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是工作日的缘故,山里的行人寥落,鞍马稀少。
深秋的山里,抬望眼是深深浅浅的绿,低下头是层层叠叠的黄,不觉间便有了萧瑟清冷的滋味,再加上这忧郁的天气,再加上这风,再加上这四下无人的寂静,让人不得不瑟缩几分。
我便慢慢地,独自一人走在山道上,感受着此时此刻徐徐而来的清风,沐浴在一阵一阵的桂花芬芳里,如痴如醉,如怨如慕。
从蒋勋书里读到,有文字语言研究者认为,「美」字的意涵是「羊大为美」,而这种「羊大」的美,指的更是古人在享受一次羊肉盛宴时候的味觉狂欢的「美」——所以「美」,本是指的一种味觉,自然这理论无法说服所有人,但是仔细想想,也未尝不言之有理。
就仿佛,此时此地贪恋着一缕一缕桂花香氛的我,心里充盈的感觉,何尝不也是一种幸福,何尝不也是一种美。
想到这样的风光,只能一个人独享,不禁觉着窃喜,更有一丝怅惘,尘世间的人,也未必就是不懂得欣赏,或许只是无暇。
偶然会有游客,也只是擦肩而过,毕竟,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路要走,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生命去蹉跎。
走得累了,便寻一座小亭子憩憩,听山风涌动,像无边的浪,令人心生苍茫之感,人在深山,人临沧海,都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渺茫之感,瞬间便觉着自己的浅薄和凡俗起来。
我从这无边无际,无色无臭的风里,听到的是千百年来,万物相迎的生机之感,然而川端康成作品《山音》里,那个已至暮年的男人,却从山音里,仿佛听见死亡的召唤。
不同的年龄,拥有不同的心境,于是便锤炼滋养出不同的心得体会,即使面对一般的山水风光,领悟的却是各自高低起伏的人生。
感叹「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的黄巢,如何能够明白陶潜「采菊东蓠下,悠然见南山」的诗意旷达呢?
真正所谓「一切景语皆情语」啊,抒情的主体不同,即便那供人欣赏的客体如出一辙,得到的情感滋味也自然各有千秋了。
这无言的思绪,我身后的那棵蓊郁茂密,枝叶粗壮的芭蕉树,大抵是不能懂的,离我不远处那只蜷缩在绿草地上无管今夕何夕,睡它个天昏地暗的黑猫是不能懂的,偶然栖息在我手指上的那只蜜蜂,想来也是不能懂的。
它们又何必懂,它们有各自的生命旅程,各自的四季轮回。
乔达摩悉达多当初在菩提树下,醍醐灌顶,一夕顿悟,换作寻常人,也不过是趁趁荫凉,或者求求倚靠罢了。
所以他是佛祖,开宗立派,我们只是凡人,蹉跎辛苦,在红尘里沉沦漂浮的芸芸众生,所以菩提树是菩提树,黑猫是黑猫,蜜蜂是蜜蜂,各自都有各自的前因,各自都有各自的后果。
一个一个的前因,错综复杂,参差缀连着一个一个的后果,这便是漫长起伏的一生。
做一棵树,就老老实实地生根发芽,开枝散叶,散播荫凉,遮风挡雨。
做一只猫,就服服帖帖地舔舐皮毛,游走街角,追逐绒线,或者选择和人类作伴,相依为命。
做一只蜜蜂,就勤勤恳恳,飞翔采蜜,搭建蜂巢,与伙伴交,通力协作。
做一个人,就堂堂正正,自给自足,漫漫长路,无负于心,勤加修持,了此一生。
这条路,起点和终点固定得没有商量的余地,不过是生,不过是死,不过是眼睛一睁,新天新地,眼睛一闭,六根清净,但是如何走,却是每个人各自的使命。
人生之路,就像这上山下山的道途,总会有山重水复,但是可以有不同的心境,总会有沉舟侧畔,但也会有柳暗花明,关键是此一时彼一时时,有此一时彼一时的自我思省和了然于心。
上山的时候,就静静欣赏上山时候的风景,下山时候,就默默品味下山的滋味,人生冗长,归根结底,不过是过程。
如此,多一日有一日的所得,进一步有一步的欢喜,静静咀嚼浮生的每一味,或许才是生命的奥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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