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去舅舅家拜年,姊妹四个,外加老公和姐夫。孩儿辈,一个没有带。已经记不得有几多年没有踏进刻在心底的老屋院落了。工作忙、身在异乡以及岁月皱纹里渐渐累积的误会曲解,将我们长久地阻隔在老屋亲情门外。每每念及,满心里都是无法释怀的遗憾和无奈。
太多的记忆如温暖的火苗,一舌一舌地舔舐情感的冻土,直至冰封下的心又生发出活泼泼的向往。于是在新春的第一天,我们相牵着迫不及待地踏进了那扇大木门、踏进了前院、堂屋、灶屋和后院。如同几条被放回老池塘的鱼,摇头摆尾熟门熟路地游弋在记忆里的各个角落。
装木子壳的大缸,立在院落的一角,连盖缸口的大铁片,依然是当年锈蚀的那一块。院门上熟络的铁环、麻条石的门槛,院墙上烙着手指印的大青砖……恍惚间我们还是那几个扎着小辫,拖着鼻涕的表姊弟,围着比我们高一截的大缸,追着跑着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却在扭头的一瞬,看到矮到腰间的大缸,铁塔似的二表弟,头发半白的舅舅舅母……看到岁月的河流在一愣神间带走了那些曾经属于我们的童年、少年……
问起雕花大床,舅舅说还在,早些年就有人出几千块钱要买,没舍得卖。说着带我去看,那些红漆铮亮的繁复雕花,竟比记忆里鲜亮丰满许多。儿时大床上和外婆表弟共度的温暖时光倒流入怀:白娘子许仙、抛妻弃子陈世美、王宝钏守寒窑……风在冬夜的屋顶上呼呼地刮,雪厚厚地压在两片亮瓦上,我们雏燕般钻在外婆的怀里。老旧的故事和暗黑的夜,那些远和近的寒冷在屋里漫延开来,却被严严地挡在大床外。表姐弟俩安然地躺在“诺亚方舟”上,在齿间酥糖的甜香和外婆温厚的抚爱中沉浸在宁静、温暖和安详里。“这床从太爷爷辈上传下来,到现在都睡了五代人了,你看这床板、床柱、顶篷,老东西就是结实啊!”舅舅抚拍着床柱说。回神间,时光潮汐般退去,外婆温暖的怀抱变作了墙上的微笑,而她怀里的一双小儿女,早已是为人父为人母的成年人了。
看到外婆的照片时,心一下子就跌进愧疚里。二十多年前,十几、二十几岁的我们一直崇拜着才华横溢的舅舅。舅舅爱书成癖,一笔滔滔。看过他写给妈的诗——《我的姐姐》,长长的诗行让我们读得心热眼热。也看过他一挥而就的洋洋文稿,犀利尖刻,锋芒毕露。他当校长时被打成右派,后又任公社干部、县志编辑,每每劳心费神,却不能落下个好,总有人暗地里把着他倔脾气的命门。文革中舅舅以“右派校长”的身份挨批,戴着纸糊的高帽子游街,一条街家家户户都闭门作无声的抗议。他们心里最清楚,“小舅”(邻居都称舅舅为“小舅”)是个真君子。他一生郁郁不得志,但在我们心目中,他一直是个满腹诗书的大才子。
舅舅读书时生骨结核,落下腿疾。左腿僵直难曲,系鞋带很不方便。外婆每每叮嘱我:“你舅舅没有姑娘,等有一天我走了,你要象姑娘一样孝顺舅舅,要帮他系鞋带。”想到此,再看堂屋壁上外婆的照片,便总觉得那眼神中含了些责怪的意味,心里不禁惨然作痛。“奶奶,对不起,我不是个孝顺听话的外孙女。”我在心里忏悔自责,眼泪忍不住径流而下。
一个暖暖的拥抱,桶箍般箍牢了松散的亲情。舅舅老了,舅母老了,我们何尝不也老了?最调皮的二表弟,也是最让舅舅舅母操心劳神的主。小学二年级就上演了一场“离家出走”的大戏,还留下纸条扬言去少林寺学武艺,二十年后再回来。舅母的眼泪打湿了一个长长的不眠之夜,舅舅在奔跑与呼喊中终夜煎熬。好在第二天下午,未来的“少林弟子”被水阳江上好心的老艄公护送了回来,惶惶然的一家人才算把心落回了腔子里。眼前的二表弟铁塔般立在灶间,一边大姐小姐热热地喊,一边拈勺挥铲地炒菜烧饭。谁能想到,叛逆少年竟会长成孝顺儿子?岁月的魔术手,在掠夺之时,总不忘赠送我们一份意外的惊喜。只是这份惊喜,需要我们耐心地等待,用心地体会、细心地呵护。
饭桌上的济济一堂,又一次唤回旧年除夕的深刻记忆。少年时每年的团年饭,总是两家一同吃。外婆坐在上位,看着她老树根一样生发出的满堂十几口儿孙,满脸都是欣慰的笑。为了她十二个子女中幸存的一双,妈和舅舅的健康平安,她坚守着多年前发下的誓愿——年尾年头吃素。一碟豆腐乳,一碟腌香菜,对应着我们满桌的大鱼大肉。那一份默默的坚守,是天下母爱无怨无悔无私奉献最朴素的典范。团年的饭桌上有着说不完的故事,二表弟又为我们的记忆添加了新的细节:某年我们姐弟二人大喝黄山蜜酒,在我“喝就了嘴(喝醉了酒),头发幻(晕)。”后,他和老弟跑出门,脱了上衣,光着膀子在雪地里打滚。血气方刚年少时,纵是醉酒也豪情啊!
小时候我一直认为团年饭就得两家人在一起吃,舅舅和妈妈是掰开的一块月饼,只有合拢了,才算一个圆。啥时候这圆就各自分开了呢?真的想不起来了。姐和表弟在相互说对不起,说过去的不再提,说从今天起一切重新开始。其实血浓如水的一家人,有什么解不开的结呢?我知道妈和舅都没有错,是时光缝隙里那些蜚短流长的误会,是各自倔强不示弱的性格,生分了这份扯不断割不断的情。而我们甘愿作亲情的纽带,哪怕含一怀委屈,说一箩筐对不起,只为从纷纭岁月里找回那枚令人牵心挂肚放不下的“圆”。如多年前一样,表弟又一次大笑豪饮,我们齐齐举杯,为家人平安幸福,为舅舅舅母健康长寿干杯。
目光流转间,墙上的外婆,在满堂儿孙的欢声笑语里,双眸中盈满了暖暖笑意。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