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婉婷死了,害的重病。她家有钱,在村里面张罗了好大一棚白事,而治国知道的时候,就已经是在了第二天的晌午头儿。
早晨,王治国打窝棚里出来,是的,他住窝棚,一年四季。所以这般,因为穷,问其根源,就还是个孤儿。另者,人还有些智力上的遗留问题,一言以蔽之,傻子。
王治国蹚着一双破鞋,掉底儿,冒头儿,走起路来踢里趿拉,好在三伏天儿,光脚没穿着袜子。上身穿一件带补丁的衣服,下身穿一条短半截儿的裤子,左边腿长,右边腿短,这还是他张伯在去年冬里给的。入了夏,治国嫌热,便自己撕掉一骨碌儿,完后找个麻绳子一系,也挺舒坦。
往常,治国起后都会先到村里头帮闲,完了,一般也能捞着几个白馒头,半块咸疙瘩,一碗杂菜汤。赶上了,主人家还能给他几块大肥肉香香。吃喝以后,没事儿的时候,王治国是一准儿要到婉婷的家门口去晃荡。那婉婷贼俊,治国爱看,只不进院儿,他怕她爹。有回他两个正说话之间,就看他李叔拎个笤帚出来,抽冷子在了身后,只乒乓五四地两下,削得他屁股蛋子生疼,他李叔边赶边还在后面骂道:“个他妈混小子,再让你勾搭俺家婉婷!”
婉婷姓李,小治国几岁,她两个打小就是一块儿长起来的,那时候的王治国还没有害病,婉婷便整天价跟在他后面疯跑,治国也乐意跟她打恋恋,时不常就带她到各处瞎转悠。一会儿河底摸个虾,一会儿上树逮个鸟,左边扑腾个蚂蚱,右边扒拉个蝲蛄,两小无猜,无忧无虑。累得时候,李婉婷便撒娇要治国去背,每每当时,婉婷就会在背上歪着脑袋问他:“治国哥,等长大了你娶俺呗,咱俩好好过家家,俺要给你当媳妇!”便这会儿,王治国总是笨嘴拙舌,怎么也捅咕不出一句词儿来,常常吭哧了半天儿,才扭头跟婉婷说道:“莫瞎闹,你是俺妹子嘞!”说完,他便脚底下使劲,跑得更欢快起来。
后来,治国高烧,害了三天三夜,被村里的赤脚大夫几针下去,便成了现在的这副模样。治国爹妈着急,一直不肯放弃,就拖着他到处求医。不过,有那老话儿说的,“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还在一次回家的路上,他夫妻俩罹逢车祸,双双不幸,全家便只剩了他一个儿,孤苦无依。
再后来,村里的一户人家可怜,叫他去西瓜地里头看守。他也没事儿,整个夏天,就跟在人家的窝棚里边忙活,一面贪凉,一面看瓜。转眼,夏天过去,地里起了收成,就进到冬月里了。多时,有人来叫,他冻得哆哆嗦嗦地,却也不要到别的地方去住,任谁拉也不走。没法儿,还是村里几个好心的婶娘,看治国天收天养,便没事儿就过来瞅瞅,顺道儿又给那破窝棚上头苫了几块毛毡子,晚晌儿再点个煤球炉子送来,逢早上,还要仔细看上一眼,别叫中了煤气,多会儿也不许他自己鼓捣。
便这么五七年以后,李婉婷也长大了,王治国就去得更勤了,没事儿时分,婉婷便拿东西给他,有时还偷摸掰几块糖吃,只背着她爹。但要看见,他李叔必要拎着笤帚来撵,一年到头,他家笤帚总也打废了几把。便这么,那王治国乐此不疲,来了就趴在墙头上,看婉婷在院里面蹦蹦哒哒,洗衣服干活,高兴了,便喊一两嗓子,“妹子,回头我娶你嘞!”那婉婷听了便笑,即时爽朗地答应。他李叔可不干,准这个时候冲过来,提搂着笤帚疙瘩满世界地追他,“个傻小子,看你还敢不敢再遭埋俺家闺女!”
