地说,会不会喝酒,没有考虑过。我更重视其他方面。这时勉强撑下一瓶半。她并未相劝。清予额头微微泛红。也许有些许反应,并未继续问下去。
吃过大排档,接近十一点,周末地铁时间延后。他先送她回去住所,再回自己公寓。
Part7 清予 喜欢和你静坐饮茶
十月,天气骤然变转冷。桂花渐渐绽开。在国庆之后第一个周末达到极致。我房间窗外的人行道旁里侧,有绿化池,里面几株枝叶婆娑的桂花树,大概移植到这里已经好几年,推开窗扇,清风送进来阵阵芳香。我坐在桌前手捧李易安词作。我想,这样良辰好景,无论读书,写字,弹琴,作画,赏花闻香,约会,发呆,沉思,都是适宜时段。我合上书页。双目紧闭,闻着桂花香,想起网络上一篇写今年沪上桂花的标题:花香会迟到,但绝不缺席。即便花儿,也有捉弄世人的时候。今秋的桂花反而以此给人惊喜。人间诸事往往比不上桂花善良,所以有英年早逝,恶人长寿,有背叛,有天灾,考试、比赛发挥失常……
和晋双交往后。我果真释下了记忆里对陈的负担。一个人生命的持续,终止,究竟不是人力可以把握的范畴。他对于我的意义已经结束。五月,我将他忘记,着意想起时还会有那种负罪感,认为是自己在心里不希望十七岁的他与别的女子结合,而宇宙中有什么东西帮了我。但采用了令我无法接受的方式。六月开始,我不是出于遗忘,而是能冷静正视这一事实。那只因为十五岁我太喜欢他,当时的喜欢极为单纯,与家庭、性、生育、爱,都没有关系。仅仅是渴望我身边出现一个与父亲截然不同的男人。一个可以带给我保护和安全感的男人。而父亲性情,常常令幼时的我害怕。
直到我高二寒假回来,他仍旧天天和母亲不是吵就是打。固然,母亲脾性不比他好。有一次两人争吵几句,他就拿起菜刀在母亲面前比划。把小我两岁的弟弟吓哭。我径直走过去,站在他们中间,握住父亲持刀的手腕部,闭上眼睛,使刀刃朝我脸上靠。面颊已经感到冷森森的刀锋,真的想让那东西在我脸上弄出血。可是少顷发现挡在我面颊和刀刃之间他粗短的手指,指甲干瘪、残缺不全,布满一层泥土的手指内侧慢慢渗出鲜艳的人血。数九寒天,冰冷的手指,流出温暖的血。那也是我的父亲。当天,他和母亲和解。晚饭的时光很宁静。此后有我在家的时候,他们总是隐忍对方,知道我长大了。我不在时,他们仍旧吵打不休。这种事态,即便面对我,他们也知道不是秘密。
学习滑冰将近两个月。每周去一次,晋双并没有每次都一同去。他的工作比我忙,最近加班多。基本的一些步伐掌握了要领,但组合起来还不流畅。如果不是非要学花样滑法,自己多投入练习时间,也许再过两三个月就可以在冰场比较自如地前进或后退,想停下时即可停下。滑冰同样是一门没有尽头的运动。学到一定程度,还会有许多舞蹈,许多可以配合的音乐,许多新生形式与之结合。这段时间,我比开始要稳静得多。前期急于求成,内心焦躁,反倒阻碍应有的进步。要明白这一点,对于我或是对于别人,也许都必须靠自身实践才能体悟。它并不等于教练一句正确的指导性话语。话语背后教练进行了怎样的自我训练、思考和总结,别人无法探知。所以要践行教练的话,姿势步伐符合教练心中的标准,不是轻易就做到。其标准,又仅仅是最基本的,更多自我特性和习性必须建立在此基础上,否则弄巧成拙。好比学习主持,如果字的发音尚不能把握,就想加进自己特色。只会哗众取宠。
