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持（小说）

作者：王在

      太阳白花花的，大人们在田埂上瞭望，我和同学们正在马路上喊口号，男生敞开了对襟，女生用手遮住额，望一步一步行走的太阳。好多天不上课了，贴了大字报就在马路上喊口号，声音整齐嘹亮，弥漫在麦田里泛发出干涩和浮躁的气味。

      我放下红樱枪，准备去找女同学英。英的父亲是理工学院的教授，学院停课闹革命，现在赋闲家中，时而给英补课，英约了我。

      母亲说：你没正事做，去麦田割猪食吧。我很不情愿，但不听不行，母亲是要打人的。不仅打人还要不停的唠叨，我就怕她的唠叨。我背着背篓向弯子岭跑去，英的家就在那里。我站在英的院子里，门关着，紧紧的，又没有炊烟。刚好二满丶四军走来。说：上弯子岭去！我说：不去游行了。他们说：没劲。在弯子岭，我们打了一天的牌。金乌西坠，百鸟入林。刚背上空空的背篓，母亲就出现在面前，一双有力的大手拖住我，双眼圆睁，象捉小鸡，我骇然。乘之不备，我呼尔的一下挣脱逃跑了。黑夜来临，我不敢回家。母亲打我骂我很凶，我是她的子女，即或有千错万错也不该这样对我，我恨母亲。我在弯子岭的麦田里穿行，摸着黑夜，拿捏着恐惧，蹲在麦苗中间。厚厚的黑夜和恐慌包裹着我，袭击着我的灵魂。我真想冲出麦田，跑回自己的家。但我没有。我想：要挺住，要坚持。母亲低沉的喊声由远而近，浸渍着失望和忧郁。我没有回答她，我用事实告诉她我是坚强的，不易屈服的，哪怕是错的。这次，我一定要坚持下来，坚持就是胜利。母亲就不会再把我如小鸡般的拖来拉去，不会再把我视为可有可无的儿童小子。我让她看到我的刚强和不屈的意志。

      母亲找了我一夜。我在麦田沟沟里蹲了一夜。天亮的时候，我听见母亲的叫声很遥远很痛苦很低沉。第二天，我回去了。母亲没有打我没有骂我也没有唠叨，我一下子发现母亲瘦了好多。母亲说：英来找过你。我默不作声，扒了口饭就去了英家。英说：我送爸到很远的地方去，你给老师请个假吧。我说：课都不上，请啥假。英说：明天搞游行，都要参加。

      我们又在马路上呼口号，白花花的太阳照着我们的脚步。英没来，她送父亲去车站了，这次游行点了名，英挨了批评。

      英的父亲是右派，她是右派的女儿。有人喊：把英弄起来斗。我站在英的旁边：她有什么错？英说：我有罪我有罪。她低垂着头，勾着身子，象一只被打伤的狗。我鄙视英，她没有泰山压顶不弯腰的气概。后来我不再理英。

      英郁郁不乐，愁怅百结。

      后来英得了一场重病，死了。我仍然没有流泪，仍然对她鄙夷不屑。

      后来我进了大学，就读于英父的理工学院。英的父亲问起英的一些情况，我都懒得回答，我都怀着鄙夷不屑的神情。

      英的父亲说：英没有错。我不管她有没有错，我一想起她那卑躬屈膝的样子就瞧不起她。

      现在想：人的一生中有很多坚持是错的，比如童年的那个夜晚，比如对英。坚持本身是意志顽强的体现，如果仅仅停留在个人意志和客观事态的对垒层面，有时会付出很大的代价。也许英是对的。

      别了，过去。

一九九六年三日三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