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九十年代

作者: 乌鸦之白 | 来源:发表于2018-02-28 20:14 被阅读59次
短篇小说|九十年代

薄雾正在缓慢散开,我们回归了原野,像一粒粒随风而去的沙子,穿过刚刚苏醒的早晨。

k摇下来车窗,旮旯角里出现了一个,也许是两个或者更多的梅花鹿(也许是重影的错觉),他记住了那奔跑的姿态,积木组成的小屋耸立在k心里,他就是带着这样的东西出发的。

而w呢,当时在开车,一辆破旧的吉普奔驰在刚刚结出霞光的天空下,飞驰在一棵朦胧太阳点缀的狂野,奔跑在k、w、w丈夫、和我,我们一行四人淡淡的睡眼里。下车吧。w说,我们约好了一起徒步穿越这场梦境。

这场梦境里日夜正在进行一场穷追猛赶的赛跑,我们逗留在荒漠中,吉普车后拉起一道土黄色的尘埃,灵魂站在天空向下俯瞰,像一道从朦胧朝猛烈奔去的长长的闪电。

造梦者隐藏在我们四人之间,但我完全猜测不出那个人是w、k、w丈夫还是我。w今天穿着一件咖啡色的连衣棉裙,整齐的短发有时会被风吹乱,我总是会注意到她头发上别着的蝴蝶发卡,蝴蝶的翅膀像逗留在某个神秘的过去,时刻想要起飞。

w的丈夫将手放在w的右大腿上,仿佛睡着了,我注意到他的手是松弛的,而w的腿部线条则硬生生的,像是时刻紧绷着。

w在开车,她不得不时刻保持注意力的高度集中,但长时间的驾驶让她显现出疲劳,为了我们的安全起见,我开始跟她谈天(基本上等同于没话找话)。

我记得我们聊起了一些旅途、一些朦胧的风景、一些我们记忆里共同拥有的人,某些时刻,我们也说起了那本叫做《九十年代》的小说,说到了那本小说的作者、而今已经永远告别我们而去的范晓芬。

与之相关的话题之于我们冗长的对话,像间杂其中的钻石一样闪闪发光,但是,我想,我们总要拥有一些相对沉默的时刻,那大概是我们下车,看天空某朵云的时刻吧。

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范晓芬要写这么一本书,而且说实话,我只看过这本书大概三分之一的内容,我第一次拿到这本书的手稿时,手稿是残缺的。

但此刻w却摆出来了一副倾听的样子,我只得向她尽可能完整地复述这个故事,虽然实际上,我复述的只是这个故事星星点点的样子而已,就像我们此刻漫无目的的赶路。

这是一个类似童话的故事,一部写给孩子们的书(至少在我的有限理解里是这样的)。书里的故事发生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

此时此刻,“九十年代”这个字眼像一杯黑咖啡里飘散出的甜味,渐渐温暖了我寒风中的身体,其中包括着一些漫漫长长的事件,一堆箭头总是指向我们消失殆尽的日子的事件,因为对我来说,对w和k来说,“九十年代”一词都包含了我们整个的童年。

“这个故事也可以说是写给我们的。”

我这么说的时候眼睛有点湿润了,不是因为那个没头没尾的故事,而是想起了自己,生命伊始站立的地方,像某个阁楼影影绰绰的长梯。我情不自禁用眼睛的余光瞄了瞄身边的w,想捕捉到她此刻脸上的表情,企望在她的神情中找出和我此刻的心情相同的东西,但风沙不凑巧地吹着,她乌黑的发丝铮铮飞扬,挡住了她的脸蛋。

我别过头去,首先想到的是一面镜子。是的,在故事里,那是一面特别的镜子,是一面会让人长高,也会让人衰老的镜子。

其实我的童年里不缺关于镜子的记忆,在我小时候,家里就有一个,二十年前的那些天,妈妈总爱站在镜子前试衣服,那些衣服现在早已过时了,就连热爱怀旧的人也不会穿。很老式,大多板正、简单、面料粗糙,但穿在身上久了,沾染了些许风雨气息,混杂着记忆里朦胧、霸道的关于气味的偏执幻想,二者共同构成了一种陈旧但久违的清澈。如果你曾驻足在九十年代晚祷大街的街头,你看到一个发呆的男孩,不用怀疑,那很可能就是我,说不定我已然迷失在某种气味中了。