天凉下来。我又像五六月那样到老盛鸿大食堂吃放。也经常碰到晋双。那张角落里的小桌还保留着,跟以往情形类似,不怎么受到他人青睐。也许它就属于我们。这是多大的幸运。投资巨款开起来的餐饮店,小桌及两条椅面包皮的木椅所占空间怎么说也不至于小到可以扔弃的地步。更多时间,它空着;由我们两人一些傍晚去占用一个小时左右。抑或,因为在收银台背后的隔断二层楼,老板并未给予多少关注。像顾客一样。
和我认识之后,晋双再也没有像开始那样大声念出账单上的数字,当天的账单用餐前撕毁扔进桌下垃圾箱。他真正相信那位叫做明珠的结账女子。
今天晋双也来了。他叫我的时候,我已吃到一半。我们的谈话从来都是任性而为,许多事情重复说过多次,也并不感到厌烦。他叫我放心,只要不加班,每一次去滑冰,都愿意陪伴。我相信他的话。能对我这般认真说话的人,在这个陌生城市,除了他,再无别人。
突然想到自己从认识他开始,就没有离开过上海。我的工作不需要出差,黄金周去哪都人挤人,也没出去。一直很向往江南小镇。没来上海之前,我拟过许多计划。迄今为止,一个已没有付诸实施。我想到周庄,便对晋双说,很想在周末去一个近一点的地方,周庄应该很好。晋双说,我去过西塘,不错。周庄也很想去一趟。我顺势问他,下个周可不可以。他说可以。
周庄可以当天来回。我去一个地方习惯脚步慢一点。旅行本身就是休闲。如果一天不停地在车上折腾,在景区急匆匆来回,被导游牵着走,下一次独自再去,仍然陌生。那样,不如不出去。我想至少要住一晚。于是说,那周六早上早一点去,次日午后坐车返回怎么样。晋双没有异议。
一周后。我俩按照约定七点十分到客运南站售票大厅相见。掏出身份证在自助取票机上取七点半那班车的票。
班车上除了司机,就只有我和晋双。这一方面因为现在是淡季,另一方面这是最早的一班车。后来在虹桥客运站上来两人。一直到周庄中心客运站,乘客保持在四个。
这天,从早上出门就开始的雨一直下到周庄。下大巴后打车直达古镇。经过一座大桥在施工,两端车辆交换着单向通行。大车一律取缔。
验票进了牌坊大门。游客比想象都要少很多。雨始终未停,但并不大。来时准备了伞,撑开伞布举过头顶,悠然漫步老街巷子。看了张厅和沈厅的老房子,从南湖折回,双桥人多,选择过富安桥一直朝西往前。无意中撞见一家招牌叫做三毛茶楼的店,推门进去,要了二楼靠窗位置。反正生意冷淡,提什么条件店家都会满足。在江南第一水乡能遇到这种事,想都没想过。我以前特别喜欢三毛的书,倒不是觉得她文字有多么华丽精美,相反其表达方式平实质朴,可其中透露出一种唯其特有的气息。她的生活方式一直吸引着我。我渐渐回忆起来,三毛在书中提及,自己到过周庄。她说,我到陌生之地,喜欢走走停停,找地方吃东西,坐下来喝茶,与当地人闲谈。
二楼的座位很空,有三四张桌子旁边分别坐着两三个人。我们要的是碧螺春,很快端上来。玻璃窗外的木百叶窗扇折叠起来收到窗框两边,窗外下面是一条河,绵绵的雨帘注入其中,对面旧式的房屋门可罗雀,店主靠在椅子靠背上打瞌睡,屋里陈列的货物堆得乱七八糟。屋子里没有高分贝的声音,每桌旁边的人对着熟人以平和声音说话。已是晌午,上半天走得够多,只想就这样休憩下去。喝喝茶,和晋双像在大食堂一样聊天。后来又叫服务员往壶里加了一次开水。我问晋双,喜欢现在的感觉吗。他说,很喜欢。我说,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和你一起饮茶。我也喜欢这样的时刻。
