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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踏上路途,我已经精疲力竭。
火车平稳地向南方驶去,还有12个小时才到达广州,车厢有乘务员在叫卖水果,我买了两份柚子,一份给阿布。
出行淡季,四人间的软卧车厢只有我和阿布。在旅途中保持警觉是我时刻提醒自己的,但刚上车阿布便对我报以热烈的微笑,往我手心里塞了大把的瑞士糖。
"你可以喊我阿布,我的中国朋友都这么叫我。"他的热情并不让人厌烦,反而很讨喜。
阿布是意大利籍男子,脸颊微红,应是长期日晒的缘故。鼻子很挺但线条柔和,鼻尖微微向下勾。眼睛是蓝色的,清亮的蓝如灌入了一小股地中海的海水。手脚很长,穿白色T恤,整个人坐在那竟像只巨大的海鸟。
"我的中文是Angelina教我的,她是个漂亮的中国女孩,眼睛很长。"他用手比划着,"笑起来像只猫。"说完他"喵呜喵呜"地学起猫叫,我大笑,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天真的男人。
他给我看家乡的照片,"我家在西西里岛的一个小镇,陶尔米纳,不知你听过没有,很多人去那里旅游,一面是悬崖一面是大海。Angelina很爱那里。"
我问他,"太多人去旅游,会不会感觉被打扰?"
"不会,"阿布摇头,见我诧异,又说,"正因为这样我才能遇见Angelina。"
他突然有些落寞,眼睛望向地板,睫毛太长,在眼脸下映出倒影,根根分明。呵,多挺的鼻梁啊,我再次感叹,像绵延的阿尔卑斯山脉。此时他嘴唇轻抿,静默时的阿布活脱脱就是文艺复兴时的一尊石膏雕像。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他猛然抬头,我陶醉的目光还来不及收回,闹了个红脸,用杂志掩住假装若无其事地说,"周晚生。"
"qiu wan xiang……"他念叨几遍,我纠正他的发音,他依旧发不准,我的名字从他口中出来竟成了"秋晚香",也算是有意境。我乐不可支,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一扫刚才的阴霾。
"那么,秋晚香小姐。"他坐直身子,手弯成话筒状递到我面前,"你有什么故事吗?长一点的,能说到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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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阿布,既然旅途漫长,我就给你说说我和齐川的故事。
我十六岁遇见齐川,直到二十岁。其间四年,他是我的全部。
那时还处在叛逆期,受不了妈妈的唠叨,我独自跑到广州,花光所有钱,在地铁通道里遇见齐川。他抱着吉他唱歌,我坐在他身边听他唱完后说:"你再唱一遍行吗?不过我没钱给你,我很穷,晚饭都还没有吃。"
齐川真的又唱了一遍。通道里坏了几盏灯,齐川的声音像一束光,清透有力,划破了黑暗。他很瘦,弹吉他的手爆出青筋,眼角微微下垂,鼻梁很高,和阿布你的差不多,亚洲人有这样的鼻梁真是不多见。嘴唇颜色很淡,天生是一副忧郁的面孔。这样的流浪歌手在大城市里有很多,但不同的是,一曲终了他转头对我说:"其实我更喜欢画画。"
"可你是个歌手。"
"我知道,但我就想当个画匠。"
他起身装好吉他,数了数吉他盒里的碎币,对我招招手,"我请你吃晚饭,不过只能吃面,我也很穷。"
两个人的生命从那一刻有了交集。我从不后悔遇见齐川,他是太好的人,从他给我唱歌时我就知道。他带我吃面,自己坐在对面抽烟,他说他没胃口,后来我才知道他只够付一碗面的钱。
我把手上的银镯子给他,那是妈妈给我的十六岁生日礼物,我问他可否去他家里住几日。