但说实话,我并不喜欢那面镜子,我对那面镜子怀有很复杂的情感,既害怕又好奇。我有点不敢看镜子里的自己,因为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的久了会感觉这一幕有点不真实,这种不真实的感觉会一直延续,随着时间的推移,大人们都发现了这个秘密,从这个时候开始,它已经不是秘密了。

故事中,雪淘总会站在镜子前端看自己稚嫩的小圆脸,两个麻花辫滴溜溜的在她小胸脯上打转儿。

她不知道自己不是树林婆婆的亲生女儿,树林婆婆已经看上去那么老了,和雪淘的年龄实在相差太大了些,她更像是树林婆婆的外孙女儿,故事里的小雪淘实在像她的名字,无论是贪玩淘气的天性还是磊落的心思都简单的像一粒洁白的雪。树林婆婆总会抚摸着自己胸口的年轮,在某个午后渐渐睡着,昏黄的天空下,枯叶般的心事开始涓涓流淌,某天,年轮终于定格不动了,树林婆婆最后一次抖了抖自己年迈的躯干,眼角滑落了一丝泪,她知道自己可能要永远沉睡了,但她不是为此而落泪,她早已厌倦了这些看似缤纷,实则无味的季节,她只是舍不得雪淘,孤身一人的雪淘,她还没能长大,但自己却无法再陪伴她了。那个下午,她将小雪淘叫到了她的身边,告诉她—

“雪淘呀,我将离开一段时间,去一个地方。”

“去哪呀树林妈妈?”

“一个美丽的地方。”

“那么,什么时候回来呢?”

“可能时间会有点长。”

树林婆婆的呼吸急促了起来,她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她要抓紧时间了,把来得及说的话全部说给雪淘听,但,这些心里话又怎么是三言两语说的清的啊,树林婆婆在阳光下流泪了。神色很哀伤,苍老脸庞上的哀伤像冻结的黄草坡。

“你自己在家一定要听话呀。我在后院的地窖里为你准备了过冬的粮食。听到了吗?小雪淘?”

“嗯,听到了。”树林婆婆看到小雪淘点了点头。

“如果你感到孤单,可以去找小朋友玩耍,但一定记得晚上要按时回家。如果有陌生人敲门,一定不要开门。听到了吗?小雪淘?”

“嗯,听到了。”

树林婆婆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然后,看着阳光的眼睛里,目光散开了,眼珠渐渐沉落,像隐没在烟云里的月亮。

妈妈,妈妈。

妈妈,妈妈。

雪淘叫着,没有人回答。她这个时候才知道,树林婆婆所谓的离开原来就是做梦,她没有之前那么惶惑了,因为她知道,树林婆婆不会睡太久。

但雪淘哭了整整一个下午,哭到天都黑了,树林婆婆也没有像往日那样,慢吞吞地醒来,冬天的风无情地吹着,天上一块白色的肚皮翻了个身,红灿灿的夕阳露了出来。雪淘坐在干硬的大地上,感到肚子有点饿了,她这才想起来树林婆婆的话,她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泥土,朝地窖走去,对食物的渴望让她暂时忘记了眼前的悲伤。

最使我感到好奇的依然是那面神秘的镜子,但w似乎对那面镜子并没有流露过多的好奇,我知道,对这个故事,她知道的东西要比我多得多。一些沙尘扬了起来,我们的困意不知什么时候消散了,唯有w丈夫和k还沉睡着。

日复一日,雪淘饿了就去地窖吃树林婆婆留下来的食物,那些食物足够她吃到长大成年,她不知道树林婆婆是什么时候在地窖里储藏如此巨量的食物的。

这个冬天不久就过去了,树林婆婆身上的叶子掉光了,裸露出来了干枯的躯干,枝丫繁冗密集、盘根错节,张牙舞爪地定格在夜幕中。今夜的天空是恬静的,远远近近,小屋附近多了一些晚餐后出来散步的人。

雪淘本该在这里遇见某个人,遇见谁呢?按照我对这个故事的印象,应该是一个过去经常在树林婆婆的怀抱里纳凉的人,在树林婆婆还没有收养雪淘之前,那个人和树林婆婆就认识了。

朦胧中,我看到一个身影,正在朝树林婆婆一动不动的枝桠走来的身影,他不知道树林婆婆已经像许多树那样落光了叶子沉睡了,并且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但他马上会遇到雪淘。