稀少的人流量,给我一种安全感。并不担心订不到住宿。一直在茶楼坐到五点,天色明显昏暗下来。
离开茶楼,我们到北面那条河旁看民宿。两个房间都临河。价格亲民。
之后又去码头和陌生人拼船。在小船上,可以看到河面两侧被灯照亮的白墙,爬满墙壁的地锦开始枯叶,红黄绿夹杂,色彩斑斓。屋顶隐约的青瓦,彩色探灯沿墙壁照进波纹荡漾的水里,可以看清透进去的深度。折叠起来收在窗框两边的木百叶窗扇,一层一层的,像是用手从切口滑过翻开的竖着的书页。可以听见楼里用餐游客的声音。北面的河道两旁,一边是一排排的低矮客栈,屋檐上吊下串串灯笼;另一边沿河的老年柳树,条条枝叶向下垂,如同少女刚洗净待干的长发。柳树主干上,安上的彩色探灯变换着颜色向上照清楚树冠轮廓。深处其中,难得的宁静,惬意。我们顺着水路环游到三分之二的地方下船。
次日早上六点半起床,雨在昨夜某个时候停了,小镇上方天空很开朗。趁人少,晋双提议去双桥拍照。重把小镇逛一圈。又看了迷楼和博物馆。吃饭时要了一个万三蹄。
到客运站乘坐上午十点四十发车的大巴返乘。
这一趟旅行中,我发自己喜欢上了晋双。在我看来,爱和喜欢有明显区别。爱的含义太窄,要求太高。需要有承诺,有付出,有海枯石烂,一生一世。那不是谁都可以承当的分量。喜欢,范围太广,可以对亲人,对朋友,甚至是欣赏的人,也包括爱着的人。我对晋双的感觉,介于这个词的普遍意义与爱之间。但这是可以通往爱的起点。中间是否有桥梁,有通道,全然不知。
Part8 晋双 像康斯坦京·列文一样坦诚
晋双从一开始,就在和L的暧昧关系中处于被动。那是他此前的经验中没有过的空白,就像烫手的美食,它具备高温热量,铁了心接过来,可是手还没举到嘴边,就被烫伤。那终究不是一般人的尤物,他未能登及她想靠近的阶层。他本以为,作为一个男性,会在其中获得比另一方更多的益处。性经验,欢愉,高潮。但是,这不是普通的关系。双方并不是站在对等位置。对方作为引领者角色,他步步迁就,步步惊心。最终也肯定不可能把关系引向他所希望的那种。不是他需要的结果,也不是他需要的过程。很难说L就在其中真正获利。显而易见,作为主导关系的一方,她在心里上占据优势,发挥着指挥棒角色。而这对于她在世间相遇中意的伴侣,并不能带来任何帮助。他们也许都在关系中沉沦。晋双狭窄的交际圈中,除了和杜清予比较熟悉,没有可以在一起长谈的异性。他这么勤快去大食堂,不再发声朗读出账单上的数字,不再于大食堂的桌子前看军事、新闻短视频,跟着清予去滑冰,旅行;为什么唯独喜欢去有清予的场地,他比别人更清楚原因。心里爱慕着的女孩,至此始终没有勇气对她表白。
而另一个自己,一直在深渊边缘被比自己强大的女子支配。作为她取代自慰器具的工具。他从未被邀请去L住所,无疑在她心中酒店和常住的地方是两个意义独立,完全不同的单元。甚至,他和L在一起时,没有喝醉的权力,没有付账的资格。在任何时候,他对自己的想象,都不是这样一个毫无血性的青年。晋双还记得第一次陪伴清予去滑冰的晚上,外衣脱下锁进柜里,没及时接到电话。出来冰场后,他借故去洗手间,在里面悄悄给L回电,总共三次,对方立即挂断。后来才有可能答应和清予一同去吃大排档,那晚上,他喝了比与L在一起数倍的酒,若不是考虑护送清予回家,他真想醉倒在场。下一次L叫他,一起做爱时,她将刚吸得发亮的烟头往他赤裸的胳膊上戳。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和留在皮肤上的深刻印记,令人终身难忘。他不敢在那般疼痛之下松手趴下,知道那样将面临超乎自己现象的惩罚。他相信L就那样狠心,有想出那方式的聪明头脑。第二天,L也为他去药店买了烫伤的名贵药。可是作为一个男人,他的心灵留下创伤,岂是这种医学上的化合物可以抚平。
