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父亲

本已入夏，但天气并无热的征兆。抬头望向窗外，楼前幼儿园的红旗随风飞舞，天空阴沉沉的，似乎又有雨点滴落。

《背影》已经诵读过多次，仍然不能满意。透过朱先生的笔，我一次又一次地想到我的父亲。想到我幼年时他领我出远门，想到他给我买新衣服，想到他陪我中考、高考，想到他送我上大学。在我尚未成年的日子里，父亲就像一座大山，伟岸地矗立在我的面前。我高兴了，可以向父亲撒娇；我委屈了，可以向父亲哭诉；我累了，可以躺在父亲的怀里。我不怕打雷下雨，我不怕天黑路远，因为父亲是我的保护神。

但我还是长大了。我开始工作、结婚、生子，时间快得仿佛只是一个转身，父亲就老了。他多病的身体更加瘦弱。他变得胆怯与小心，他开始重复地说一件事，他开始不停地住院，他开始把他的惊慌和恐惧写在脸上。我看着曾经的那座大山一点一点地矮了下去，我却无法阻止时间的流逝。生老病死是每个人必经的旅程，我只能尽我所能地让父亲的旅程更长一些。

可我在父亲心里，仍还是个孩子，是个需要他疼需要他爱的孩子，尽管他越来越需要我的照顾。去年冬天，父亲因肺心病住院，每天只是输液，况且父亲能走能动，我便想一人照顾他。母亲目不识丁，只能留在家中照门；大弟弟住在镇上，跑车养家；二弟弟远在内蒙，为生计而忙活。我不过是家里学校医院三处跑，父亲便不忍心，几乎是隔一天就把大弟弟叫到城里，与我替换。

病房里一位陪侍的家属对我说：“每次你一走，你爹就说你特别忙，看得出他很心疼你。”我的心头霎时涌过一股热流。但我并不希望父亲看到我生活里的灰尘，哪怕只有那么一丁点儿，所以当父亲对我又念叨起“你太忙”时，我便极力对他说：“不是只有我忙，上班的女子都这样。”但他仍在说：“你娘要是有你这么忙，早就叫唤开了。”

都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不然为何父亲们都只看得见女儿的辛劳，却无视妻子的忙碌？虽然我并不赞同他对母亲的说法，母亲的勤劳是出了名的。但他的话仍然让我有泪奔的感动。

这个世界，也只有他才能永远把我捧在手心。在我几十年的记忆中，父亲从来没有打骂过我，尽管他脾气并不好。我是我们家乃至于我们那个家族唯一的大学生，所以从小我就是父亲的骄傲。父亲从不命令我去做什么，一切遵循我的意愿。我之所以如此个性鲜明却又能理解包容他人，与父亲对我的教育有着莫大的关系。甚至于我对书籍的热爱，也离不开父亲的启蒙。

父亲是个普通人，没有过多的学问，大抵只是多识了几个字，能够读报记账而已。也许那个年代的农村人，像我父亲这样，已经不错了。他时常在出门时从火车上买几本《故事会》和《今古传奇》回来，有时也会买一些武侠小说，我印象最深的是《楚留香传奇》。我最早接触的闲书就是这些。当年只是随意翻翻，如今却越来越觉出那是父亲给予我的最大的财富。

如今父亲老了，当我把自己的文章拿给他看时，他总得带上老花镜。他看得很仔细，深怕漏掉一个字。看完后，他总是微微一笑，说：“挺好。”父亲从不会用溢美之词去夸赞别人，但也从不会用贬损之调去讥讽别人，他只是微微一笑，但那些好的坏的善的恶的，他都分辨得很清楚。父亲的这一点，我却丝毫没有学到，我总是很直接地说出我内心的喜恶。这种极其真诚的态度在我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却往往已经伤害了别人。如今想想，父亲是对的。人与人相处，不过是求同存异。世间种种，并无绝对的对错。我又如何能够用自己的标准去衡量别人？

父亲因体弱多病常年吃药而活得愈来愈谨慎，我常常为他不能尽情享用美味而叹惋，但父亲那种对物欲的克制，又有多少人能够做到？几乎夜夜失眠的他又忍受了多少精神上的痛苦，才能陪我们走到今天？我从父亲身上看到的不只是一个病人的痛苦，更多的是他对抗病痛的耐力。这种耐力已经延续到了我身上，我相信我有力量对抗一切身体上或精神上的病痛。

父亲于我，不只是爱，更是引领。引领我与人为善，引领我宽厚仁和，引领我积极向上。人生在世，生命的长度最不可预测，我只希望，在父亲的生命之火仍在燃烧之时，我能够尽到为人子的责任，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就在他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