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像泄了气的气球,灰暗地无精打采,显得奄奄一息,压得人喘不过气。乌云层层密布,笼罩着一方天地。麦田里的人们纷纷往回赶,鸟群也跟着了忙一样,争先恐后地往前冲。
双喜睁开眼,眼间尽是疲惫,他抹了把脸,鸟屎随着掌心在脸上画了个圈。双喜看了眼手掌中的鸟屎,扯了扯身上破旧的布衫,抹掉了鸟屎。
此时天色渐暗,显然快要下雨,他撑起身子,往旁边屋檐下挪了挪。
双喜四十多岁,除了满身的疲惫和蓬乱的头发外,穿着衣衫褴褛,但还算整齐。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还算完好的泛黄的纸张,用手抹去上面的褶皱。脱下破旧不堪,还有一点发臭的布衫,将纸包了起来,放在靠近墙角的地方。
他有些困乏,忍不住蜷缩在角落睡了起来。朦朦胧胧中,他被“轰轰隆隆”的声音惊醒。雷声轰鸣,顿时人影错杂,奔往不同方向,田里瞬时便没了人。
秋收时节的麦香味夹杂着泥土的气息,充斥在天地间。他深深吸了口气,脸皮因为过度疲劳而微微下垂,眼角的纹路在蜡黄的脸上肆无忌惮地蔓延,双喜挪动身子,将包着纸的布衫压好。
雨丝淅淅沥沥地往下坠,沿着青石瓦一股脑儿地往下泄。点点滴滴地打湿了双喜的裤脚,偶尔风带来一阵阴凉,加深湿处的凉意。双喜打了个冷颤,伸手摸了摸身下的布衫,存留着一丝自己的余温,他换了个方向,沉重地闭上双眼。
“张双喜,起来!”
他迷迷瞪瞪睁开双眼,四五个系有红色袖标的人映入眼帘。
带头的人不耐烦地踹了他一脚:
“起来!快点的!”
双喜缓慢地坐直身子,还不等他坐起,旁边打伞的小兵粗暴地将人一把扯了起来。
“让你早请示晚汇报,腿断了是不是?”
小兵将人推了一把,惯性使然,双喜一个趔趄,脚底打滑,膝盖重重地摔在了青石铺就的台阶上,他疼的倒吸一口冷气。
见他这幅模样,小兵怒火中烧,骂道:
“老东西,腿真断了?怎么不摔死你。”
双喜咬着牙站起身,双手颤抖,连忙捡起地上的破布衫,将纸放入布衫内侧口袋里,披上了布衫。
双喜年纪大了,动作慢,带头的人显然没了耐心,没好气地睨了一眼小兵,两个小兵便将人拖走了。
院子里,前方坐着一排人,全是些位高权重的官,双喜站在下方中央,接受美曰其名的思想教育大会。
往往批斗会从今晚持续到明天早上。
双喜习以为常,自两年前被莫须有地安上了反革命的帽子后,他便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当危难来临的时候,人们对苦难者不是同情,而是责骂。
双喜是个苦命的人,父母早亡,读过几年书,满肚子墨水却怀才不遇。好不容易讨了个老婆也早早去了,留了个儿子还是傻子。
后来可能老天爷看不下去,可怜双喜,他又娶了个小自己三十岁的媳妇。本以为苦日子到头了,世事难料,一家老小还未安顿好,他又被安上了叛徒的帽子。
那时村里流传着一句话:“脏活累活,找张双喜。”
给人挑粪,帮人锄地,替人除草……这些都是双喜的活,若是人家不满意,便对双喜拳脚相加,就连放牧的儿童也能指着鼻子骂娘。
“张双喜!谁让你睡觉!”
坐在前面戴眼镜的胖子怒斥。
他实在困得不行,站着便眯了过去,昨日替老姚家除完草,下午又帮老王头家收完麦子,累到随便找了处房阶下睡了。
双喜勉强地睁开双眼,昏暗的灯光下,一群系有红色袖标的人指着鼻子呵斥,他听不见那些人说什么,只见那人嘴一张一合,犹如古希腊里的美杜莎。
好不容易熬到了早上,雨停了,清晨的阳光照进院子里,不算热烈的日光刺的他眼睛生疼。
双喜一瘸一拐地回了家,说是家,倒不如说是木头搭建的小破屋,地面还是泥土,下过雨后,到处是稀泥,混乱地让人下不去脚。
还不等他进屋,邻居老张头背着镰刀喊道:
“张双喜,走,跟俺到俺家田里给俺牛割草去。”
双喜疲乏地摇摇头
老张头一看这敬酒不吃吃罚酒,于是便高呼:
“那俺可喊队长来收拾你。”
村里大队的队长是个狠人,下手没个轻重,双喜叹了口气,步履蹒跚地,便跟着老张头去了。
到了田里,旁边的老李头也在给他们家牛割草。
双喜困倦不已,镰刀在手里乱挥,老李头手臂上被划了一道口子。双喜瞬间清醒,心道不妙,免不了又被打一顿。
他紧张地看着老李头,老李头笑了笑,说没事,拍了拍他的肩便走了。
老李头是个好人,要是被割伤的是其他人,双喜免不了一顿打。
早些年老李头是村里当官的,前年被搞了个“四不清”,贬了个饲养员一职,养了些牛。
双喜仿佛劫后余生,提着心将剩下的草割完后老张头便放了工,回家去吃饭了。
他拖着一身疲惫回了家,家里的小媳妇给做好了饭,野菜白水汤,傻子儿子闹着不吃,打碎了碗,烫伤了小媳妇,小媳妇躲在角落哭哭啼啼。
双喜喝了碗野菜汤,褪去被汗水浸透的布衫便倒头大睡。
醒来时已是中午,他拿起布衫,一摸内侧口袋便变了脸,大喊小媳妇问她有没有见自己的纸张,小媳妇摇摇头。
他出门一瞧,傻子儿子正拿着纸折成小船在水潭中飘。
双喜气急,冲上前拽着傻子儿子,一巴掌呼了上去。小媳妇连忙将湿了的纸张捡了起来。
那纸张上全是双喜的文章,双喜将它们视若珍宝。正是因为这文章,让署名村长儿子的名字,发到镇上的报刊上,双喜不从,便被视为反革命的内奸。
以往,即便傻子儿子再怎么样闹,双喜也没打过他。只有这次,双喜动了怒。
傻子儿子哭着跑远了,双喜接过纸张便赶忙晒起来,上面模糊地字迹工整漂亮。
下午双喜给老胡家帮完忙,回了家,小媳妇说傻子没回来吃饭。后来傻子儿子一夜未归,双喜只当他是闹脾气,便没再理。
第二天,双喜在地里给人干活,有人说,傻子掉进井里,淹死了。
中年失子痛,痛得剜心裂肺,双喜一夜间白了头发,他将那纸张折成一只只小船,放到井里,让儿子去玩了,小小的船飘着飘着便沉了下去。
那日起,双喜便没了魂,仿佛一具躯壳,行尸走肉般混混度日。
“张双喜,给我家挑粪!”
“张双喜,来给我砌墙!”
“张双喜,过来给我家锄田!”
……
后来,文化大革命结束了,太阳好似圆盘,升得老高,照的晴空万里无云。喜鹊喳喳闹,麻雀欢喜地落枝头。农田里被秋染成了金黄色,农作物结的硕果满枝。
摘柿子时,他从树上掉了下来。
“张双喜!”
村里再没了那个佝偻前行的人影,日后也没人叫这个名字。
他约莫是死了……
文/木七
我与世界格格不入,与你惺惺相惜vx:MQ10494430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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