这是他的劫难。
十一月十五号晚上,晋双又跟清予去万象城滑冰。这么久,他才练到划后葫芦步。前面的动作做得也不流畅。他想,如此下去,怎么陪清予继续滑下去。她是否还会再叫我一起来。这么久了。清予虽然还不至于踩着音乐在冰上跳舞,但基本动作娴熟。
出来冰场。晋双主动提出一起再去那家大排档吃夜宵。他亲自点菜要酒。刚倒满一杯,他就直接说,今晚我们拼一下。隔桌对坐的清予紧闭嘴唇,但明显很难包住嘴角两侧和脸颊上的笑。这一点使他恼火。这一次,他喝了四瓶。清予三瓶。他感觉身躯疲惫,脑袋却异常兴奋。整个往椅子里下沉。清予知道他醉了,过去替他理好抓乱的头发。他猛然一惊,赶紧拖拽着飘逸的身体到前台结账。清予无法和他争。只是在一旁扶着他,留意收银员找零是否清楚。清予问,我们再回到座位歇会吧。我不着急走。晋双说,我害怕呕吐,在这里被人看见难堪。想另外找个地方坐坐。
清予领他去旁边种上不几个月石楠的绿化池,先让他在镶上冰冷瓷砖的绿化池边沿坐下。他双手抱头。一句话也不想说。脑中浮现读过不多的世界名著中的一本,列夫·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当初读这本书的契机是,被无意在书店架子上翻开的卷首第一句所吸引。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个不同。那以前,他就听语文老师在课堂上引用过。却不知道原来出自俄国作家之笔。书中没有无懈可击的情节,至今故事梗概都很难想起。但他对里面一个叫列文的人物记忆深刻,书中简单提及此人年轻时在情事上不专一,后来追求到心仪的姑娘,她叫吉娣。作为非信徒举行教堂婚礼之前,列文非常坦诚,将自己内心一直的负担,那些记载着不光彩往事的笔记本交给吉娣。吉娣原谅了他的过去。
晋双想到此,想到自己的畏怯,在恋慕着的女孩身旁,自己一次也没有勇气提起对他的感觉和独自一人时对她的思念。这么沉下头浮想一段时间,不知道具体过了多久,脑袋的晕眩感减轻了很多。他徐徐抬起头来,叫了一声,清予。我在,清予面对他回道。他伸手去抓起女孩的左胳膊,把她放在上衣口袋里的手掌拖起来,用另一只手握住那温暖玲珑的异性的手,刚才那只抓胳膊的手撤回来叠合在一起。清予没有缩回。他直直地看着她,说,我一直很喜欢你。但真实的我不完全是你表面所看到那样。我真心爱慕你。也会对你坦白另一个身处黑暗中的自己。
于是,他将自己与L的畸形关系面对面向清予和盘托出。
清予听后,久久沉默不语。他已经放下了她的小手。她转过身面朝马路,背对着他。快十二点的光景,路上零星的车辆把油门哄得极大,以飞驰一般的速度发出和地面接触的清脆短促声音。晋双听到她喘着长长的粗气。然后清予回头说,你要我对你说什么,你喝成这样。早点回去休息吧?现在可以吗?他没有多说,也没有得到任何期许或害怕的答复。但是感觉身体里某些东西被清空,脑袋不再眩晕,有一种不曾体会过的苏慰。
Part9 清予 梧桐更兼细雨
