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张是一个普通的车间工人。
他住在工厂里简易的活动房里,睡在嗖臭与发硬的床单上。
老张从没谈过恋爱。他在这里干了一辈子,也当了一辈子的老光棍。
有时他会在干活的时候用炙热的目光望向街对面人来人往的洗头房中,看着那些理发小妹在门外搔首弄姿,自己却只能吞下口水,低着头重复着麻木的工作。
他很想走进里面看一看。但他克制住了这股冲动。
因为这些奢侈的花销是不被允许的。
他的确有一笔不菲的积蓄,而这笔钱是他在工厂三十年如一日用青春换来的。
老张有一个梦想。
他要用这笔钱来娶妻生子。
这是他唯一的梦想。
而这,也是他卑微麻木普通人生中的唯一光明。
2
四十多岁的老光棍自然是不好找老婆的。老张也很清楚自己的条件,所以他看中了住在村头的刘寡妇。
刘寡妇守了十多年寡,因为丈夫走得早,不论是金钱还是后代都没给她留下。
老张曾拖媒人去问过刘寡妇的意见。让人欣喜的是,刘寡妇并没有意见,只是提了一个数字。
一个让老张从狂喜变沉默的数字。
从那天开始,他便泡在了厂房中,一个月至少二十天同时上着早班跟晚班。
工友都说老张疯了。
而老张只是重复着这样的日子,就这样过了五年。
他看着账户上不断变多的存款,每次都伴着笑容入睡。
今天早些时候,老张向年轻的工友借了一张纸跟笔,认真的算着自己的工资,在他笨拙的减去保险与诸多扣费后,终于得到了一个确切日期。
他大喜过望的捧起这张纸,情不自禁的在上面亲吻了一口,心绪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他躺在床上,兴奋的给媒人打了一个电话。
当电话那头传来敷衍般的回应后,老张将手机放下,满是皱纹的脸上绽放出了一朵菊花。
他仰头大笑几声,似乎被什么给呛着了,又狼狈的俯下身子咳嗽起来。
老张看着身边散发着刺鼻味道的床单,皱了皱眉。
他站起身将身下的床单抽了出来,拿到外面好好洗了一遍。
与他同住一间宿舍的工友待下班回头后,惊讶的发现原先盘旋在屋中挥之不去的恶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清新好闻的薰衣草味。
他挠挠头,虽然不理解当下情况,但困扰了自己数个月的恶臭消失仍是一件值得手舞足蹈的事情,于是他打开手机,给房间拍了张照,发到了朋友圈里。
外面,老张正捧着打好的饭走向宿舍。
他一面与下班回家的工友打着招呼,一面又哼着小曲。
那首歌显得很有年代感,但凡听到的人都有些疑惑不解,不知道老张头到底碰到了什么开心的事。
老张略显微佝的背影消失在人来人往的过道中。
只是那句含糊不清的‘今天是个好日子’尚还飘荡在空气之中。
门口有老树抽出嫩枝。
一夜回春。
3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之间三个月转瞬即逝。
在拿到这个月的工资后,老张掏出手机就要给媒人打电话。
正当他拨通号码的时候,气喘吁吁的工友叫住了他。
出事了。
老张听着工友断断续续的讲述,一双眼睛瞪得极大,瞳孔里的微光慢慢涣散,逐渐干涸了下来。
他的徒弟小陈因为精神萎靡,在操作机器时引发了重大失误。
小陈的腿被一吨重的齿轮绞了进去,顷刻之间变成了肉泥、
老张手掌一松,那只破旧快要被淘汰的诺基亚跌在地上,电话那头传来‘喂’的声音,他却什么也听不见了。
小陈只有二十一岁,他进工厂上班是为了替父亲偿还高额医疗费,所以效仿老张那般,昼夜不停工作。
身为师傅,老张本可以阻止他。但他怜悯小陈的家境,所以便放任自流。
老张如坠冰窖,小陈是家里唯一的劳动力,所以他知道,小陈一家完了。
但他更知道,自己也完了。
竖日,办公室有人去宿舍找到了老张,告诉了他处罚内容。
由于他是小陈的师傅,且不作为,所以付主要责任。
但考虑到老张是本厂资历最老的员工,所以大部分赔款工厂会替他承担。
可那一小部分的数字仍旧让老张心底发颤。
那可是他近乎一大半的积蓄啊!
