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昭海随晓红进屋，望眼看去，这像没有墙梁支撑的房子。昭海发现，这个房屋很怪，透过如薄雾般磨砂的窗玻璃，窗外映有秋季的阳光，可房内却没有什么温度。昭海总感觉四下有一股寒冷的风在穿行，他努力在深灰色的墙壁上寻找风的来源，可怎么找不到明显的风口。墙壁脱落的粉刷层，都存在无数微小的缝隙，或许就是这许多细缝组成了风的来源，这比只有一条大裂缝更难以遮挡与维修。
晓父看到女儿回来，眼睛先亮了一下，然后又陷入青灰色，他无力地举起柴状的手臂，道：“红儿，早就说过你不要经常回来，你应该有你自己的生活！”
“爸！”晓红只喊了一声，就没多言语。她用瓷盆调了一盆温水，准备给父亲擦身。
这时，邻居秦嫂从外面进屋，给晓父端来了一碗面。晓父的腰直不起来，只斜着眼睛，用枯枝状的手，把面碗端到胸前，对女儿道：“还是吃过饭再擦身吧。”
秦嫂的情况与晓父有些不同，她丧了夫，生有三个儿子，在外省城市打工。她曾在三个儿子家轮流住过，但都不是很顺心，不知是各家媳妇有枕头风，还是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为母亲生活费的事，兄弟间吵闹最后竟大打出手，以至无法轮流居住各家，就回到老村。
晓父丧妻后，当时腿脚凑合着还能动，就连秦嫂家的自留菜地一起包干了。孤男寡女眉来眼去，有了感情，俩人准备再婚。晓红很高兴，可秦嫂三个儿子不高兴，收了母亲的身份证。他们认为，不能让外人分了家里的地与宅子，现在自留的山地都是钱。让人惊讶的是，兄弟三人在赡养母亲事情上矛盾重重，可在母亲再婚问题上，态度却惊人一致。结果，晓父与秦嫂维持着事实婚姻。
秦嫂一进门，见到晓红身旁的昭海，脸上露出喜悦的表情，她马上判定道：“晓红，这是你的男朋友？很不错！”
一谈到男朋友，晓红居然叹口气，矢口否认：“不是，他是村西头隔壁王奶奶的侄儿呢。小时候，我们一起摘过桑果。”
对昭海来说，这是八竿子打不着边！不过他想：还是继续做一个沉默羔羊好，否则在村人眼里，就是一个堕落打探别人隐私的猥亵者。
秦嫂的神情有些惊恐，她听说过隔壁王奶奶侄儿被车辗轧，遭遇横祸的事情，可她没听说过人死复活的奇闻。既然她没有亲眼所见灾祸，也许是王奶奶祖上做了什么对不起村里人的事，当时才有人误传恶闻。这样一想，秦嫂神情恢复常态，道：“怪不得，刚一见面就觉得眼熟，是隔壁王家大侄儿回来了。你小时候，还没学会走路，我还抱过你呢！”
在林嫂看来，晓红与昭海应该还是有男女朋友关系，要不一个大小伙无缘无故往姑娘家钻，又该怎么解释呢？这样一想，她伸出淡淡青筋的手，理理昭海的衬衣领口。这种类似母爱的抚摸，让昭海心里溢出温暖的情绪。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流浪的小花猫，需要接受人的爱抚。
秦嫂忽然感到，应该把晓红家闲置多年的灶台点燃，下两碗锅盖面，再炒一碗菜，一大家子在一起吃个午饭。她想着，就开始吩咐晓红到厨房，把存晒干的手擀面，还有一小捆新摘的苋菜拿来。秦嫂撸起袖子，从北院抱进柴火，生起灶火了。
其实，秦嫂并不是不能动的老人，若按当今人口统计，六十多岁也就算大年龄的中年人，只是她儿女心肠重，渴望在儿子家住，以寻找亲情的感觉。可孙辈们都上寄宿学校，她在谁家都像是多余的人。儿子们考虑得都很远，他们要在母亲尚能活动时，建立家庭轮流的养老制度、确定遗产分配方案，兄弟间今后不再为抚养分摊费用发生冲突。这样的出发点很好，就是妯娌之间互有矛盾，协调十分困难。
秦嫂这时半蹲下，用铁钎挑着红如高炉内铁水的柴火，她觉得劳累得开心，她辛苦得乐意。
晓红家的饭桌比较矮，高度只有常规餐桌的一半。人坐在小方凳上，还得弓着腰扒菜饭。晓父仰靠着大床靠背板，能看到三个人吃面。秦嫂对着晓父，昭海和晓红面对面坐着。昭海是第一次这样长时间与晓红面对面坐着，望着她有些不好意思的脸。林嫂忽然感觉，位子这样安排有些不妥，她偏要晓红与自己换个座位，相互能挨着身子。可晓红始终没有挪位，执意默认这样。
秦嫂的脸忽左忽右的摆动，仿真绿松石吊坠轻轻拍着耳侧根。她忙着给晓红和昭海碗里夹红色的苋菜，好像要把养老希望的未来全部装在这两个青年人的小碗里。最后，秦嫂把剩余的一点红汤料，倒入自己的碗里，拌入面中。昭海在感到温馨的同时，又觉得一阵酸楚。
午饭后，秦嫂抓起筷子，准备到灶台前洗碗，可她刚立身，就有些气喘，这样的情形对她而言，已经有几次了。可她觉得没什么疼痛，就一直没去医院看。晓红见状，急忙帮林嫂收了碗筷，圈起袖子，洗碗筷。昭海则考虑留下饭钱，怎样体面的离开村子。当他慢慢走到房门口，对着门外的日光发愣，就听到里面一阵推让的骚动。
“不要，红儿，我能过得下去。”是秦嫂的声音。
“秦妈，拿着吧，就算给我爸看病的钱，先攒在你这吧！”晓红道。
推让的币纸，在大门透进的强日光下，是褐黄色，也就是一张贰拾元的纸币，对她俩来说，却像是一笔数额很大的支票。
这推让对昭海来说意味着什么呢，也就是昭海到城里卡OK请女服务生一起唱首《萍聚》歌曲的消费。昭海在心底深叹一口气，他从怀里也拿出一张贰拾元的纸币，道：这钱我来给吧！可他心里想：就算当饭钱吧！
忽然，他对这暗暗的想法感到羞耻，这不就是与人交往间，互不吃亏行为原理的翻版吗？
秦嫂却转过身，接了昭海递上来的纸币。
晓红傻愣住了，便像被昭海侮辱了一般，她转身朝着北窗又抽泣起来。秦妈觉得呼吸缓解过来，再留在屋内，有些打扰这对青年男女，转身告退回自己的屋去。
经这样一折腾，晓父鼾然午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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