果然,我对于那面镜子的兴趣还是盖过了这个故事本身,我此时,有些不想看到接下来的故事情节,我想假设一些情节之外的东西,来满足我渐渐勃发的、对故事里隐藏着的秘密的窥探欲。我希望此时此刻,雪淘立马从树底下站起来,在那个人来到之前离开,然后一溜烟跑到屋子里,躲开这场偶然性的相遇,这样他们就不会遇见了,接下来的情节也会随之蒸发。

我试着对雪淘发出了这样的指令,结果顺利到使我惊讶。我看到视野里,月光下,雪淘竟真的迈开了双腿,奋力朝屋子的方向奔了过去,且神色绝决,毫无半丝犹豫。让我倍感好奇的镜子就在屋子二楼尽头的那个房间里,此刻那房间房门紧闭,处于一片让人哑然失声的寂静里。但这个秘密很快就不会再是秘密了,至少对我来说是那样的,我已经无限接进了它,在我的理解中,镜子甚至是这个整个小说叙事的核心之核心,就算不完全是,那也是至少是这个故事叙事核心的核心的重要组成部分。

无论如何,我将借助雪淘的视角去对它一窥究竟。

夜色不语,只有半截不完整的月光从窗棂投射下来,在雪淘(也就是“我”)的正前方,一股突然而至的恐惧让我浑身打了个冷颤,童年记忆里对于镜子紧锁的恐惧再次朝我袭来。我看到雪淘的身子也正瑟瑟发抖,她的目光紧紧盯着那扇紧闭的大门,额角滑落了一滴冷汗。

由于我对于故事情节的擅自篡改,此刻,我已完全跌入故事之中。无数场景构成的碎片如同没有出口的迷宫,让人感到晕头转向。我无不惊恐地发现,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此刻,雪淘就是我——我的记忆就是雪淘的记忆,我的好奇就是雪淘的好奇,而我的恐惧,也正是雪淘下意识的恐惧。

我明白,这种状态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到我成功逃出这个故事,这可能并非易事。

现在在故事之外的W,应该还在开车,行驶在荒漠中。而我已经像K和W丈夫那样睡着了,跌入了梦中梦,像不小心坠水的捞月亮的人。但这一切可以暂且先放到一边,当务之急,我需要面对的,是那扇门后的那面镜子(或者说是那面镜子带给我的战栗)。

打开那扇门的时候,静静的黑暗无声地涌来,一些尘埃荡了起来,在地板月光照亮的地方才能看得见。那面镜子看上去很狭长,且不是空间意义上的狭长,简直像一眼望不到边的,雾一样起起伏伏的岁月般狭长。是椭圆的形状,两边窄,中间宽,就在我的前方,两支木头锯成的脚静静支着,明明没有生命,却仿佛一只黑曼巴蛇,带给我难以言喻的奇怪的危险感。

我想起了小时候,在那间黑屋子里,当我独自一人面对镜中的自己时的那种感觉,陌生、恐惧,镜中的另一个我同样以陌生、恐惧的目光看向我,原来我害怕的神情是这个样子的,这样怪异的感觉还真让人不舒服。

思索间,我来到了镜子跟前,月光静静地镀亮了明镜,又迅速暗淡了下去,我抬头,才看到月光正穿过乌云。镜中的女孩也抬头,我端详着她,发觉她也在端详着我,眼睛中一丝一闪而逝的银色的光芒,像寒光历历的匕首。

很快,我感到身体开始疼痛,且越来越剧烈,“噼里啪啦”的声音,像是身体骨骼发出的一样,下豆粒般大的汗粒顺着脸颊流下,流到脖颈,顺着脖颈钻进了胸口。

我感到胸口沉闷得想要爆炸。

我在生长,在一刻不停地生长。我的目光看向镜子,看到我正在以肉眼难辨的速度长高,身上是原本雪淘穿着的那件红棉袄,现在却越来越紧,缚得我喘不过气来。慌乱中,我手忙脚乱地撕开衣服扣,蹬掉裤子。

我艰难地坐了起来,朝镜子里望去,看到一个年轻女人的身体,这感觉让我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我拨开长发,看向镜中,寂静里,我惊讶得几乎晕了过去。

因为我看到,镜子里,一丝不挂的W,正朝我微笑。

怎么回事?我脑海里充满了疑惑。

为什么长大后的雪淘会是w的模样呢?

