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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会因为看到一只死掉的蝗虫而发怵好久的时候,杨凯已经能完成半个拳头那么大一只锹甲的标本制作了。现在偶尔开车经过小学的操场,那块草坪面积不大,草皮翻修的铮亮,像抹了永恒之泉的露水。三十年前那里杂草丛生,钢铁丛林外的一块半自然飞地,却是我们的乐园,占据了童年的全部视野。草里有蚱蜢、蝗虫、瓢虫,蜘蛛,和石龙子,有些藏在草根处,有些就拟态在面前。在收获颇丰的那个下午,杨凯毕恭毕敬把他装贴纸的铁笔盒清理出来,把几只活蹦乱跳的虫子放进去,从笔盒上盖的塑料窗上能看到它们,我们交换着看,不知不觉度过一整个下午的数学和物理课。
放学时候,我和杨凯穿梭在夏天的梧桐树荫,风从大树上刮下来什么东西,我凑近看,是一只毛虫和马蜂纠缠在一起,胜负难解。等我起身,杨凯对我郑重地说,他要转学去往另一个城市。
那座城市没有江河,却被神秘的山峦包围,也许他能找到更多奇怪而有趣的虫子。
虫子的生命比人类的短,像朝生暮死的蜉蝣,历经七年蛰伏只为一夏的蝉,或者几代生命交接完成数千公里跋涉的帝王蝶,我们的生命就像一只新陈代谢更缓慢的小虫子,此刻完成了卵和茧的阶段,已然蜕化出新的个体,张开双翅,却还记得幼虫的记忆。
杨凯失踪的十几天后,我正带小孩在鄂西的山间徒步,看见一只粉红色的螳螂。接近山顶的时候,手机恢复了信号,上次聚会临时拉的小学群里,有人在聊杨凯的事情。恍惚之间,螳螂从眼前的树叶间隙遁走不见。打电话询问下,才得知杨凯在澳洲某大学的实验室失踪了。
我所在的河海律师事务所那会在东南亚有个案子,是在菲律宾的宿务,航海家麦哲伦的葬身之所。案子是关于一家非法企业的资产处置问题。好在没什么意外,走完过场后,我用提早买好的廉价机票飞往澳大利亚阿德莱德。旅途劳顿,疲惫不堪。
二十多年没联系,我找同学补充了下他的经历,大概梳理出时间线。杨凯在转入一所私立学校后,在父母的安排下,中学期间就念了为出国作准备的“申澳班”,然后顺利考入澳洲的高中和大学,念的是生物学,主要研究昆虫和节肢动物的特殊行为。二十五岁就和当地的女友结婚,然后生子。我不禁羡慕他能继续自己的童年梦想,同时也为他的骤然消失深感担心。
说明身份,也给了校方引荐信,我才获准来到杨凯出事的实验室。这里已经被专业人士翻过几个来回,相关的证据应该都被取走。出事那天晚上杨凯正在实验室里做蜘蛛相关的实验,听说是一种在本地常见的食肉蜘蛛(作为生态隔绝进化,且较晚被殖民的岛屿,澳大利亚以拥有许多可怕和臭名昭著的生物而闻名),这种蜘蛛也会给人带来神经毒素,它们的咬伤会导致剧烈的疼痛和肿胀,甚至引发癫痫、昏迷与死亡。
由于死角与设备故障,实验室没有留下当时的录像。现场人员只有杨凯的两位助手,由于当天并不是正式实验日程,两位助手均在布置好现场设备后离开。杨凯的妻子在X大学的其他院系工作,当天晚上来过杨凯的办公室,成了他的最后目击者,但很早就离开回家。杨凯在凌晨还给同事打过电话,最后一通电话是在三点半。清洁工早上来时并未发现异常。杨凯的妻子和父亲则在次日周六的下午报告失踪。
实验室的玻璃柜里有几只蜘蛛,我远远看着,对虫子交织的情感,恐惧和神奇又袭来,我担心离得太近,被实验中的蜘蛛碰到,会像彼得·帕克那样发生身体变异,射出蛛丝……绿魔循丝而来……
玻璃柜上有电子标签,我凭直觉简单操作,屏幕里播放了一段实验物种介绍:
The red back spider ( Latrodectus hasselti ) ,红背蜘蛛,也被称为澳大利亚黑寡妇,是一种剧毒蜘蛛。成年雌性个体很容易通过她的球形黑色身体识别,腹部上侧有明显的红橙条纹。雌性体长通常约为10毫米,相比之下雄性只有3-4毫米长。红背蜘蛛是在交配时表现出sexual cannibalism 的生物之一。
