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大雪之下
不过转眼之间,秋叶离枝,白雪覆城,已经是又近年关了。
“今日的雪,真是大,倒是叫人出不去门了。”穆岱雪听到丫鬟鸢儿,从屋外进来说道。自己继续看着手中的《茶经》,忽的从书中掉落下来了一张纸。穆岱雪捡起一看,竟是那日韩秩给自己写的。因着,那日回来的晚了,随手夹在了一本书里面,便抛诸脑后了。若不是今日见到怕就要把此事忘记了。“鸢儿,父亲在家吗?”
“在,今日的雪下的实在是大,老爷便没有出去。”鸢儿回道
“那你随我去见过父亲,我有事要问。”
待到了书房前,穆岱雪忽然想起,自己如此便来了,若是这纸上写的尽是些混账话,岂不害苦了自己。想着转身就要回去。
“是岱雪吗?外面天冷,有事进来说吧。”听到父亲这么叫自己,穆岱雪也只好硬着头皮进去
穆老爷见到自己这个女儿,常是宠溺不已“这么大的雪,仔细生病。可有什么要紧事找父亲。”
时至此刻,穆岱雪只好说道“没什么要紧的。不过那日去韩府贺寿,韩家二少爷韩秩给我一幅字,我看了看却不大识得。当着他的面也不好直接问,只得来问问父亲。”
“竟是如此?”穆老爷也不免来了兴致,自己这个女儿是极愿意在诗书上耗费光阴的,绝不至目不识丁。“你拿来,为父看看,这韩家小儿到底写了些什么。”
接过女儿手中的纸张,只见上面狂草所书写道:
茶,
香叶,嫩芽,
慕诗客,爱僧家。
碾雕白玉,罗织红纱。
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
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
洗尽古今人不倦,将至醉后岂堪夸。
末尾又题道:韩绰霖敬于正兴德。
穆岱雪看着自己的父亲脸上竟渐渐带上了笑意,越发丈二摸不着头脑。只得开口道“这上面可是写了些什么?”
穆老爷笑着说道“这个韩绰霖,当真是有些意思。”随后将纸递给女儿“他写的是元稹的《一至七字诗》,不过是用大草所书,也难怪你认不出来。”穆老爷心下想到,早就听闻韩家小儿聪慧,尤其善于书法,可左右各执一笔,右手写出颜体行楷,笔力浑厚、挺拔雄劲;左手写的大草,笔画连绵、字迹狂放。本以为不过十几岁的小儿,噱头而已,今日亲眼所见,可知不虚。
穆岱雪却觉得韩秩这个人实在是有意思。初次见他一副不学无术的纨绔模样,后在韩府见他倒也能算得中规中矩,在花园里狡猾的像只狐狸,此刻又平添了几分正经,倒是与其他人不同。
正因这一场大雪,韩府之内也难得可以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共享天伦。正吃着,王管家从外面走进来“启禀老爷夫人,津西石府着人送来消息,舅夫人怕是不好了,说夫人近日若是有空过去看看。”
韩夫人忙放下手中碗筷,问道“怎么就不好了?”
王管家回到“怕是过不去这个年了。”
这石夫人吴氏于韩夫人既是弟媳,又有着自幼相识的情谊。听如此说,哪里还待的下去。转头看着韩老爷。
韩老爷也知道自家夫人的性子,说道:“这与别的事情不通,若是着急就去看看吧。”
韩夫人点了点头,随后只嘱咐了几句,便连夜赶去津西杨柳青石府。
雪天路滑,车夫不敢加快赶路,唯恐出了差错,伤了贵人。如此到杨柳青已过戌时。
石家老爷石申甫传话过去,想着姐姐怎么也要明早再过来,却不想雪夜而至。忙迎了出去。“怎么还下着雪就过来了。姐夫也不拦着你。”
“都是人命关天了,哪还有这么多顾忌。”边说着疾步入了府,往吴氏的卧房走去。
石申甫忙跟着,待进了屋子,和一旁的丫鬟吩咐道“快给姑奶奶煮一碗姜汤去去寒气,再收拾一个院子出来,一会儿好歇着。”
韩夫人进屋后,先是在炉边烤了烤火,去一去身上的寒气。听着自己弟弟在一旁吩咐,说道“姜汤不必煮了,沏壶茶来就好;院子也不必收拾了,我今儿在这陪一晚上。”
侍候的丫鬟听着两位主子说的不一样,也不敢妄动。
“姐……”石老爷本想出口劝劝,心下却又想到,自己这个姐姐未出阁前是出了名的急躁性子,哪里是听得人劝的,自从嫁到韩府才缓和了许多,如今看来,实在是本性难移。只得说道“就按姑奶奶吩咐的去做。”
身子已经暖了过来,见自己的弟弟如此说,也不再理会。转而朝内屋去。
石申甫连忙跟上,到床边,轻声说道“清如,姐姐来了。”
吴氏听得此,缓缓睁开眼睛,见是自幼相识的石慕寒,强撑着在脸上挤出几分笑意“怎么这个时候来了,仔细着了风寒。”