又为什么,我会突然这般迅速生长呢?

那感觉就像是不确切的光影,不甚真切地在我眼皮子底下上演,又像是谁忽然拨快了时间的齿轮,是那面镜子吗?

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镜中的w竟然开口说话了。

她的声音遥远地传来,遥远到仿佛镜里镜外隔着一场又一场朦胧而摇晃的梦。

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刻,我们二人赤身裸体,一个置身镜中,一个置身镜外,在黑暗里四目相对。这画面像一幅油画,像一场阴雨天里最晦涩的那滴雨,像无数被我遗忘的梦境中的残留一瞬,像一个脑海中根深蒂固的逗号。

“在故事里,这是一面会让人长高,也会让人衰老的镜子。”w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瘫坐在地板上的我。

“你的意思是,我的突然长高,是拜这面镜子所赐?”

“也可以这么说。”

我看到她微微垂下脑袋,整齐的发丝掠过柔和的脸部轮廓,半张脸庞徐徐镀上了一片轻纱。

原来是月亮无声穿过了乌云,风轻轻吹散了视野里的些许浑浊。

“我知道,你对镜子的秘密很好奇。”她注视着我的眼睛,这么说道。

我看着她,但从她眼睛里什么也看不出,因为她的眼睛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水潭,与我平时所见的W气色大相迥异。

“既然你这么想知道,我就把我知道的告诉你吧,不对,确切地说,是我自己。”

看来她将我当做了雪淘,但这无所谓,我只要听镜子的故事就够了。

“其实,你是被树林婆婆捡来的孩子,树林婆婆不是你的妈妈,也和你没有任何关系,这一点,你可知道?”

虽然在我的记忆里,书中并未明确说明这一点,但我早就猜的八九不离十了,树林婆婆跟雪淘年龄相差太大了,说是母女鬼才信,并且,就简单的从相貌上来看,二人也没有丝毫相像的地方。

我朝着W点了点头,W看上去并不惊讶,仿佛雪淘本应知道这个关于自己身世的秘密。

但只有我知道,我之所以波澜不惊,是因为心怀期待。我知道,这个故事真正的秘密隐藏在她接下来的叙述中,毕竟W是最为熟悉范晓芬的人。

此时,她接着说了起来——

“其实你是树林婆婆从雪地里捡来的孩子,她捡到你的时候,你已经快要冻僵了,你是个没人要的孩子,树林婆婆独自一人在老屋里生活,某个雪夜外出,她听到了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循声而往,她发现了在雪地里奄奄一息的婴儿,就将你带回了家。可是,当时你已经奄奄一息了,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树林婆婆将你身上的冰渣子清理干净,把你裹在毛毯里,抱着你,心急如焚地踱步在炉火边,看着那个渐渐失去生命迹象的婴儿,焦急得毫无办法。眼看着你就要死了...”

说到这里,W顿了顿,暗中观察着我的神情,我看到她满意地点了点头。

“后来呀,眼看着你就要死了,树林婆婆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但具体这个办法最终是否能够凑效,她的心里也没有底气。”

“她想到了这面镜子。这是一面神奇的镜子,它能迅速让所有具备生命之物迅速生长,只要你的影像映入镜中。当然,一旦一个生命生长到了一定的地步,就会走向衰老,最终消失。就像人年龄大了就会得病、死亡。”

“最终,树林婆婆决定把雪淘,也就是你,带到那面镜子前试试,虽然不一定能够成功,但这是最后的办法了。树林婆婆不安地抱着你,像一根擀面杖,忐忑地杵在镜子前。变化很快就发生了,你开始以肉眼可辨的速度发育,头发如同秋天的稻草一寸寸疯长,原本气若游丝、濒临枯竭的身体,如枯木逢春,再次红润有光。不多久,你就从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变成了一个小姑娘。”

“大概一炷香的时间,时光却仿佛在你的身上游走了十年。与此同时,树林婆婆,却像是一瞬间苍老了十岁。她身上的树皮愈发干枯了,胳膊上一些枝节的叶脉已经渗出蜷曲的痕迹。她抱着你离开那面镜子,头上冒出涔涔冷汗,走起路来,像个摇摇欲坠的风筝。”

我听得呆了,对这面镜子的魔力感到不可思议,但无论如何,这都只是个故事罢了,范晓芬编出的故事。

但我还有一点搞不明白。

“为什么,雪涛长大后会是W的模样呢?”