齐川看着我,我这时才发现他的眼睛那么亮,像润了雨水的宝石。他接过镯子看了会,又还给我,拿起我沉重的背包。
"走吧。"
他的腿很长,拎着吉他和背包也走得很快。我只能走几步小跑几步,就这样还是跟不上,我喊他走慢点,他停下回头看我,等我离他还有几步时再转身继续前行。一路都是这么走走停停。其实现在回想好像我从没有和他并肩走过,他那么快,即便是拉着我时,也是我在他身后被他拖着。
他的家就是一间小小的出租屋,厨房和厕所是公用的。屋里一张床一张椅子一个衣箱和一张画板,地上凌乱放着乐谱颜料画笔和啤酒瓶,画纸上画着一颗心脏,半红半黑,右下角署名"齐川"。我在椅子上坐下说:"齐川,你容我多住些时日。"
齐川正拿着垃圾袋收拾垃圾,点了点头。
我在那间小屋一住就是四年。
后来我问齐川当初为何收留我。
他说:"第一次见你时,大背包高过头顶,全身脏兮兮的,让我给你唱歌,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情。我唱到一半时就想着等会要带这个姑娘吃碗面,她的肚子叫得太厉害。"
"你吃面的样子像只小老虎,我看着你突然觉得孤独,想有个欢快的姑娘陪伴。"
齐川白天睡觉,傍晚出去唱歌,回来画画到凌晨。因为多了一个人吃饭,他去酒吧唱歌,老板雨是他的朋友。预支了第一个月的工资,买了套像样的衣服演出用,带我吃了顿上好的海鲜。
他唱歌时我便坐在旁边的吧台,齐川不许我喝酒,点一杯果汁给我。什么味道记不清了,只记得鲜红的颜色,像稀释后的血。我透过高高的玻璃杯看齐川,周围一切都成了铺天盖地的红,包括齐川,包括他手上残留的一小片淡蓝色颜料,都抵不过这红的侵蚀。
我看他,他也感应似的转头对我笑。他的笑是极淡的,在嘴角稍纵即逝。雨对我说:"齐川对任何人都臭着一张脸,你是有什么戏法,竟让他笑了。"
我心里有小小的得意,在高脚椅上转来转去。对齐川的眷恋,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吧。
我帮他洗衣服,他的钱全放在衣箱里,拿了去市场买菜,学会了讨价还价,计较每一分钱,因为知道齐川赚钱不容易。说来惭愧,做饭这件事,还是齐川教我的。他真是什么都会,教我几样菜,我天天做,等吃腻了再教我新的。
厨房在走廊尽头,做饭时隔壁的阿婆笑眯眯地打招呼,"阿川的女朋友呀!"我微笑并不否认。
他夜里画画的时候我已睡熟,反正他不爱画画时被人打扰。有时朦胧中感到他在屋里走动,"啪"地点燃打火机,帮我盖好被子,手指混杂着颜料和烟草的味道。
凌晨时分他在我身边躺下,我翻过身抱住他,迷迷糊糊地喊阿川,他拍拍我的背,我便安静下来。
醒来帮他收拾画笔和颜料,扫清一地的烟头,他的画里糅杂着浓重鲜艳的色彩,在昏暗的屋里显得触目惊心。与他寡淡的外在截然相反。
我的齐川,他用歌喉生活,用画笔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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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在一个小站停下,夜色已经降临。
"我有些累了,你容我歇歇,"我对阿布说,"给我说说你的家乡吧。"
"哎呀,"阿布伸个懒腰,半躺下来,手枕在脑后,"我好好想下要怎么说。"说完兀自闭上眼睛。
"在我的家乡,每幢房子的窗台上都种满鲜花,房子是彩色的,推开窗就是大海,海边有成排的棕榈树,海风很潮湿。冲浪者很多,欢快地吹口哨。阳光是不值钱的,还有柑橘和橄榄,都可以尽情挥霍。"
阿布的中文真的很棒,我被他丰富的词汇和准确的描述所惊讶。
"我的祖母是英国人,我从小跟她学英文。父亲年轻时一家木偶剧院工作,他把木偶当成自己的一切。他说人是应该要有最爱的东西,不论人或物,能痴迷着过一生,像他对木偶,像Angelina对大海。"
"那么你呢?阿布你最痴迷的是什么?"