韩夫人见床上躺着的人,面无血色,比纸还要白上几分;说起话来也是气若游丝。又想起幼时同在闺中嬉笑玩闹犹在昨日,怎么忽然一个好好的人就成了这副模样。心中钝痛,不禁就要落泪。但是,又不愿惹得吴氏伤心,只得说道“近日家中无事,便过来坐坐。”
吴氏最是心思细腻之人,雪夜拜访,只说来看看,饶是小孩子也尚且不信。况且,自己的身子,怎会自己不知道。定是刚知道消息,便急忙赶来了。心下不免感触良多。“申甫,慕寒难得过来,我也有许多体己话要和她说,你就先去歇着吧。”
石老爷见此,亦是不忍,便出了房门。
待石申甫走后,吴氏又叫丫鬟们不必近前侍候,只剩下两人留在房中。
“上次见不是还好好得?席儒生辰你没有来,申甫只说是老毛病犯了。我想着你体寒,这些年确实多半时间都是离不开药的,便没当回事情,怎么这次就这么厉害了。”说着便再也忍不住,落下几滴泪来。
吴清如伸手用手指的指腹拭去了她脸上的泪痕,又摸了摸她的头。“我的身子你还不知道吗,这些年可是没少折腾我,这次大概也是最后一次了。”
这话说完,更添了韩夫人的几分伤心“说什么胡话,这世上哪有什么好大夫是咱们石家请不来的,哪有什么药是咱们石家用不起的。你只管遵从医嘱,万勿多思。”
“自然如此。但是慕寒我此刻满肚子的话要说,满心的事要嘱托。其他的事,也便罢了,只一件事情,我实在放心不下托付给别人,也唯有你。”
“你只管说,我听着。”
我嫁进石家也快十五年了。膝下有两个孩子,霁峰好说,终究是大了些,又是个男孩子。申甫只有他一个儿子,将来多半是要继承家业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那个弟弟,这石家家业怕是比他命都重要,他自会悉心教导。可是嬛(xuan)儿就不同了,她一个女孩子,才只有七岁。我去了,将来申甫续弦再娶,若继母不是个好相与的必是要受委屈。”吴氏的身子早已是虚透了,哪能一次说这么多的话,说着,便止不住的咳了起来。
韩夫人连忙帮她顺气“我都懂,你别急。”
“无妨,你让我说完,不然总不放心。这个孩子看起来柔柔弱弱地,心里确是拗脾气。若是受了什么委屈,也定是不肯说的。惟有把她托付给你,我知道以咱们俩的情分,你会庇护她。若有一日,她到了嫁人的年纪,莫听申甫的,什么门当户对并不打紧,必要给他找一个志趣相投,懂得怜惜她的人。”
听到此当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韩夫人只得握住她的手,原本就低着的头,又点了点:“我都懂,你放心。今日晚了,你好好歇着,有事咱们明日再说。”
以吴清如此刻的身体本就撑不住说这么多的话,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韩夫人坐在床边的一个凳子上,看着此刻如一片羽毛一样周围人有什么大的动作都要颤三颤的吴清如。不禁思绪翻涌,此刻在床上病弱的面容和记忆中清秀的脸庞慢慢重叠。
还记那时,韩席儒来石家提亲,因着他之前娶过妻,只未想到不过一年,便病逝了。一个鳏夫,又是韩家的小儿,谁也想不到日后他会执掌韩家。他来提亲石家哪会愿意把大小姐嫁给他。本意打算拒绝,却未曾想在石府偶遇,他身上没有半分商贾之气,倒像个书生,自己一眼便看中,却不知如何和家中说。还是清如告诉自己,咱们女儿家从小在院子里望着方方正正的天,一生都要守着三从四德过日子,若是能在这件大事上顺遂了自己,也算不负此生。
当时自己,一面觉得有理,一面惊诧,清如平时柔弱性格,不想也有如此一面。
直至后来,她和自己说嫁给申甫,自己深知父亲和弟弟更多的是看重她官家女儿的身份。况且,申甫的心思全都扑在了家中的生意上,哪里是能体贴小女儿心态的人。自己虽然身份尴尬也仍去劝她,也只是换来她笑着说: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桩桩件件仍在眼前,怎的便要阴阳相隔了。这一夜,韩夫人坐在那里一夜无话,也一夜未眠。
自那日韩夫人去往石府,已有五日,恰好今日在家中无事,韩秩便去与父亲说明,前往杨柳青找母亲。韩席儒想了想,也便应允了。韩稑已在柜上做事,不得空闲,所以,便只有韩秩自己过去。
待到了石府门前,韩秩下车后四周看了看,印象中石府门前几排柳树摇曳,不远处便是南运河,自有一番雅致。不过此刻时值深冬,树叶凋零,河面冰封。又加上人人皆知府内之事,纵然韩秩也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自然也安分了许多。