他脸皮颤抖的伸出手,从怀中取出了自己的银行卡,递给了办公室来人。
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抽去了他所有的力气。
待来人走后,老张瘫倒在床上,捂着脸哭了起来。
是后悔自己名为怜悯的麻木?
是责骂自己隔岸看戏的狠心?
那些都不重要了。他已经为此付出了代价。
他掏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
老张小声说着什么,不断点头道着歉。
过了很久后,他将手机扔到一旁,站起身走了出去。
他走过下班的人群,来到了灰暗的车间中。
因为昨天的事情,这里被封锁了起来,所以没人上班。
老张熟练的打开电闸,轻车熟路的来到了自己的机器前。
他看到了大滩血迹,以及齿轮中夹杂着的白红相间肉沫。
老张喉头滚动着,他目光一直闪烁,似乎在下着什么艰难的决定。
过了很久很久,他打开机器,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他闭上眼,向着那里走了过去。
4
老张过度高估了自己。
他并没有自杀的勇气,尤其是想到自己的死法会那么惨烈后,他的脚步很快便停了下来。
他死死攥紧拳头,似乎在为自己的懦弱感到愤怒。
四周有风声响起,环绕在空旷的厂房中,与机器伴鸣在一起,形成了某种嘲弄的肆笑。
老张沉默的俯身,关掉喧闹的机器,空间瞬间安静了下来。
他走出厂房,抬头看向刺眼的天空,惨笑了一声。
他的笑容沙哑且难听。笑了一阵便弯腰咳嗽了起来。
他咳的很厉害,似乎要把气管给咳出来,听上去让人有些同情。
老张又笑了,他笑的凄厉哀婉,笑的歇斯底里。
笑声敛去后,他抹去唇角唾液,又看向了天空。认真且轻道。
“操你妈的。”
...
这世界上,唯有两样东西可以永恒。
其一是死亡,其二便是时间。
当时间冷酷的抹平伤口后,许多人又回到了曾经的生活里,老张也不例外。
他望向街对面洗头房的目光越加炽热。吞咽口水的动作也越加不耐烦。
老张想要在人生中拥有一个女人。本来那愿望近在眼前,却被飞来横祸给夺去了。现在的他不再奢望拥有,他只想占有,侵略。
于是在某一天的下午,老张怀揣着新发的工资,忐忑不安的走进了梦寐以求的洗头房中。
接待他的是名穿着暴露的年轻女孩。
女孩似乎在与谁通话,遭到老张打扰后不耐烦的走了过来。
“有什么事吗?”
老张脸颊通红的说出了自己来意。
女孩稍稍一顿,再次看向老张的眼中多了丝鄙夷。
这种鄙夷并不是针对老张的嫖客身份,而是生理层面上的一种讥嘲。老张羞涩的表现使阅尽风尘的女孩很轻易就辨别出了他的性经历。
巨大的年龄断层让她无来由产生厌恶感觉,她漠然道:“这是我们的套餐。”
女孩从柜台上拿出一张卡片扔给了他。
老张慌忙接住,一眼扫了过去。
起先他便被琳琅满目的收费给晃花了眼,不过在看到那些套餐里带着暗示的某些名称后,欲望就吞噬了他的理智。
他点了份最贵的套餐。
女孩闻言一怔,她打量了一番老张,本能问道:“你确定?”
这句话显然是不太礼貌的。
但老张却并不介意。
对面女孩的震惊全数落在了他的眼中,他感到了久违的受重视感觉。
于是他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
...