王治国傻归傻,却不耐打,每这时,他总会嗷唠一声,跳下墙头便跑,久了,仿佛做成个仪式一般,必要在临走前儿大喊一声,看他李叔来追,就才心局志气地回去那个窝棚。
按下这些,却说这天,王治国早晨起来,便在村里头晃荡,哪儿哪儿也没见个人影儿,就寻思着要到婉婷家去瞅瞅,几天没看着,还有点儿怪想他妹子的,离老远,乍一眼望去,好么,只那丫丫叉叉,哜哜嘈嘈。在屋门以外,高搭了一座齐脊大棚,门口竖着三根白纱篙,前有钟鼓二楼,过街牌楼,旁上写“恕报不周”。纸花纸马纸锞子,堆叠如山,微风过隙,星星点点。还大夏景天儿里,也激得人身一激灵。
王治国大惊,他知道爹妈走的时候,就有这么一出,隐约约觉着不对,当时不管不顾,扒开人群便往里头硬闯。进了院,看两旁十数吹鼓手,呜哩哇啦,鼓乐声天。正前几多僧道尼,持法转咒,念念不已。当中摆一口大棺材,描漆彩画,棺盖浮掩,打底一个团寿字。
王治国不明所以,还里外撒摸,划拉了一圈没有,当时就着急起来,口里不停地喊着婉婷。多会儿,他李叔闻声儿,看治国那儿鸡猫子喊叫,不仅没恼,反滴落两行泪来,心里话儿道:“旁的不说,这傻子倒有心了!”直走将过来,见治国还躲,他李叔道:“治国啊,咱家婉婷没了,夜儿个走的,急的很,走前儿还念叨你呢”,他李叔擦了把泪,接了又道:“回没事儿你就常来吧,咱家也没个外人,就拿你亲儿子一样!”说话儿,他李叔老泪纵横,眼泪一对一双地往下掉。
到这,王治国也多少明白一点儿,看众人陪泪,他便一屁股坐在地上,自个儿嘶嚎了起来,嚎了一通,还是他婶子过来拉他,“治国,俺妮儿活前儿就对你最好,照理,你哭她两声儿也应该的,便这一通得了,再多哭坏身子,来,快起来!”
治国听了,便起身,打抹打抹要走。他李叔拦住,“孩儿啊,先别走了,咱家落桌,你跟这儿吃一碗吧!”说着,有人过来,领治国换了丧服孝帽,整塑一番,又叫他去门口做个领门报事的。
正晌席开,治国没上桌,只一个人在院外头傻站着,忙一会儿,他李叔端来好大一碗,几块肥腻腻的把子肉,满岗尖儿的白米饭,荤的素的不少。他李叔道:“孩儿啊,快趁热吃吧,不够还有,缺了找你婶子要去”,“诶!”治国接过碗,蹲到一旁,大口大口地吃喝起来。
一会儿,傻子整碗吃完,要去院里送碗,就见他李叔招呼他。让进里屋,看李叔手又拿着一小碗虾道:“治国,吃饱没呢?这还有一碗醉虾,是你婶子偷藏的,就知道你爱吃虾,搁这屋里头慢慢吃吧!”“诶!”治国常时也不见着个啥荤腥儿,这当儿看着,即撩开腮帮子可劲儿嚼。
吃几个,治国便放下虾碗,直么劲地冲墙角发呆。他李叔看了,想这孩子是吃急吃噎了?“治国,你咋地了?要喝水不?”“不要!”说着便一下抹开了眼泪。原来,他吃着吃着就想起了还在他和婉婷小的时候,那会儿领着婉婷在小河沿儿边捉虾摸蛤喇,完后烤着吃的情景来了。这会儿,傻子虾也不吃了,坐那儿咧大嘴想他妹子。
又哭多时,他李叔也劝,傻子便这才忍了悲,二番拿起虾碗来吃,几口吃了。而后也不知他是醉了,还是累了,或困或悲,由他李叔扶着,到在婉婷的房间,躺下就睡着了。
梦里,治国又见了婉婷,就还是那么好看,碎花布的衣裳,蓝格格的长裙,脚上一双锃亮的小红皮鞋,手掐着一块簇新的手帕袅袅娜娜,一边走来,一边看治国颔首含笑,“哎,治国哥,你咋来了呢?”