"Angelina,"他不假思索地说,"我的未婚妻,我爱她长长的眼睛和小小的鼻子,爱她笑时露出的虎牙。她从海水里出来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爱她。她那么纤细的骨骼,仿佛一捏就碎。她小麦色的肌肤那么耀眼,润湿的黑发在阳光闪烁光泽,她像一颗被海水孕育出的黑珍珠。"
我愈发感兴趣,之前他总提起的Angelina原来是他的未婚妻。阿布的语调逐渐变缓,人睡在那里,灵魂却似已回到了陶尔米纳。
故事像本画册,我在阿布的带领下一页页翻开。我看到初到陶尔米纳的Angelina,因听不懂当地方言而焦急地在路边徘徊,直到阿布吹着口哨来到她面前,对她说声"Hello"。
我看到小城里狭长的街道和阳光下斑驳的广场,嬉戏的少年成群结队跑过。阿布带Angelina去吃最正宗的手工冰激凌,乳酪溢出蛋筒,Angelina用粘糊糊的手指在阿布脸上画了个笑脸。
我看到夜晚的海滩点点灯火与繁星互相辉映。阿布给Angelina表演他从父亲那里学会的木偶戏。白葡萄酒微醺,Angelina的裙角裹住小腿,勾勒出美好的曲线。她开心地笑,风吹动她的秀发,也吹乱阿布的心。
我看到阿布用贝壳精心打磨的项链,羞涩地给Angelina戴上。他说"Stay with me。"Angelina看着他微笑点头。
"晚香,如果你爱上的人,爱情对其来说竟可有可无,不是不爱你,只是不爱爱情。这是不是一件太悲伤太无能为力的事情。"
我点头,"总有一些人,是注定要生活在人群边缘,你爱或不爱,都只能成为自已一个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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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川很努力地画画,画完扔在墙角,积到足够多时拿出去一把火烧尽。他始终不满意,其实他已经画得足够好了。前段时间我一个朋友看到齐川仅存的几幅画,惊异地问齐川是何许人。我说他早就不画了,我朋友一脸惋惜,说画里的天分一览无遗,如果坚持下来必有成就。
可那时的齐川到底在想什么呢?他为何而画,想画什么,我始终不明白。每个夜晚他那忙碌的身影,他那布满血丝的双眼,还有手上永远也洗不尽的颜料,我觉得他是在拿命去作画。
当然,歌还继续唱,因为要生活。渐渐的有客人专程来听齐川唱歌,雨的生意越来越好,齐川的工资也相应翻了一倍。拿了钱我们去吃大餐,路过一间女装店,齐川看中橱窗里的一条红裙子,不由分说地拽我进去让我试穿。那条裙子真是好看,上好的桑蚕丝,腰身紧收,没有多余的图案,从上到下的一抹红。我扭捏地从更衣室里出来,齐川正漫无目的地闲逛,看见我的第一个眼他愣住了。不知是不是裙子的红晃了眼睛,我看到齐川脸红了,在苍白肌肤的映衬下尤其明显。他把我手里的旧衣服扔进垃圾箱,对旁边的售货员说:"就是这件了。"
出去后齐川在前面走,我跑上去抓住他的手,他停下来看我,我也肆无忌惮地看他。过了片刻,他抽开手,又反过来将我的手握住。他依旧走得飞快,看不清他的脸,但我知道他是笑着的。
后来的一个晚上,有两个女人来找齐川,说要签他做歌手。其中一个女人三十出头,雨唤她阿莲,应该是雨曾提起过的酒吧合伙人。另一个看起有四十多,头发很短,戴两只巨大的钻石耳钉。雨把她们带到后面的办公室,对齐川招手示意。齐川过去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心里突然一阵慌乱。
雨办公室的百叶窗帘坏了一块,我透过那里偷偷往里看。那个四十多的女人拿了一沓钱往齐川手里塞,阿莲在一边咯咯笑,涂了黑色蔻丹的脚轻轻蹭着齐川的腿。这里的隔音效果很好,她们的谈话大致听得清。旁边那个女人是一家大娱乐公司的企宣,只要齐川跟了阿莲,她就可以让人给他出唱片做宣传。其间齐川一直低头没有说话,雨拍拍他的肩膀意思让他好好考虑。
我听得怒火中烧,狠狠砸门,大喊齐川的名字。
雨开了门,我冲到齐川面前把他手里的钱甩在阿莲脸上。所有人都愣住了,红色的百元大钞飘飘荡荡洒了一地。雨最先反应过来,说:"晚生你这是闹什么。" 话音刚落,阿莲的一杯红酒就泼在了我的脸上。我的手被另外那个女人牢牢把住,阿莲上前作势要打我,我躲不开,只有闭上眼睛。
耳边是阿莲的冷笑:"这是哪里的丫头,赶紧给我滚!"