母亲此时一心全在舅母身上,也没有时间理会自己。见面之后只是叮嘱了几句规矩,便让自己先在石府闲逛,起初还兴致十足,但不过一会儿,便腻了。只得回去找母亲。可是,在这宅子里逛了许久,倒忘了回去的路。左右又没有下人,只得凭着记忆里的大概往回走,到了一个院子外,想着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进去找人问问。
走进去后,却发现院中无人,正要离开,只听得一个屋内有断断续续的哭声。不禁疑惑,青天白日,什么人在这哭泣。便推门进了屋子,只见一个穿着一身青色衣衫的女孩正在写字,笔下写着,旁边又放着一摞,最上面的一张纸,墨迹尚未干透,想来也是刚写的。写字的手止不住的微微的抖着,也不知是哭的,还是累的。
心里不免想着,这个人真是奇怪。有转念一想,恐怕是被先生罚了。便走上前劝慰道“你莫哭,我也经常被先生罚的。”
这个女孩写着字,倒是没注意有人进来了,韩秩忽然开口,到时把她吓得一惊,也顾不上管韩秩刚刚说了些什么。只得带着几分畏惧,问:“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原本韩秩只是好奇才进来看看,却没想到是这样的景象。也感觉到面前的人有几分惧怕,就慢慢回道:“我是韩秩,韩绰霖。是这里的表少爷。”
那女孩放下笔,也不再哭,回道“你是姑母家的表哥。”
如此一说,韩秩心下也明白了“你是舅舅家的小女儿,嬛妹妹吧。”傻笑着,挠了挠头。“其实,我是迷了路,找不到舅母的院子了,本想进来问个路的,却不想一个人都没有,这我才进来了。”忽的明白了什么了似的“可是那些下人看你小好欺负,便去躲懒了。你才哭的。”
听韩秩问道,又想起了伤心事,眼泪不绝流出。只得摇了摇头。又过了一会,才道“是我让他们下去的,我那日听他们偷偷说,母亲要死了。表哥可知死是什么?”
韩秩心里想着死了便是死了。却又不知该怎么告诉她,只好回道“不知。”
“那若母亲死了,是不是嬛儿就再也见不到母亲了。”
阴阳相隔,自认是见不到了。韩秩知道若说实情,她必定要伤心。可此事有没有办法骗她。就又道“不知。”
见问什么,表哥都只道不知。便石晓嬛又啜泣起来。
见她又哭,韩秩心下想着,这个妹妹怎么如此爱哭。当真是水做的不成。却又难免心软,只好说“我虽不知道人死了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什么是死,但我听说,至亲离去,若互相惦念,魂魄可入梦相见。”
“当真?表哥没有骗人?”
“当真!他们都如此说。”韩秩从小是家中的幺子,听着这个妹妹叫自己表哥,韩秩竟有几分不习惯。“你不必叫我表哥,叫我绰霖就可以。家人都如此叫我。”
“那我叫你绰霖哥哥吧。”
“好。”转而又问道“你为什么在这写字?”
“以前每次哥哥写字写得好,母亲总会很开心。我想,若是我也把字写好,母亲开心,说不定就好了呢。”转而又哭“可是,我写来写去,终究写不好。”
“那我教你。”拿过来他刚刚写过的字,见是簪花小楷,不禁皱了皱眉。“簪花小楷,我也写不好,我教你写行楷吧。”
“好。”
说着,便一人拿一张纸,韩秩教一笔,石晓嬛便写一笔。
石晓嬛刚刚写了许久,手已经有几分抖,无论如何也写不好。
“不对不对,写字手腕要用力,不然,写出来的字没有精神。”韩秩说了几次后,见还不对便有些着急,又担心说话重了,这个妹妹又哭,只好说道:“我教你。”然后便握住石晓嬛的手,教她写字。
自己的手就这样被握着,不仅面上一红,随后便要把手抽出来。
可韩秩毫无察觉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只道“别动,你和我一起用力。”便继续写字。在纸上写到: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写完,才放手。“好了,写完了,你看看有没有好很多。”却未想哪里有一个七岁女孩会写这样的诗词,送给母亲。
石晓嬛尚且年幼,刚刚识字,还不明白这诗中到底写了什么。却只见韩秩一脸笃定,便也认为是真的好。
便要去给母亲看,刚出院门,便见丫鬟跑来“小姐,夫人不行了。快随我过去。”
韩秩见此,便也随着他们过去。
才至石夫人院门外,便听众人恸哭。
石夫人,殁了。
石吴氏去后,石家自然也是敲敲打打大办数日。人如黄土,时光如风,去了也便去了。几日过后,除了亲朋挚友哪还有几个人记得。
头七一过,这一生于人于己都算了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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