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缺乏同情心的人,但看到某程序员被前妻逼迫跳楼自杀的新闻时,却难有共鸣。一顿饭两千多块,价值二十几万的钻戒,远在海南的房产,都离我的生活十分遥远。
毫无疑问,这是一出悲剧。如果人生可以重来,或许双方都有无数种可能。但遗憾的是,死亡给一切划上了休止符。
人说三十而立。三十岁后,前一段风平浪静的人生轨迹,急转直下。当然,有可喜的。找到人生伴侣,有了花花,这些时光或在回忆,或正发生,都闪闪发光。但这几年,也是可叹的。单是出入医院的次数,便超过了以往三十年的总和。往常最常去的缘由,无非是感冒,连液都未曾输过。现在,医院的厕所在哪,哪里可以抽烟,附近有哪些地方卖什么,都相当熟悉。最可怕的是,现在进医院,有一种诡异的,难以名状的感觉,仿佛每次去,总是以熟客的身份,轻车熟路。连拥挤的停车场何时有空位,好像都可以摸出规律来。
我一直以为,或许天真地以为,能用钱解决的,真心不是大事。回忆起其中种种,又仿佛真的与金钱无关。在医院中,老婆产后上厕所突然晕倒,是我人生中最慌张的时刻。那一刻,扶住瘫软的身体,大声喊着护士,想的是安危,不是背后的花费。而花花平安出生,老婆平安出产房,是我人生中最欣慰的时刻。没有什么比母子平安,更让人安心,念的是平安,不是背后的花费。
现在想来,大约与费用不多,有莫大关系。
再往前一年的年末,弟弟先是心脏不适,后来确定要上广州动手术。虽然费用高昂,脾性不好的他也曾口出狂言,还是东拼西凑,凑足了费用。父亲与我都是极要面子的人。我从他那里继承了一些品性。比如凡事靠自己,轻易不求人。我父亲这辈子,做过各种各样的工作,直到现在还在做体力活。他今年六十一,干起活来比小伙子还卖力。父亲的手,在不同的人生阶段,和泥土,河流,煤炭,水稻,香蕉,水泥,沙石等等,都有着亲密接触,也因此怎么洗,都是黝黑的。他一直坚信,只要这双手肯卖力气,生活一定可以过得去,不需要向任何人开口,更不用说乞求。
今晚我吃过晚饭,开了半个多钟头的车,回到老家。父亲说起他生平的借钱之举。第一件事,就是我当年考上大学,却凑不到学费。那是非典肆虐的年头,父亲百般无奈,带我前往汕头。父亲的舅舅,几个儿子都是生意人,颇有资产。老人家年纪大了,没有决定权,带着父亲一家一家去借钱。我已经忘了细节,两鬓稍显斑白的父亲,平日并不多言。今晚却向我与伯父,详谈了这一段。现在我只能依稀记得,第一家的客厅很大,好似还有假山和泉流。而父亲记得的是,三家加起来,一共借了二千八。然后老舅跟他说了一大段富人的苦。每个富人,总有几个穷亲戚,这些亲戚们,又各有几个穷亲戚。不管远近,富人总不能让穷亲戚空手而回,于是只能多少拿出一点。父亲笑说,富人的确比穷人苦。
父亲的第二回借钱,是因为弟弟的手术费。这是一笔程序员看来极少的钱,还不够钻戒的一半。但也足够父亲担忧好些日子。他厚着脸皮,往至亲家里跑,几千一万的借。我手头紧张,也是厚着脸皮先找同事借。那一年刚好政策允许未购房也可以提取公积金,隔几个月取了钱,马上归还。父亲也在弟弟平安出院,领到报销的部分后,第一时间还了至亲们。后来还有富余的,待我凑钱付首付,父母亲又拿了两万给我。所以这于我们而言,颇为壮观的数目,最后我只出了一点点,剩余的部分,都是父亲的积蓄。
我以为生活就此归于平静。等明年交了房,简单布置后入住,便可渐渐有余钱,可以让父亲不那么操劳。然而父亲的第三回借钱又是免不了了。
前几日弟弟说起,在外欠债,无法偿还。我是不打算告诉父亲的。昨晚给伯父打了电话,因细想之下,唯有汕头富人一家,可以轻松暂借这一笔钱。伯父算是与其联系较为紧密。我那个轻易不求人的父亲,多年来一直疏于同富人亲戚的交往。总觉得有了前车之鉴,加之贫富悬殊,登门总是不合宜的,只徒增了他们的烦恼。伯父一早将我的打算告诉父亲,父亲罕见地给我打电话,断然拒绝了这个建议。
我不知道父亲打算向谁借,怎么开口。这个从鬼门关躲过一劫的弟弟,近几年也是命途多舛。术后不能干重活,还得终身服药,虽然生活没多大影响,工作却是难找。在网络上赚了点快钱后,终于步村中几个逃亡他乡者的后尘,野心太大,昏了头,欠了债。然而见弟弟恢复良好,体格慢慢壮实起来,想必父亲与我一样,是欣喜的。加之弟弟在家,周遭的人有什么电脑问题,网络问题,手机问题,都是耐心帮忙,不求回报。除了这回的事,并没什么值得诟病。
所以父亲得知消息后,仍安然去二舅处做活。当二舅说,他已经知道此事,只是怕跟父亲言明,父亲可能连拿锄头的力气都没有时,父亲居然笑笑,说心态很好。
我同样不知道自己打算向谁借,如何开口。我和父亲有一个共同的问题,如果讲明白,是凑钱去救一个误入歧途的赌徒,谁会向当初因为生病去借钱那般痛快?
回潮州的路上,有那么一会,眼睛突然模糊。看看后视镜,一片漆黑。前方道路两旁的反光条十分晃眼。
回想起为弟弟借钱治病的经历,因为自己付首付借钱的经历,总感觉可以借钱的人,越来越少,虽然以我的人品,有借必然有还,不像那些借了我的钱,却仿佛忘记这个人的所谓朋友亲戚一般,但真的很难。
看着微信一长串的列表,发现没几个人可以借。而每次借,似乎都在消耗我们之间的情谊。我知道,如果不是情非得已,我是不会开口,向这些珍视的人们伸手的。但事实就是,除了向他们伸手,我很难向自己交代,哪怕伸手后,更难交代。
一长串的列表里,也没有几个人可以听听这样凌乱的心绪。
而父亲,连微信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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