"你滚开。"齐川的声音低沉地可怕。我整个手臂被扯了一下,睁开眼我已经在齐川身后。
他紧紧盯着阿莲,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齐川发怒,他连发怒都是隐忍的,不动声色的怒火更可怕。他那个样子连阿莲都怯了,她竟然哭了。女人的眼泪真是够廉价的。她说:"齐川你怎么这么不知好歹。"
齐川无动于她的眼泪,他握紧我的手。
"她叫周晚生,我不许你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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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香,"阿布拍拍他身边的垫子,"到我这里来,我们已经不陌生了对吗?我想离你近一些。"
我坐过去,手臂触碰到他。他很暖,皮肤是温热的,带着乳酪的甜香气息。
"阿莲没有再找过齐川吗?"
"要是那样该多好,"我不禁苦笑。
"第二天我买菜回来,门口围了很多人,我挤进去,家里一片狼藉,门窗都被砸了。隔壁的阿婆抓住我的手说阿川被人打了,来了警察,已经送去医院。
齐川被打成脑震荡,我赶去的时候他还在昏迷中,满脸的鲜血,据说是四五个人轮番用棍子打。我看到齐川的时候就瘫了,也不是没见过那样的伤。可那是齐川啊,我心疼得紧,坐在地上嚎啕大哭。雨后来来了,付清所有的医药费,又给我一笔钱。我问他这是阿莲做的吗?雨不说话,但神情已经告诉了我一切。我收下了那笔钱,为什么不收呢?我需要钱,要给齐川买补品,要找人修门窗。可是雨,我对他说,你帮齐川的,抵不上你欠他的。雨的表情很复杂,匆匆走了,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雨。
齐川出院时家里已恢复原样,还添了一张小木桌。我做了一大桌菜,都是齐川爱吃的。齐川那天的兴致很好,我穿上红裙子,他给我画像。我不敢相信那画里的人是我,怎么那么美,其实现在想想那不是美,是年轻。齐川把我所有的朝气都画了出来。"
"可是现在你看,"我指指眼角淡淡的细纹,"我已经没有了那种朝气。"
"你还是很美,我喜欢你的样子。"阿布看着我,语气真诚,这让我感觉很受用。
"你为什么去广州?"我问他。
阿布双手交叉,大拇指扣在一起,借座位上细微的灯光在对面的墙上投出海鸥的影子。"我只是从广州转车,目的地是海南。"
"噢,"我若有所思地点头,柚子还没吃完,拿了一片递到阿布嘴边。他"啊"地张大嘴,差点咬到我手指。阿布的肢体语言很丰富,甚至有些夸张。平日见多了太多拘谨的人,注意言行,要求苛刻。阿布这样的率性让我很喜欢,投足间都是真感情。
"海南是Angelina的家乡。她爱海,她说要走遍这世界上的每一处海岸。我说那你还是要离开这里的对吗?她捏着我的鼻子说,阿布你可以和我一起去。阿布这个名字就是Angelina给我起的,她说阿布叫起来像是在撒娇。她的笑很甜,比最好的柑橘还要甜。"
"我的母亲不太喜欢Angelina,一个人太过于痴迷一样东西总是危险的。她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盯着父亲,她对父亲是有埋怨的,因为他爱木偶胜过爱他的妻子。那又如何呢?除了木偶,什么也伤不了他。我理解母亲的心碎,可我没有办法啊,我爱Angelina,她是Angelina,她在这世上独一无二。"
"有一天Angelina说是时候动身去别处了。我便不顾母亲的阻拦执意收拾了行囊。不是没有犹豫过。但若要我这苦等Angelina回来,我宁愿与她一同前行。陶尔米纳很美,可是我只要Angelina。"
"说得好像有些多了,"阿布摊摊手,"你要继续给我说齐川的故事,我想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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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没想到,齐川给我画的那张像,竟成了他自己的最后一幅画。
