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来点。他搅动着勺子,牛奶冒着热气。
风在呼啸。近了又远,远了又近。
她舀出半勺子糖,有点疑惑地看着他。
嗯,全加上。现在的糖都没什么甜味了。他说,你记得吗,以前,一小勺这样的糖,得有这么大的杯子。他停止搅拌,两手比划了一下。才不至于觉得太甜。
你不能再吃那么多糖了。至少体检报告上医生这么建议。原滋原味的牛奶也不错。她晃晃自己的杯子,摆出干杯的姿势。
他没有迎合她,啜了一口,好像在鉴定是否足够甜。这一口有点大,嘴唇上方沾上了点牛奶。他蓄着一抹漂亮的一字须。每隔两三天,他就要锁上厕所门,坐在马桶上悉心修葺。他坚决不容许人打扰。
等他喝完牛奶,吃掉了两块面包。他才心满意足地扯出纸巾。他很久没有一餐吃掉两块面包了,所以他很快感觉胃里有点涨。他望望窗外,风像是一把铲子,把院子里的树叶翻来覆去地扒拉,发出令人难受的响声。
报纸上没什么新闻。每天的新闻都一样。他整整花了十年时间,在餐桌上看新闻,终于得出这个结论。领导们一直在开会,会议总是胜利闭幕又开幕。自然灾害和人为事故总是在发生,稍有变化的只是伤亡人数。名目繁多的体育竞赛,离不开伤病、鲜花和泪水。他有点疲倦合上报纸,放在一旁,走向沙发。这张皮沙发变老了,让他坐着不舒服。他调整了一下,闭上眼睛。等她突然“啊”了一声,才缓缓张开。
她站在他面前,手里拿着拖把,半弯着腰。
我以为你上班去了。她说。
你听听。他停了一会儿,确认她也听到之后才说,风太大了。
风再大也不会把你刮走。你瞧瞧你的肚子。哦,你这像穿了十八条裤子的,双腿。风衣给你准备好了。她直起身,朝墙上的风衣侧了侧脸。
他上班的地方在附近一栋大厦的十九层。他们公司租下了整个十九层,把它分成五个区域,色彩鲜明。他在其中一个挂着编辑部牌子的办公室里有一张桌子,大约一米宽。电脑和电话在显眼的位置放着。来自不同地区的信件被分门别类装在一个蓝色的档案架上。他负责打电话和没见过面的作者沟通,处理那堆厚厚的信件和专用邮箱里的电子邮件。自从他们把各人的电子邮件印在杂志上,他就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糟糕的事实:耐心看完一篇哪怕狗屁不通的文章,浏览一张哪怕从任何角度看都没有美感的图片,尽量克制自己的恶心,然后礼貌地发出回信。
他没有动,只是挪挪屁股,把重心往后放,让整个人陷进沙发里。
我不知道你平时这么早开始打扫。他说。他平时总是吃完早餐就出门。
你再不去上班,别人没有意见吗?八点三十五,马上出门还来得及。
他说,这么大一间屋子,打扫起来要多久?他把目光投向餐桌、茶几、电视柜,然后回到她手里的拖把。
你是不是生病了,她探了探他额头。如果你发烧了,给办公室打个电话吧。我陪你去一趟医院。
我打过电话了。昨天晚上。
昨晚就开始了,你怎么不告诉我?她有点生气。
我现在就告诉你,我没事。他说,你坐下。我想跟你聊聊。
她看看表,我约了米娅九点钟去逛街。你得添一件新的外套了。这一年你胖得太快。
以前十九街街口咖啡厅旁,有一间专门卖胖子衣服的。门口摆了一个巨大的胖子雕塑。
他拿起茶几上的烟盒,把玩着。他们试过两个人合抱,但是没够上胖子的腰围。
那时候咱们还没结婚。你只有大概这么瘦。她竖起一根手指。你路过那家店总要看看里面的顾客。你可以站上十分钟。
我想看看有没有人真的那么胖,像雕塑那么胖。
你嘲笑他们,等他们发现你就拉着我拼命跑。明知道他们追不上。你那时候多坏,约我去看电影总是我等你,看完电影一定要送我到家门口,好像怕你一转身我就找别的男孩去了。不过那家店早关了。你记得吗,旧电影院关门前一天,我们经过那家店,已经成了一间鲜花店了。
我们在那家电影院看了太多电影。多到记不清了。
最后一场,是泰坦尼克号。我记得。我从没见过电影院挤进过那么多人。好像以后大家就没电影可看了。
