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幻想过最好的过年方式,那应该是在一处拥有静谧气质的,风景绝佳但陌生的地方。那里的人们还重视着民俗,也未失去对时间现实的感触,尚未陷入电子的虚拟世界中。
那里应当没有一个我所认识的人。大家互不相识,彼此没有过去的记忆,唯余好日子里的乍见之欢。在临近年关之时,氛围是夹杂了冬季的冷清和爆竹的热烈,如此,两双视线相接的眼睛,霎时间就会爆发出热烈欣喜——这整个民族共同的盛事,在这个国家传承了世世与代代。那欢喜也应该是写入DNA与集体潜意识的自然而然。好像飞鸟自然而然因季迁徙,向南飞去。
这样的时刻,相逢即可,何须相识。
我想,欢庆祝福与喜悦,这些应该要成为人们在春节期间的本能。人们应该是要像感受到一股子无名的召唤一般,纷纷从琐碎的日常中醒来,忽地掉入铺天盖地的大红之中。这应该是一个魔力的时期:所有与现实相关的烦恼,应该要像它们出现的突如其然一般,消失得也一声不响,只余热腾腾的憧憬希望。
而不是我昏沉沉一觉醒来,发觉已过正午,而家中冷清。无人在乎大年三十这一天和前一天后一天,和平日里的任何一天有什么不同。
我疑惑地掏出手机看看时间,确认今天是大年三十没错。可是家中依旧冷清。确切地说,是相较平日更加的冷清——平日里因为习以为常,冷清也不觉得。而在这特殊的日子里,因为期待,平日所有对冷清刻意无意漫不经心的忽视仿佛通通被拿掉,于是骤然被放大,变得有些难以忍受。
昨夜无事,我依旧刷手机刷到转点才睡。
抱着“明天过年今天为何没有准备”的疑惑,和“也许默默地准备好了明天起来会被吓一跳”的期待,半是失落半是揪心,也带着“不撞南墙不能死心”的侥幸,还是熬到再也睁不开眼才顺利入睡。
却在“和一千多个平平无奇的日常没什么两样”的惊愕中醒过来。醒时正午已过,没有那一声充满喜悦的呼唤和喜气洋洋的脸。什么也没有。
窗外远远的有鞭炮声传来,是别人家的年。山城有这样的习俗,正午吃年饭,饭前开鞭,晚上围炉守夜。在家里还会过年的时候,惧怕炮声的我每每在开始之前先要找到埋藏耳朵的怀抱,在年幼时的我眼中,那震天响的噼啪声和刺鼻的硝烟未尝不是令人讨厌的。或许也曾因为恐惧而发出为什么要受这种罪的感慨。
但当这一切通通失去了,我才开始明白它的含义。
我慢吞吞地起床,穿上昨天脱下的旧衣。虽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没有新衣倒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毕竟旧衣若是足够厚实也可抵御严寒。但终年阴郁的故人,有时候却是比冬天更加寒冷的存在。
我常常想,树虽无言,却每一年都把阅历通通肉眼可查地记录在心底,形成了年轮。而人虽然能言善辩行动自如,却在一年又一年时间无声的流逝中浑浑噩噩的话,怎么保证自己在一个又一个三百六十五天的行程之中,除了虚长年龄之外,还切实增长了见识与脑子呢。
答案怕是不能。因此这就是我用我浑浑噩噩的小脑子想出来的年的真正的含义。人很难投身于生活的同时又保持清醒的观察。人很难在愚蠢作业的同时又明晰自己是愚蠢的,成长总是很难持续地发生,皆因没有时间回望和自省。因此在三百六十五个日夜交替后,在一年的年终时,你需要一个机会,自拔于你所沉浸着的日常,做一次清醒的回望。然后用不绝于耳的爆竹之声将旧年送走。
就在烟花漫天之中,感受着祝福与被祝福,告别旧年里的种种聪明与愚蠢。
就像此刻我做的那样,和家中唯一尚有黑色幽默留存的舅舅在澡堂里,接受肥皂彻底的清洁,热水咆哮的冲刷。结束擦干身体之后,虚弱又觉得轻松,仿佛卸掉了三五斤尘垢与一年的往事。
我们空着肚子走在傍晚空旷的大街,冬日的太阳是惨白的单薄。这一天看似和过去的每一天都没什么两样,说不清是哪里,又并不完全相同。
我继续走着,身边除了舅舅开始有了一些其他人。
我仿佛看到了奶奶。终年不快乐的奶奶,却在此刻换上红色的笑脸拿着红包走了来,奶奶还像那时候一样有精神,她大声对我说:“快给我拜年!就给你红包!”
