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这么看我

猫不见了。

父亲推开门就发现了。

假如猫在，不管谁开门，它都会从贵妃椅窜起来，轻巧地落在门口，仰着头看着你。

他躺在猫常躺的贵妃椅上，将沉沉的公文包放在一边。

差不多十点了。

母亲和儿子差不多要回来了。

他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开门前他还感觉疲惫，眼睛酸涩。现在他感觉来了力气。他想找点事做。

第一件事是处理猫毛。

他轻快地按下所有按钮。看着灯一盏一盏亮起来。排风扇开始呼呼作响。加湿器默默地吐着白色雾气。

每一个地方他都不放过。

低处的沙发，餐椅，电视柜，花盆，高处的书架，洗衣机，吊柜。客厅，卧室，儿子的房间，阳台，他想象着猫上蹿下跳的路线，他沿着想象中的路线追踪。灰白相间的轻柔毛发，在他手上渐渐多起来。他拧开水龙头，沾了点水，顺手扔进垃圾桶。

他回到贵妃椅，再次确认没有猫毛之后，回到洗手盆前。洗完手他发现发型有点乱，顺手拨弄了几把。鬓角正在后退，白发开始冒头。

他的头发，甚至没有一只猫掉下来的毛发多。

他把猫窝折了几下，和几个小碟子扔进了垃圾桶。然后他找到猫粮，把那些色彩斑斓的袋子也扔进垃圾桶。

再度回到洗手台前，他只是洗了洗手，没有再拨弄头发。

现在他感觉好多了。

阳台上的衣服还没收，他收下来，铺在沙发上。一边回忆看过的衣服整理视频，一边动手折叠。

三个人，三叠，整整齐齐，相安无事。他想了想，把儿子那叠挪到中间。

他看了一会，才抱起自己那叠，走进浴室。

等他出来的时候，门铃响了。他绕到小阳台，把衣服扔进脏衣篓。听见门锁咔嚓一声。

他笑着看着母亲和儿子走进来。

他们没有笑。他们抱着东西，儿子甚至没有抬头，好像在找地方放下。

这么晚呢。他说，接过孩子的东西。

孩子的派对，我不是给你发微信了吗。

他这才想起来，中午休息收到过语音讯息。他努力回忆，却记不起具体内容。他每天要和许多文字图形打交道，但他记得一清二楚，他天生敏感。

如果发的是文字，我肯定记得。一字不差。他告诉自己。然后他意识到，儿子八岁了。这就是他们去派对的原因。

开心吗儿子？

儿子没有回答。母亲先开的口。

你不去儿子能多开心啊。儿子生日也不会提前请个假下班。你们公司缺了你这螺丝钉不转了？哎哟，阳台衣服，你收啦？哎哟，这叠得，往日重现啊。

母亲拿起手机，我得拍个照晒一下。发什么文字呢？震惊！失传十年绝学再现江湖！真相竟然是。。。。。。

父亲笑笑。

爸妈，我去洗澡。儿子抱起自己那叠衣服就走。现在沙发上只有母亲那叠。

我还没拍呢。母亲假装生气，这孩子。哎，我猫呢。我猫呢。

她这才望向贵妃椅。上面干干净净。哪里都干干净净。阳台一角也干干净净。

我猫呢。你见着没？哎哟，咋吃饭喝水的盆儿碟子都不见了。哎，这是净身出户了吗。

母亲开始念叨起来。

我回来就不在了。找过了，哪儿都没有。

父亲回答。至于猫粮啊盆子啊，猫都不见了，要那些干嘛。这是次要问题，所以他没有提及。

母亲一边在屋里转悠一边说话。

我就说哪里不对，原来我猫丢了。不对，猫丢了碟子没长腿啊，碟子怎么也丢了。都在呢，都在垃圾桶呢。哎，你说，是不是你把猫弄走了？你不是一直不喜欢猫吗，是不是趁我不在把猫弄走了？这还一堆毛，哎，你不是虐待我猫再把它扔了吧？