后来他总是头痛,没有征兆没有缘由。我猜测是上次受伤留下的后遗症,但去医院检查的结果是一切正常。医生对我摆摆手表示爱莫能助。
齐川暴躁不安,因为他开始连最简单的图案都画不成形。头痛折磨着他,而绘画天赋的缺失则成了他的致命伤。
我安慰说这是暂时的,阿川你需要一些时间来平静自己。我强装镇定,语气里却全是哀求,他一直是我的依靠啊。广州的冬天那么潮湿,我们的屋子背阴,正午时分也像个冰窖,可只要看到他的身影,就像围住了一团篝火。睡不着也不怕,他给我哼歌。梦里忍不住喊阿川,醒来时一定是他抱着我。在那样困顿的日子里,齐川是我唯一的光。
我多害怕这样的齐川消失,但害怕也没有用,他一步一步滑向自己的深渊。他开始长时间对着画板自语,听不清说什么,有时突然抓起画笔涂抹,而后又粗暴地撕下。喊他吃饭他也不应,没日没夜地折腾。
从冬到春,再到夏到秋,整整大半年,他始终如此。
后来的一个夜晚我被一声巨响惊醒。是齐川打破了一只啤酒瓶,手被划伤,我忙起身找药和纱布。他却用画笔蘸了手上的血蹲在地上继续面无表情地画画。我真得是被吓到了,哭着抱住他,我说阿川你别这样,你看看我啊,我是你的晚生。
齐川的画笔这才停了。过了许久,他慢慢抱住我,头抵在我的胸前,开始沉默地哭,整个人像只黑夜里受伤的兽。我的眼泪也如决堤的洪水,两个人对着哭了好久,最后齐川抬起头,神情悲哀。
我可能再也画不了了。
那夜过后,齐川的精神渐渐有些好转,许是全发泄了出来,心境趋于平和。他不再画画,将画板收进衣箱。雨留给我们的钱已不多,我去夜总会做酒招待,只赚分内的钱。但齐川知道后还是很生气,一路冲进夜总会,保安也拦不住,扯下我的帽子拉着我往外走。我挣扎着说阿川你别闹了。他索性直接把我扛在肩上,一路扛回家。
第二天他背着吉他一家家酒吧问要不要歌手,有一家老板听过他的名字,很爽快地招了他。他回来抱起我在屋里转了好几圈。我真是好久没见过他笑了。
他说,你在家,我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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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完烟回来,阿布看看表,"还有三个小时,这一路多亏你的故事陪伴。"
我笑道,"你也说了故事啊。"
突然,我意识到什么,"阿布,"我喊他,他转头用探询的目光看我。
"Angelina,你的未婚妻,为何没有和你一道去海南?"
阿布笑笑,笑容熟悉,那种硬生生扯出来的笑,在齐川不能画画之后,他也总是这么笑。这是内心支柱轰然崩塌后的绝望,是大悲后的惨淡。
"如果不是遇见Angelina,我现在肯定还在陶尔米纳,娶一个当地的姑娘,有几个孩子。或许开家冰激凌店,旺季时做做导游。
阿布原本就是渴望安定的人,和Angelina走得越远,就越想念家乡。是对Angelina的爱带着他前行,他时时刻刻都想见到Angelina,只是终于有一天,他厌倦了漂泊。
他们有了争执,阿布不明白为何如此浓烈的爱也拴不住Angelina的心,而Angelina也不懂,生命苦短,为何要停留于一个地方虚度光阴。
最后他们约好,Angelina沿着曼谷往南走,阿布回家探望几日再回来找她。
他们在车站吻别。Angelina抱住他说我在有海的地方一直等你来。人流涌动中她摘下孔雀石的耳钉塞进阿布的手心,挥手道别。
那一别,便成了永诀。
阿布此时从包里掏出那对耳钉,妥帖地安置在小巧的镶银首饰盒里。我叹了一口气,轻轻靠向他。
04年的那场印尼海啸,海水如猛兽般吞没了房屋和人群,印度洋用眼泪带走了一切欢声笑语,也包括他的Angelina。
"阿布",我低声唤他,头靠近他的胸膛,他一只手搭在我的肩头,另一只手按在心口。
"这里,"他说,"很疼。"
良久不再说话,走廊里,已有旅客提前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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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布,离终点站还有半个小时,让我给你讲完最后的故事吧。