大概是机器翻译的,这里的sexual cannibalism应该是和黑猫警长里的那个经典螳螂案一样,指的是在交配后雌性通常会吃掉雄性。翻页。
实验内容:攻击和交配后相食行为基因研究与控制。
在接到同学的电话前,我又在实验室里徘徊了一会,试着在这杨凯曾工作的地方,体会学霸的工作场景。与实验室相邻,是一个休息室,小窗子能从八层清晰俯瞰到学院大楼的入口,下方被树丛和鸟窝遮蔽,是一个隐秘的摄像头。我把视线投回屋内,傍晚的金色光线正好照到了什么东西,我走进捡起来看,像是某个昆虫的身体部分,白色的膜状物质,捏在手里的感觉很怪异。我小心拿起一张,大约是半个手掌大小,然后用封口袋装好。
离开实验室前,听到房间里玻璃柜传来的撞击声,蜘蛛在玻璃上用小小的身体敲得砰砰响,细小的声音在安静的室内被放大,我不敢走近去看。
晚上和同学一起来到杨凯的家里慰问,车程很远,从学校到他住的郊区几乎要四十分钟。听说杨凯大多时候是住在学校宿舍。杨凯的妻子接待了我们。和我曾经在外资律所的某位导师Bruce一样,杨凯的妻子Amber是典型的澳洲人,大嗓门、外向,把悲伤都藏在热情背后。杨凯的儿子Todd五岁,跟我们打了个照面就跑回房间了,他的母亲也来了,小时候应该也见过,但印象不深。杨母跟我们说声抱歉就回房间陪孙子了。
Amber也是琥珀的意思,令我想到恐龙时代被封存在琥珀里的虫子。她给我讲着和杨凯是如何在学校里认识,结婚旅行去的地方,两人在学术上遇到的坎坷,还有,有了Todd之后生活的不同,说着说着就泪眼婆娑。
关于那天发生的事情,听了Amber的叙述,我个人来说保持对她的怀疑。但也有几处细节并没有披露在官方的公告里,首先是失踪当晚两人分开的时间,大概六七点在学校见面,两人在法学院食堂吃过晚饭,杨凯便独自散步回实验室;其次是关于昨天的奇怪之处,Amber告诉我们昨天晚饭的时候杨凯表现非常奇怪,像是在告别。他提到说目前实验陷入了困境,在成功提取蜘蛛的行为基因并对其进行编译后,在子代身上顺利表现出更温顺的行为,但隔代的个体上却观察到更极端的表现。那天杨凯的语气很绝望,像是要放弃掉这个持续了五六年的研究,在Amber的安慰下,才稍稍平复一点。
几位女同学继续和Amber聊着,喝了点红酒。不抽烟的我,没有加入其他几位男同学的队伍去往门廊吐露烟圈。我想去看看杨凯的儿子Todd状态怎么样,我想到自己的六岁的女儿。
我循声悄悄将里侧的房间推开一角,原来这里不是儿童房,应该是杨凯的房间。床头摆着一本繁体版的《西游记》,粉红的书签插在第七十二回《盘丝洞七情迷本,濯垢泉八戒忘形》。
声音来自一个掩在窗帘下的小玻璃钢,我小心翼翼去查看,此刻里面却空无一物。窗子旁有个窄缝,足够容纳小小的蜘蛛。想到这里我有点害怕起来,还没接触到毒液,好像后背就开始发痒。
在《西游记》里翻开的书页上,有几行清秀的钢笔字:
Oh! What a tangled web we weave, (哦!我们编织的网多么缠绵)
When first we practise to deceive! ( 当我们第一次练习欺骗)
我查到这是Walter Scott在1808年的诗句。
我入住的万豪房间是朋友用积分兑换的,房型很奇怪,房间也不大。失眠的我干脆出门走走。
从市中心的酒店往海边的方向一直走,一路往西,像是要逆着自转来修复时差。
不自觉间,经过了著名的阿德莱德动物园,不免心痒起来,我想,调节下心情大概也不会冒犯到老同学。门口还有游客在进进出出。我走过去买了一张夜晚的游园门票。爬行动物园在海狮的下一站。