晋双喝醉的晚上,我回到家已经凌晨十二点半。后来失眠到大约四点,只睡了不足两个半小时。虽然他说的是酒话,但我相信其真实,一如相信他对我的感觉,一如相信我对他的喜欢。我没有喝醉,但无法很正式对醉酒的人说什么。从过去某天开始,我就没再把看到的东西当做完全真实。我不需要别人像想象的那样好。我有我对人的想象,他有他自己的真实自我,这之间有些联系,但绝非可以完全划等号。虽然那番话令我多少有些吃惊,但不认为是世间奇闻,并没觉得那是不应该在我生活范围出现的东西。
第二天,我向公司人事提交了辞职报告。人事主管中午找我单独谈话。他说,当职工有好的发展机会,公司从不为难。我并不知道你接下来的安排,也不会向你打听。只是这个时节,接近年终,一个半月后就可以拿到年终奖。为什么不在那个时候提出?我说,是自己的私事,年终奖,并不在乎。
下班前,人事主管告诉我,领导已经签字。
我给晋双打了电话,希望在大食堂和他见面。
六点四十五,他打好饭,我帮他端去桌上。我不想吃东西。他也没有动筷子。我看着他,说,昨天的酒到此没影响了吧。他说,早好了。
晋双,你还记得昨晚对我说过的话?
记得。
不后悔。我开玩笑似的说。
他说,不后悔。
我们之间空气暂时沉默了一阵,我听到自己和他的呼吸声,似乎还有脉搏的跳动声响。
我然后说,如果喜欢我,愿不愿意跟我离开这里,我决定在下个月去深圳。
你在那边有熟人?
没有。
那,我不放心你一个人。
我说,我是问你愿不愿意跟我去。
他沉默了好一阵。才说,我需要下来考虑。
我在下班回来的公车上用手机订了十二月一号去深圳的机票。希望在临走之前得到你的答复。我说。
他面无表情地点头。
以后几天,早上五点左右我被窗外的扫帚声惊醒,再也睡不着。我光着脚踩在冰冷的硬木地板上,走向窗边。天还没亮,在路灯昏黄的光线里,有微微细雨下落,我看到穿着蓝色制服头戴蓝色制帽的清扫员,拿着细竹扎成的笤帚在人行道上刷落叶。那是梧桐树被深秋的风雨打下的枯干叶子。我深深怜悯它遭遇。被无情地吹打,濡湿,终于脱离附着数月的枝干,飘荡,落地。很想看它们在行道上铺上一层的样子。赶紧起来,洗漱洗脸,匆匆下楼,拉开小区铁门出去。路上已经空无一物。清扫员托着一个差不多和他一般高的淡红色塑料大垃圾桶,在前方的远处慢慢矮了下去。看不清他是否身上贴着一层雨衣。蒙蒙无声细雨中,我的头发和脸颊渐渐被淋湿。
有一周左右,每天早上都听到那扫帚碰触地面的声音。我都光着脚起来看落叶有没有扫尽。清扫员每天都把我打败。很不愿对人描述这场心里战争的经过。
十二月最后一个周六。我放弃了想看落叶铺满行道的努力。尝试读李易安。不记得是第几遍,重读那首熟悉的《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易安晚年,形单影只生活,她所看到的梧桐,是不是我窗外的悬铃木。在古时那般对女性压抑的时代里,九百多年前的南宋,这样一个独立当时世间其他任何女子任何男人的富于才情的女子,心中一定有她所爱男子的标准。嫁心仪的赵明诚,两人有共同语言,他负责收集散落民间的金石字画,她作诗填词,替他的收藏做序。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赵明诚在官任上,叛军兵临城下,他却趁夜黑利用绳索越墙逃走。那显然不是她心中的鬼雄或项羽。知晓这一切的易安,想的是什么?自此直至对方离世,她是如何与赵度过光阴?