我一定是不够仔细,不然怎么会看不到齐川的落寞。他喝烈酒,一杯接一杯地喝。唱完歌回来便睡下。我以为他是累了,其实多少个夜晚我醒来,看到他仍盯着天花板,我却以为是我说梦话吵醒了他。我们在一起快四年,我曾以为是这世上最懂齐川的人。
7月24日,我的二十岁生日。齐川带我挑了一个蛋糕,送我大捧鲜艳的红玫瑰,红的像晚霞。他说小姑娘已经长大了。
两个人的嘴里都塞满了奶油,我嘟囔着说等我再大点,我要给你生个小小齐川。
齐川挠我痒痒,女孩子这么不知羞。我笑着躲开,从后面抱住他说,阿川我爱你,你是我的命。
他捏了捏我的手,我也爱你啊。我听了便欢喜得不行。
一定是我站在他身后的缘故,所以才看不见他悲伤的双眸。
那晚我做了个梦,梦里一个男人站在我面前,我问你是齐川吗?他说我不是。我说你骗我,我听得出你的声音。那人便转身要走,我想追赶却动不了,低头看见自己的双脚被牢牢定在了地上。
猛地惊醒,习惯性地去搂齐川,触及之处却是一片空荡。我起身,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到窗前齐川的身影。画板又被拿了出来,画纸空白一片,拿了画笔的手悬在半空,他望着远方,眼神却是空洞的。
"阿川,"我喊他,"我想上厕所,你陪我,我害怕。"
他拉起我,带我走过长长的走廊,灯光忽明忽灭。场景似曾相识,像第一次见他时那幽暗的地铁通道。
我心里没来由地难过,回去时让他背我,他俯下身。那是我最后一次真切地触碰到他,最后一次感受到他的气息和碎发抚过脸颊的温柔。真的如果我知道那是最后一次,我一定永远不会撒手。
我说阿川我爱你,你是我的命。
齐川亲下我的额头,说晚生你要乖,我一直在这里。我便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然后在梦里,我失去了我的齐川。
除了画板他什么也没有带走,衣箱里的钱一张张数好,整齐地放在床头,别了一张纸条,三个字。
"你回家。"
我没想过再找他,我知道他是下了决心。或许他一直在等我长大,然后他就可以安心去追他的梦。他想走,他要去远方流浪,他要找回他的画。从一开始他就说过,他只想当个画匠。
或许他会找到他的梦,而我却不会再找到他。我连他来自哪里都不知道。这个曾夜夜睡在我身边的男人,有关他的过去和未来我竟一概不知。可我爱他,想他,想到皮肤下的每一寸血管都要裂开。
我不吃不喝睡了三天,然后平静地收拾屋子,取下齐川晒在外面的衣服,清洗他的袜子,装好他的吉他,卷起他仅剩的几幅画,穿上他给我买的红裙子。站在门口对我生活了四年的屋子说声:"齐川我回家了。"
转身离开,离开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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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到这里就算结束了。后来我开始写小说,曾经的漂泊给我了太多的故事,我写别人的笑别人的泪。而对人提起齐川,这还是头一遭。
"阿布,你的生活又如何了呢?"
他收拾完背包,将两根手指向下立在手臂上动了几下,"继续走,我始终不相信Angelina真的停在了那里。先去她的家乡看海吧,再往哪我也不知道,但一定是有海的地方,Angelina说她会在有海的地方等我。"
阿布又恢复了刚开始的热情与欢快。车厢外有旅客来回走动,乘务员敲门换票,到终点了。
"很高兴认识你晚香,那么巧我们都有个有关流浪者的故事,我们追逐流浪者,自己也成了流浪者。还好遇见你,让我知道我不孤单。多笑笑,像我一样。"他朝我挤挤眼睛,张开双臂。
"来,让我们拥抱一下。"
我微笑,阿布的胸膛很宽广。在齐川之后,我很久没有感受到来自陌生人的温暖,心生感动,眼眶微湿。
那么就此别过吧。我会想念你和Angelina,你也会记得我和齐川对吗?
时光漫长岁月无尽,我们的痛最终会被抚平,我们的心最终会随着永恒的爱和期待一起沉淀。
阿布,你要相信。
走出车站挤入拥挤的人群,一如多年前那样。旧日气息铺天盖地地袭来。
阿川,我回来了。
7月24日,广州,晴。天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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