“哈哈哈,你很想知道吗?那我就不妨告诉你——因为,我就是雪淘现实中的原型,我就是范晓芬捡来的孤儿。”

听完她的话,我愣在了原地。脑海中,像是谁猛然踹开了一扇紧闭的门,震惊之感嵌入了肌肉。

镜子让我们看到岁月里那流逝的容颜,镜子让我们看到自己、和亲人、朋友的老去。

我想起了小时候,我们一家人挤在一个破屋子里生活的小时候。那是九十年代。什么是九十年代呢?确切说的话,那是个没有微信、QQ,没有电脑和智能手机的时代,那是个天空清澈,没有雾霾的时代,那是我出生时,所置身的时代,尽管而今我知道,所谓的九十年代,伴随着很多人和事,早已沉没了。

大院里有一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每当午后吃完晚饭之后,大院里的许多人就会带上小板凳,来到树下乘凉、闲聊。各家各户的小孩子,包括我在内,会来到树下玩耍。游戏是多种多样的,譬如抓子、斗鸡、老鹰抓小鸡、迷藏,总有孩子脑袋里装着数不尽的花招,那个时候,大树下就变成了我们炎热夏日唯一的去处。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W的。那个时候的她跟小说里雪淘的样子如出一辙,小麻花辫子滴溜溜地在胸脯上摇晃,脸颊像红润的小苹果,让我忍不住想要叮一口。

而今,我早已失去了关于W的全部消息,或者说,我已经忘记了W。她成为了我无数个梦境中那个没有名字的面容模糊的女性,我戏称她为梦中情人。大学毕业后,我回到了我的家乡S城,一个边陲小镇,在一所规模不大的广告公司从事文案编辑的工作,日子乏味地过着。

某次旅途刚刚结束,我承上了返回S城的高铁。身旁,一个老奶奶咬了一口手中的苹果,正狡黠地冲我微笑。她戴了一副金丝边框的老花镜,穿着暗红色的棉袄,问我:“你是到哪的呀?”

踏入社会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于陌生人,我已养成了心怀戒备的习惯,她的笑容让我感觉她可能是个老骗子。

我记得我嘴中冷漠地吐出了两个字:“S城。”

她又咬了一口苹果,开心地对我说:“哦!是嘛,我也是。”

“哦,是吗。”我心不在焉地应和着,心想,说不定这又是个多嘴多舌的老太婆,我索性闭上眼故作假寐,避免一切不必要的麻烦交流,老人家一旦开了话匣,家长里短起来,可是比苍蝇还要让人难受。

但她可能实在有点老眼昏花了,看不出我冷漠的态度,反而愈发有了言谈的热情,她冲我说道:“你自己吗?小伙子?出去玩?”

我随口答道:“嗯,我自己。”

“嗯,我也是自己。”她依旧笑着,漫不经心地这么说。

这倒让我有点惊讶,我看着她脸上的老年斑,心想,这老太婆少说也得有八十岁了吧,家人倒放心?这倒勾起了我的一丝好奇,不过我最终还是忍住没有多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继续闭眼,假寐。

有一阵子,我俩都没有说话,气氛显得有些尴尬,但我早已对这种尴尬习以为常,譬如坐出租车的时候,再健谈的司机,也会被我的沉默给打败,我永远不会有多余的话,生活的表演已然让我够累的了,我只想在一个人的时候能够腾出片刻发呆的时间。

首先打破寂静的还是老太婆,她慢悠悠地说道:“说起来,你看上去正好跟我家姑娘差不多大呢。”

“哦?是吗,那可真不错,呵呵。您姑娘怎么没跟您一块呀?”我随口应着,心里却丝毫不关心这些。

我心里正在想着我的生日,我的女朋友不久前在电话里说,今晚要给我一个惊喜,我们好久没有好好在一块吃过一顿饭了,此刻,我想插上翅膀飞到家,跟女朋友一起吃顿痛快的晚餐。

“唉,她不理我啦。生我的气啦。”老太婆叹了一口气。

“哦?怎么回事?”我心不在焉地随口答道。

“我的一个养子,他得了肝癌,晚期。我一定要自己去看他,她不让,我就生气了。她嫌我老了,说怕我出事,我一听就生气了,我能出什么事呢?这是在嫌弃我老了吗?”