我看到一大早被叫醒的我,在热被窝里惺忪着睡眼,还有点害羞,嗫嚅地说:“奶奶新年好!”手里马上被塞进了红包。涌进被窝的一丝凉意携带了欢喜也催促着我。我看见我爬出尚留余温的被窝,这一回的起床因为期待变得顺滑而勇敢。我看见我穿上为过年专买的漂亮新衣,走出明明就一样又显然很不同的卧室客厅,只见赶回来团聚的一大家子人整整齐齐,每个人都穿着崭新的衣裳带着崭新的笑靥,手里拿红包等着我开口。
一阵香气却使我扭头,我看到满桌好吃的,中间摆着一条红烧鱼。
我知道就像每一个过去的年一样,每道菜都要吃干净这条鱼却不会动,它意味着还有同样但新的明天,还有同样快乐的明年。
我看到桌子上方悬挂大红的新年日历,刚刚翻开第一页。
这样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第一天。
忽然耳边传来一阵儿童的嬉闹,紧接着劈里啪啦响起来。我闻声睁开了眼睛,发现不知何时,人们纷纷从家中走出,涌上街道。大家手里拿着鞭炮小心地护着,却护不住硝烟四起,一瞬间整条街上影影幢幢,人们都穿了簇新的袄子,大声欢笑彼此祝福。
我和舅舅被人群冲散了,却没有一点惊慌。街道是熟悉的街道,人是陌生人,但陌生人的脸上也洋溢着熟悉的笑。大家的样子让我感觉热闹又安心,我感觉心底有久违的悸动,好像就要破茧的蝴蝶,在奋力地挣扎。
渐渐地,大家随机排成不那么整齐的方阵,在鞭炮声中开始踏着山城特有的舞步。顷刻之间,我看到红色铺天盖地而来,迅速淹没街道和人群。连只余一点灰烬的夕阳也在这一刻红到了最满。
这旧年里的太阳,仿佛被所有人在旧年里没有满足的心愿,遗憾和失望,装满撑大,重逾千斤一般,忽地直沉下去。
太阳刚刚落下去,日月交替之间有一个小小的间隙。
这个间隙,是让人几乎想要吟诗一般的静谧。
人们不知何时停下了喧闹,仿佛那么多的身体,共用着同一个灵魂同一颗心。
我们向着新年的方向,静静地发着呆。
夜幕降临,星星一颗一颗点亮了自己,仿佛千万盏明灯。
远处,一簇烟花升起来。
引用自2018日本插画奖作品集
我从胃部开始忍不住颤抖,颤抖得越来越剧烈。自打爸爸走后我就沉迷于网络,身体越发地衰弱。此刻久已不动的心脏也被这一波颤抖带得酸楚无比,巨大的恐惧与心酸同时从心底升起,和烟花一起发出巨大的呼啸之声,越过茫茫人海,升上高空。
我和无数人情不自禁地抬头,呆呆望着自己的心愿就那样绚烂地爆破,同无数星星点点一起静止在夜空,被神明知道。
我忽然发现我还像五岁那年那样,看烟火的时候左边是爸爸,右边是妈妈。我还像三岁时那样,骑在爸爸脖子上,苦恼不知手该怎么放。
人群之中我被那几乎要实质化的快乐高高架起,毫无还手之力,心底最后的一点失望彻底地消散。
我们就这样静静看着笑闹的人群。不远之处不知什么人开头,然后一发不可收拾,所有人一同唱起那首辞旧迎新的歌:
“二十三打土尘,二十四送灶神,
二十五打豆腐,二十六办鱼肉,
二十七洗金漆,二十八刜鸡鸭,
二十九家家有,三十夜鐤罐咵。”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