母亲兜兜转转，回到父亲眼前。

你别这么看我，我啥也没干。我就打扫了一下，收了衣服，猫不在，我打扫一下。你别这么看我，那猫也老这么看我。

母亲继续看着父亲。猫这么看你你把它弄走了，你把它扔了，我这么看你，你是不是也要把我扔了？

我没有。我回来它就不在。我哪儿敢虐待它。那是你宝贝。再说，我虐待过啥动物。老鼠我都怕。

那你说猫哪儿去了。你没扔它它能去哪儿。自己看，窗，纱窗，落地窗，哪个开着。它能自己打开，自己跳楼不成？

我跟它不熟。你熟。睡觉你都能让它进被窝。一屋子猫毛你都无所谓。

母亲再次确认屋里能往下跳的地方，没有一个打开着。楼下是密密麻麻的汽车，像没码整齐的一堆盒子。

这猫也不能凭空消失啊。

父亲小声嘀咕。当初它不是凭空出现的吗。

你跟我出去找。先找邻居问问，再一层一层下去找。儿子你洗完澡把礼物整理一下。母亲扭头冲浴室喊。

走，你跟我去找。

你爱去你去。很晚了，我困了，明儿上班呢。

你这人怎么这样，猫来咱家这么久了，怎么也算这个家一员了。家庭成员丢了你还怕晚你还困你还睡觉呢有没有良心啊你。

你别这么看我。爱找找去。父亲说。

就知道你没良心，儿子生日你不来，家里乱了我收拾。你看你好不容易收拾一回，你把猫弄丢了。你这是幸灾乐祸吧暗自庆幸呢吧。你去不去，你不去我去了。这么晚了，万一我也丢了你也不会找的吧。猫丢了你一点不担心。我丢了你担心啥。

儿子，你跟你爸屋里呆着，猫回来了你给妈说一声。

儿子正拿毛巾擦干头发。额头湿漉漉一片。

好。我拿爸手机打。爸你手机给我。

天天就知道玩手机。去，礼物整理好，箱子扔了。父亲拾起公文包，走进书房。

我要丢了你们别来找我。

母亲扔下这句话出门去了。然后对门传开了敲门声和母亲急切的声音。

快十一点了。

爸你手机借我玩一会。儿子出现在书房门口。父亲背对着他。他能看见儿子的影子被拉长了贴在墙上。

儿子你过来。爸忘了给你买礼物，爸跟你道歉。对不起。爸给你补一个好吗。

父亲拉着儿子的手，视线在书桌上扫来扫去。

这支笔送给你吧儿子。电脑啊平板啊手机啊虽好，这笔更可靠。你看。他停下来在纸上写下生日快乐四个字。你看，他又画了一个蛋糕，八根蜡烛。儿子，生日快乐。

谢谢爸爸。儿子接过笔。

父亲又说道，儿子，写写画画，是成本极低又极浪漫的一件事儿。往后有了喜欢的女孩啊，还可以写写情书。手机打的字儿，没有灵魂。千篇一律。知道千篇一律啥意思吗。

知道，都一样。爸爸，手机能借我一会吗？儿子问。

父亲点点头，看着儿子的影子从墙上矮了下去，直至消失。

他打开电脑，开始从公文包往外掏东西。

然后他开始机械地敲打起键盘，又麻木地删除，如此反复。他好像听见了猫的声音。他感觉那点力气又开始一点点减退。倦意上来了。

母亲不知道几时回来的。

猫没有回来。

第二天早上也没有回来。

他们都没起床，家里没有声响，只有阳光安静地越过栏杆和纱窗。

他拎着装着猫粮的垃圾袋下楼。他会顺路买一杯豆浆，一根油条，坐上提前叫好的滴滴。

他知道今天下班，推开门不会有猫，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他不知道的是，母亲只是在小区楼下的长凳上坐了一会，就回头上楼。母亲把这个秘密告诉儿子，作为交换，儿子把两天前考砸了的卷子拿出来让母亲签名，用父亲前一年生日送的笔。

他知道的是，他们会假装家里没有养过猫。从来没有。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