“养子?”终于,一个词引起了我的好奇,我忍不住回头朝她看去。

却看到她眼眶不知什么时候湿了。

她没有看我,目光陷入了某种思绪,怔怔地盯着前方的车后座。兀自说道:“对啊,养子。他是个孤儿,我收养,把他到十几岁,对我来说,虽然不是亲生的,但却像我亲生孩子一样。后来,他去了天津,三十年了。包括我家姑娘,也是我收养的孩子啊。”她这么平淡地说着。

但我的内心却仿佛掀起了巨浪,像是有什么东西忽然束紧了我涣散的思绪,我扭头,重新审视起来了眼前的老奶奶。

“他一直瞒着我这个老太婆,不肯告诉我,我问他什么病啊?他总说,没事!没事!怎么会没事呢?有事没事,能够瞒得了我吗?虽然我老眼昏花了,但我没糊涂啊......我怎么会不知道呢?结果去医院一检查......肝癌晚期。”

我看到她的泪水顺着爬满皱纹的脸流了下来,我呆呆地望着她,说不出话来,我赶忙拿出纸巾,替她擦去了脸庞的泪。

通过交流我知道她一生竟然收养了十一个孤儿,丈夫不能理解她,和她分居了,家人不能理解她,和她渐渐决裂、疏远了,到了最后,只剩下她自己和那些来来去去的孩子们和她相依为命,而今,除了家里的那位姑娘外,孩子们亦各自长大,就只剩下她自己了。我彻底被这位老奶奶所动容了。并为自己的冷漠而感到汗颜,在老奶奶不掺杂任何杂质的无私面前,我为自己的狭窄、自私而感到万分的惭愧。

我搀扶着老奶奶出了车站,天色有点暗淡了下来,她拄着拐棍,走起路来有些摇晃。让她这样一个人回家,我实在不放心,我决定送她回家,老奶奶万分推辞,但我意已决。

她的家相距这里很远,而此时此刻,去往她家方向的公交车已经所剩无几,思前想后,我拨通了女朋友的电话,向她说明了情况,大概十几分钟之后,女朋友的车缓缓停到了我的跟前。

坐在车里,外面到处是飞扬的烟尘,高速路远方,一些模糊的灯依稀可见,城市轻飘飘的,一些人打了个照面,匆匆神色,都雾着脸。我们三个坐在狭小的空间里,相谈甚欢。老奶奶不时对我们俩问东问西的,一会儿问我们什么时候结婚,一会儿问我们平时谁听谁的,一会儿语重心长地给我们传授恋爱的心得,告诉我们两个人不能够吵架,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都要一起面对......可能有某个时刻,她告诉我,她年轻时也曾文艺过,也曾像我一样试着写过小说。后来,老奶奶就歪在车后座上睡着了.....

分别的时候,我和女友都有些依依不舍,老奶奶今年八十五了,她告诉我们,结婚的时候一定要喊她,我重重地点了点头,我们简直像站台上挥手送别的老战友。夜幕中,老奶奶再次露出了她那狡黠的笑,躲在金丝框老花镜后面的那双眼镜充满了顽皮——这笑容,让她看上去仿佛年轻了十岁。

“老奶奶,您叫什么名字?我记着您的手机号了,我想您了来看您!”

她最后望了望我,笑着,还给了我三个字。

“范晓芬。”

那颗梧桐树后来被院子里的人们砍掉了,大概是1999年的时候,围绕着那颗树所发生的事,就这样永远停在了九十年代。

那棵树的一部分,被我的爷爷做成了镜子支架,就是那时候,让我感到恐惧、也让我感到好奇的镜子。而今,镜中出现的妈妈,较之记忆里,已经老了很多,头上已经多了许多白发,眼角的鱼尾纹触目惊心,不知镜子是否拥有记忆,若有,那可真是太好了。

W,我姑且仍称之为W吧,原谅我,已经不记得她确切的名字,她或许有着很多张面孔,但早已不是梦境里出现的那个人,但我知道,镜子记得。

沙尘盖过了思绪,W轻轻转动方向盘,吉普车一个急转弯,把我和K、W丈夫都惊醒了,视野里出现了一片绿洲,淡淡的水波被风吹出了无限的褶皱。

“醒了?”W眼睛盯着前方,一动不动地问我。

我恍惚地点了点头。

“梦见了什么?”她依旧保持着那样专注的姿势,问我。

闻言,我有点面红耳赤,脑海条件反射般里浮现出了一面镜子里赤身裸体的W,我言语支吾,半晌说不成一个字,最后,话到嘴边,我急中生智,打了个哑谜:“梦到你对我讲了一个故事。”