十一月二十九日,我在大食堂见到晋双。他像是一下子长大了好几岁,慢慢吞吞地对我说,清予,我常常想,如果没有我和L畸形扭曲的关系。你留在上海。我们在一起,永不分离,那多么好。
我一时无言。
他又说,我在这里工作了五年,交了五年社保,社保年限和积分距离落户的标准很近了;如果到深圳,一切得重新开始。我现在的年纪,很难为情。但我真的很喜欢你。清予,倘若我们交往的结果注定要有人受伤,要是可以,我祈愿让我一人承担这悲伤。
我抬起右手手掌,在他面前示意,不要再说下去。我淡淡回了一句,我都知道。两个人再也没有言语。
十二月一日,我一早出门。东西早已收拾妥当,该邮寄的邮寄,该送人的送人,该丢弃的丢弃。随身只带一只中型拉杆箱和一个双肩包。我预订的飞机将在下午三点从虹桥二号航站楼出发。一起床我就把手机关机,晋双说过要来相送,我不想见他。我害怕离别的依依眷恋。念高中时,离家返校,母亲追着我送出家门好远,我和她分别,抬不起头来看她,不知道为什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无声地直直落地。那时我想到他和父亲回去相处的生活,他们为什么一直对自己和对对方那样糟糕。从第二次开始,我不再让她送我。自那以后,我没再掉过眼泪。
在候机厅等机的时间里,度日如年。我从包里取出张晓风的新书,拆开胶封。一个月前从大众书局买下,当初被样书里的精美版面和封面摘录文字所吸引。我翻开书页,和样书一致的版式,有色彩的渐变,排列错落的印刷字体。怎么也读不进去。在飞机上,我又用自己尚留有晋双触感的手将其取出,仍是读不进去。翻来翻去。突然看到封底有两段如诗句般的文字,被吸引住了。
记得旅行印度的时候,看到有些小女孩在编丝质地毯。解释者说:必须从幼年就学起,这时她们的指头细揉,可以打最细最精致的结子,有些毯子要花掉一个女孩一生的时间呢!
文学的编织也如此一生一世吧?这世上没有什么不是一生一世的,要做英雄、要做学者、要做诗人、要做情人,所要付出的代价不多不少,只是一生一世,只是生死以之。
是啊!做情人,恋人;只是一生一世。我把这段文字摘抄在携带的日记本里。
我想到自己要去往的城市。那里没有久远的文化、历史,没有值得一提的遗迹,四十年前在农田上逐渐堆起来的钢筋水泥玻璃的建筑群,外地运来沥青砂子铺设的柏油马路,仿造各地地标改变比例的世界之窗。许多地方仍保留小渔村时代的名字,福田,宝安,盐田,景田,龙岗,坪山……一个没有包袱的地方,活跃着年轻的生命、科技和互联网企业。它是否能给人重新开始的希望,信心。
五点多抵达宝安国际机场,转地铁到达市区,时间指向七点,天幕早已黑了下来。气温还好,我脱掉外面的大衣,保暖内衣和藏青色卫衣就很好。我扣上卫衣自带的帽子。福田中心的高楼已经开始灯光秀,平安国际金融中心顶端几盏探灯强光在城市天际线上晃来晃去。空中显出来了就是深圳人的红色字幕,大大的。我无心观赏华灯的表演。随即赶去预订好的酒店。明天,将去参加两个在网上约好的面试。希望工作快点定下来,那样,接下去可以早点去关外租房子。还会继续滑冰。
又回想起晋双。我们毕竟不是一个系统的人。他工作的城市,他能看到积分,居住证,排队,落户,定居。那是他离不开的城。也许那也是一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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