寻找科莫多龙的我,失望于没有看到它们半点身影。离开的时候经过了一段黑暗的通道,绿色的荧光灯上写着不同种类蝴蝶、甲虫、蛇、龟和蜥蜴的学名……..最后是蜘蛛区。
我心想这大概又是开放式设计的展馆吧,心里有些慎得慌,什么都看不清,只想快点走完这一段,走回到室外的夜晚动物园里。
耳边传来播音声,“欢迎来到阿德莱德动物园爬行馆蜘蛛展区,蜘蛛是一种古老而神秘的节肢动物。在欧洲人殖民澳洲大陆之前,这里的土著已经在岩石和树皮上无数次描绘了蜘蛛的图腾。图腾代表着某种召唤远古神灵的仪式,可以追溯到古老的原住民传说。传说图画、诗歌等等方式都回召唤出这位远古的蜘蛛神。请游客注意脚下的阶梯。我们继续讲解。根据大洋洲的传统宇宙学,蜘蛛创造了宇宙,古老的蜘蛛神用长腿化成了跨越岛屿的桥梁,最早的岛民方能从东南亚的岛屿来到这里,渡过洪水和风暴。”
播音骤停。我试着看清眼前的路,但灯光越来越黯淡。我只有停下脚步慢慢适应这里的光线。此刻我正站在红背蜘蛛的标牌前。隔着一层玻璃。和实验室不同,这里的展柜里有好几只雌性红背蜘蛛,但见不到雄性。挺让人奇怪。我凑近去看才恍然大悟,雄性蜘蛛的躯体太小了,有一只正趴在雌性身上。他们组合成奇怪的姿势。
然后我看到那只仰卧的雌蜘蛛一口咬像匍匐在身上的雄性。吐出白色的泡沫。
一会过后,雄性红背蜘蛛拖着残缺不全的身体往外爬出一段距离。
正在我以为他死了的时候,那只蜘蛛像僵尸一样又“复活”了,拖着剩余的身体爬回来,又爬向雌性,迎接他的死亡,雌蜘蛛最后一次温柔地用丝包裹她伴侣易碎的身体,像喝奶昔一样吸入被液化的内脏。
它身体的所有部分,都会化为下一代的养分。
走出展馆,工作人员告诉我说,这种行为其实对于生物的繁衍是好事,自然界的法则就是这样。科学家证实,被同类相食后的雄性相交时间更长,生育的后代更多。吃掉伴侣的雌性也不太容易被新的求偶者接近。最终,这个父亲的极端投资极大化地增加了他的基因传给下一代的可能性。
我听着饲养员的话,还沉浸在刚才的情景,不自然地去摸索身上的手机,这时候却摸到了下午在实验室里的那个封口袋。袋子里白色的薄膜,和我刚才看到的东西太相似了。母蜘蛛在消化雄性时吐出的无法摄入的部分,便是那种白色的物质。
一不做二不休,我想,结束这个噩梦的最好办法,就是找到事情最不可能的真相。我从动物园打Uber到实验室,这时候大楼里还有灯光,我敬佩那些不眠的科研工作者。然后回到八楼的实验室,回到那个杨凯曾经工作过和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地方。
我去找那个隐藏的摄像头,大概是杨凯自己用来拍摄在附近筑巢的小鸟用的。不一会就用蓝牙连上了。
我翻找杨凯失踪那天的影像。凌晨四点的时候,大楼侧面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东西,我放大看,像是小孩用蜡笔画在没擦干净的宜家黑板上的涂鸦,又像是土著画在岩石上的粗糙而细腻的笔触,这个图案叠加到眼前的画面上,显得不真实,又无比真实。
那是一个蜘蛛形状的东西,圆圆的肚子,红色和橙色的条纹。她进入了大楼,便再没有出现。
我相信我的朋友杨凯,还在这个世界的某处,尽管或许他因为触碰自然法则太多,干预太深,受到了惩罚,而被自然吞噬和残酷分解后,他残留的部分还会在某处生长出来,再次去挑战自然和神灵。好奇心怎么能被消灭呢。就像小时候,在那个小小校园里大大的草坪上,我们打开那只生锈的笔盒,里面有一只小巧精致的虫子探出头来,任凭我们摆弄和观察着,也许我们幼稚而不自知,也许虫子和人类在相互打量彼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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