“哦?我吗?”W看上去有点意外。

这时候,W的丈夫和K也被我们的话声吸引了,纷纷凑过脑袋来。

这让我浑身不自在,我一会儿左手攒着右手,一会儿右手攒着左手,K和W丈夫面面相觑,最后不约而同看着我,嘿嘿地笑了起来,笑得分外刺耳。

我感觉有种说不出的怪异的感觉,于是便扭头看向他们,可是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两张面庞模糊的脸。

“你们是谁?为什么...为什么我感觉像跟你们很熟似的,现在却感觉反而不认识你们了?”

W丈夫和K再次互相盯着对方,并神经质地干笑着。

莫名的烦躁感不停冲撞着胸口,仿佛体内有几条干煸的灵魂,濒临死亡,时刻准备开我的膛破我的腹,夺路而逃。

“我们就是你啊,你也就是我啊, 你把我们忘了吗?”W丈夫说着,望着K嘿嘿傻笑,K也转而望着W丈夫,发出刺耳的笑声。

“你说什么?”我陷入了疑惑之中。

“你曾经不是想过要娶W做妻子吗?别以为你的心思能瞒过我。”W丈夫说。

“对呀,但你最终没能够娶雪淘为妻,所以你成全了他,他就是你,那个你曾经的愿望中的你,所谓的W和雪淘,根本就是一回事吧。”K紧接着说道。

我哑然失声了。

“我也就是你。你不是曾经想过要成为一名作家吗?但你现在却流于庸俗,你的远方现在全在我身上,我是你美好的愿望,我是K,你头脑中作祟的念望。”

我怔怔不语,吉普车正穿过这片美丽的绿洲,车速降了下来,W嘴角带着微笑,眼睛只是一味看着前方,仿佛没有听到他们的说话。

我闭上眼睛,故事里的场景再次铺陈于眼前,镜子里,W身后,绵延出了一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路,小路尽头,夕阳像一片长在天空的金色草坡,在细细的风中,斜斜地贴着他们的头发掠过去,没错,是他们,有W、K、W丈夫,还有更多更多,面庞模糊的年轻的人,他们陶醉在一片欢呼之中,渐渐缩小成一个点,或许,我不确定,我是否也曾见到了范晓芬。我感到,在这片欢呼声中,九十年代正在离我远去。那个多么如梦似幻的九十年代啊,美好到,除此之外的以后,一眼望去,人生都是贫瘠的荒漠。

博尔赫斯说:“唯我论的核心思想是世界上只有一个个人。我是一个个人,你们中的每个人也是一个个人。其余所有的人都是他梦中所见。比如,我们且说,天空、星辰、地球、整部历史,这一切都是一个梦。当然,如果你彻底接受了唯我论,那么我这样拍一下桌子就可以是世界的开始。”

“面对镜子我始终心怀恐惧。在我儿时家里放着这些讨厌的东西。有三面大镜子竖在我的房间里。还有那些光滑可鉴的红木家具,就像保罗书信中描写的晦暗的镜子。我害怕它们,但我是个小孩,什么也不敢说。”

我知道我的世界或许从未开始,也谈不上结束,但我相信,无论何时,我都身处梦中。何时何地,如果让我选择,我宁愿永远停留在属于我的九十年代,而不是某篇小说的情节里、某首歌曲的旋律中、或某种别样的心情内,那都太虚幻了,我想,我更愿意置身他们中间。

他们是谁呢?

我无暇思索这些答案,奋不顾身地向前冲去,用身体撞碎了那面镜子,快步顺着小路,头也不回。

身后是漫长的地狱,趁着夕阳还没有落下,我追赶着那渐行渐远的步伐。

路两旁传来麦田金灿灿的香味,高大的树木立在朴实的灌木丛中,远远近近坐落着的小屋,像极了我的故乡。那些大树低下,浮现出三三两两,纳凉的老人,和玩耍的小孩,他们在九十年代的晚风中无忧无虑地笑着,二十一世纪显得分外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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