王治国急忙跑过去,近前又一下子站住,还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嗯呢,我想你!”李婉婷噗呲一笑,“瞅那傻样儿,诶!你看我俊不?”治国嘿嘿一笑,“俊!俊!你啥前儿都俊!”婉婷听了,便拿帕子遮脸,捂着嘴轻笑,一转身把头靠了过来,偎靠在治国的怀里。
治国惊讶,还要躲时,被婉婷拿手一掐,掐得治国哎呦一声,正要开口,看婉婷仰起头来,照他腮帮子猛亲了一口,而后娇羞地低头,呢喃道:“治国哥,别说话”,治国听话,便一动也不敢再动,任婉婷偎着。
又不知过去多久,正沉醉中的治国,猛听得耳根旁有人喊他,“喂,治国,别睡了啊,赶紧起来吃饭!”治国睁眼,见是他李叔来叫,赶忙揉揉眼睛,一看已在了晚饭时分。
他跟李叔出来,入了席面,看众人杯酒,却不动筷子。旁的还以为是傻子中午吃得噎食了,见不动唤,还逗他道:“诶,治国,你看这大鸡腿,多香啊,你咋不吃呢,再不吃可不知多咱能捞着喽!”一边说,一边还吧唧嘴,没想治国理都不理,只扒拉头前儿那碗饭。不一会儿,治国起身,往外就走。他李婶见了,急忙跑出来追道:“治国,你咋不多吃点儿呢?唉,这孩子!”治国站住,回头看他李婶盛了一个大碗,浮浮溜溜儿地,“你把这个端回去,啥前儿饿了啥前儿吃啊!”“诶!”治国应着,木然的接碗,转身又走,他李婶看了在身后抹泪儿,“唉,也苦了治国这孩子!”
一夜无话,转天儿治国又跟来帮忙,累了,他便到婉婷的屋里头躺下。摸着,看着,想着,念着,总好像婉婷还在似的,别人也照顾不到,他便歘空儿老跑那儿去睡觉,好盼能再梦了婉婷一面。说也巧,他次次睡着,次次都见,简直地就如同照约一般。
梦里,婉婷的话不多,或站或坐,或搂或抱,一会儿期期艾艾,一会儿闷声不语,伤心之时,还点点珠泪儿不止,惹得傻子心慌,又不会哄,只口里念叨:“妹子,别哭了呗,咱好好地!”每这处,看婉婷凝眸,把着治国的手道:“治国哥,要是下辈子有缘,我要做你媳妇,就你乐意不?”治国点头,“妹子,你咋恁么伤心哩?你到底在哪儿哈?咋平时我总看不见你呢?我问我婶子了,她说你出了远门,我寻思我也得去,我要找你。”婉婷不语,便哭得更厉害了。
一晃儿几天,到了七天头喽,赶早,众人扶灵,他李叔叫了治国一起,“治国啊,这是最后一回啦,你好好看看”,治国也不明白咋回事儿,只叫啥干啥,傻跟着走。多时,看棺材入了坟地,落穴,覆土,一应走过。又三日,圆坟。他李婶便这才在坟前嚎啕,哭他女儿不止,众人劝着,好容易拉回了家。
过傍晚,他李叔同了治国回来。刚一进屋,他李叔就急忙喊道:“孩儿他娘,先别哭了”,说话儿,从外面拿过一碗,急叫治国饮下,即时昏倒。他婶子惊悸,正要去叫,只不多时,治国再起,其时诧异,后便换了声道:“爹,娘,这是咋回事儿?我怎么在这?”
听音儿,他李婶啊呀一声倒地,他李叔顾不得老伴儿,急匆匆扶了治国道:“孩儿诶!孩儿诶!你听爹说,爹这也是没法儿,前些时分,爹是病急乱投医,正好在一个道长手里淘换到这换命的方子,便事先困了你的魂魄,夜夜叫你同治国交合,再辅灵药,只事起促然,不见女身,便今后你就应了治国,当个儿子养吧!”
“啊!”治国闻言,忙扫视了一眼左右,再看自己,没多说话,即默默垂泪道:“爹,娘,孩儿早夭,理为不孝,连累爹娘受苦!”这会儿,他娘也醒了,看着失而复得的女儿,是又惊又疼,惊得是,自家的女儿回转,疼的是,治国那孩子不错,不该遭此,多也无话,只唉声叹气。他李叔便搀了治国,还去婉婷的房内歇息。
翌日,两口起来,但见治国垂梁,脚边留书,上写道:“爹、娘,儿已同治国哥泉下成姻,勿念!”
不日,治国与婉婷合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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