这大概是老张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天。
他终于沉浸在了梦寐以求的温柔乡中,虽说时间略有些短暂,但那种美妙的感觉让老张整个人都飘飘然了起来。
他推开店门,重新沐浴在了阳光之下。
5
初尝男女之事的老张根本没有耐心等着每月一开的工资,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但凡抽出空隙,他总会去街对面坐上一坐。
终于,在银行卡那四位数的存款很含蓄的向老张发出了警告后,他这才猛然惊醒,短短十几天的功夫,自己竟然在那里砸了几万之多。
残酷的现实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他的头上,当知道自己无法再维持这样的生活后,老张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空虚。
这种空虚是来的如此突然而又理所当然。
老张再次回到了以往的生活中。他变得不苟言笑,更加沉默。
熟悉的麻木再次盘旋在他的人生天穹,但这一次,在他内心深处却隐着一股暴躁。
老张察觉到了这股暴躁,但不清楚它到底是在他对天空说出‘操你妈的’这四字时,还是在失去了进入洗头房的资格后出现的。
或许两者都有吧。
他如此想道。
那股暴躁像是一团火,每晚都在炙烤着他的身心,让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于是他重新对自己的人生生出了疑问。
他生而为人,怎么却活的...像一条狗?
厂子用工资充作狗链拴住了他,于是他便成了厂子的狗。
而刘寡妇与洗头房的那些女人用欲望拴住了他,他又成了女人的狗。
老张点了一根烟叼在嘴里,深深吸了一口后,无奈的笑了笑。
醒悟又怎样,不醒悟又怎样?
将燃烧到一半的烟蒂扔在脚下,老张倒头便睡。
他无法改变这个事实,当然,他也懒得去改变。
...
老张的烦恼被很多人得知了。尽管发生了小陈那样的事,但他的人缘还是很好。
大概是出于愧疚,老张对新入厂的小年轻都很照拂。而那些小年轻亦是投桃报李,纷纷给他出着主意。
有些人找到了更加便宜的地方,有的人给了老张离异女人的联系方式。
但另一人的提议却让他心动了。
“张师傅,你不如买个充气娃娃吧。”
“充气娃娃?”
那人挠挠头,表示自己实在说不清,只好掏出手机调出网页让老张自己看。
老张只是看了一会儿便被吸引住了。
仿真人体,自动加热。黄金比例身材,以及...只属于他。
老张心脏漏跳半拍,他看了眼价格,吞了口口水。
很便宜,只有几百。
他只犹豫了一会儿,便斩钉截铁道:“我买了。”
老张从银行取出钱递给了他,小年轻询问了下规格后便下了单。
等待的日子是十分漫长的,老张几乎每天都在询问快递的位置。
他的魂魄被充气娃娃那一张张做工精良的宣传图给勾了去,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
在等了大约一个星期后,快递终于到了。
老张向厂里请了个假,迫不及待的抱着箱子回到了宿舍中。
他按照店家给的说明书将娃娃充满气后,看着面前走形严重的气球人体,老张心中满是失望。
虽然这与他脑海里的幻想相去甚远,但毕竟钱都花了,老张即便再怎么不满也要接受。
...
渐渐地,充气娃娃无法满足他了。
他开始主动上网查询,查找着那些高档同类商品。
因为有过一次教训,所以他决定这次要买最好的,于是他相中了一款五位数的娃娃。
提款,交钱,下单。
重复的等待,重复的焦灼。
当快递来到后,老张惊喜的发现,这次的箱子比上次要大很多。
他吭哧吭哧的将箱子抗到了宿舍里,迫不及待的打开了包装。
于是他看到了一个几乎完美的赤裸女人。
老张呆愣的看着箱子里的它,不由自主的伸出手。
他将它抱了出来,不顾上面刺鼻的塑胶味便扑了上去。
它长得很像人类。
它的身体很完美,也很柔软。
老张越加疯狂。
但他总觉得缺少了些什么。
他记得这种型号的娃娃可以喷水。
老张抬起头,从箱子里拿出了说明书。
机关在娃娃的下体,老张尝试的按了几下,却都没有反应。
难道还是个次品?
他不信邪的继续按着,同时面部表情越加急躁。
他本该高兴。
他本该愉悦。
可他除了无尽空虚什么都没有感受到。
老张趴下身,想要看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然而就在这时,机关被打开了,一股刺鼻的液体从中喷出,浇了老张一脸。
老张的身躯僵在原地,他愣了很久。
“呵呵。”
他伸出手抹去了脸上的水渍。咧开嘴,发出一声如夜枭般嘶哑笑声。
老张面色平静的离开了宿舍,当再次回来后,手中攥着一把铁锤。
他来到娃娃身边,似笑非笑的将铁锤高高举起。
而后一把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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