泰坦尼克号,都出3D版了。好像过了一个时代。他低下头。脑海里浮现当年看泰坦尼克的情形。那一天上午他偷偷溜出学校,转了三班车。到十九街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电影两点半开场,他还饿着肚子。她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两个面包。两个人在昏暗的电影院里,开场前狼吞虎咽把两个巨大的面包吃了下去。惹得旁边的人都在小声嘀咕。电影开场,他们开始牵手,直到漫长的片尾字幕播完。大灯打开,也没有松开。她眼里噙着泪花。他觉得她好看极了,把手牵得更紧。那一刻,他牵住了一生最美丽的回忆。两个贫穷的学生,一场关于爱的短暂失忆,他们更深刻地意识到,未来的日子必须更坚定,像那颗海洋之心。
我必须给米娅打个电话了。她说。还有十分钟,去还是不去,我得给她一个准信。那丫头估计都化好妆了。她想给他男朋友买点东西。你知道,剃须刀、打火机之类的贴身物品。他要出差一小段日子。她站起身,准备把拖把放回去。
你跟米娅说,我生病了,你走不开。他轻轻咳嗽两声,放下烟盒。
告诉我,你是不是真的生病了?她意识到有点儿不对劲。你必须诚实告诉我。
我会很诚实告诉你。他目光中的柔情消失了。
他从盒里抽出一根烟。
这是周一打开的烟了。她说。
又不是周一打开的牛奶。他笑笑,笑得很勉强。不会坏的,反正烟总是百害而无一利。过期的,假冒的,和正品没区别。总是会伤人。
她走到窗台去和米娅打电话,他听见她连连道歉,脸上显出生硬的笑容。好像对这个早上他即将要说的事情,充满了疑惑。他看到她挂了电话,还在窗台前站了一会儿。
说吧,你怎么了。她坐到他对面的沙发上。
有一天我收到一封信。是一个十岁小孩寄过来的。你知道,现在所有的孩子正在放寒假。这是他们最快乐的时光。我们躲在阴冷的房间里瑟瑟发抖,他们却像刚刚出生一样,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杂志社的惯例是在年末举办征文比赛。让孩子们说说这一年里发生的事情,写点来年的心愿。
你过去总抱怨。她说。你抱怨说不该让一个丧失了童趣的人,去读小孩子们的呓语。你抱怨说他们有各种不切实际的所谓心愿: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多啦A梦,给自己装上翅膀,在脑袋里植入芯片,发明一种可以缓解一切疼痛而无副作用的药品,而且还是芒果、菠萝各种口味的……
他举起一只手,放在脑门上,揉揉太阳穴。
我受够了这些奇谈怪论。可是这封信不同。或许你有兴趣看看。
他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折叠得很整齐的信封,取出信纸,在她面前展开。浅蓝色的信封上,是十岁孩子歪歪扭扭的文字。题目叫《我的哥哥》。
她想象一个刚刚学会写字没多久的孩子,努力握住笔杆,在明亮的台灯旁端坐着写字的样子。或许是像现在这样的天气,寒风一阵一阵掠过窗外,阳光懒洋洋落在窗台上。孩子一边看着天空偶尔飞过的灰色小鸟,一边面带笑容回忆。
她认真地分辨小孩的字迹,过了一会儿就被内容吸引了。这的确不像是普通孩子十岁的文笔。字虽不工整,语句却十分流畅。他掌握了一些这个年纪的孩子不太可能掌握的词汇,但读起来又十分自然贴切。
他又从烟盒摸出一根烟。这封信很长。她需要一些时间。他发现两个人都不说话的时候,屋里子就静了下来。他突然想到废弃许久的仓库。那些在电视剧中用来绑架人质的场所。他突然想到荒芜了几十年的田地,因为无人打理而长满杂草。他突然想到他们去看过的海。海滩上被风和海浪雕琢出来的青灰色石头。他感到一股亘古不变的寂寞瞬间攫住了他,像是粗鲁残暴的盗贼一般,洗劫了他和她所在的客厅和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他盯着头顶的一盏灯。黑色的灯罩,被设计成花瓣的形状。开灯的时候,天花板上会长出诡异的花瓣。
你们应该给他一个奖项,应该把文章登出来,如果篇幅许可的话。她抖动着手里的信件。蓝色的纸张发出清脆的声音。
你也这么觉得?他不动声色地问。
这孩子的语言很纯净,很温暖。你说是不是?这是个温暖的故事。如果他哥哥和未来的嫂子看到,他们会感到欣慰的。刊登吧,让所有孩子看到,平平淡淡的生活,比插上翅膀就能飞翔来得简单而幸福。
她的眼睛明亮起来,脸上的皱纹化作荡漾开去的笑意。在很长的日子里,他们因为没有孩子而充满苦恼。他们争吵过,上医院检查过,一间一间跑,做过各种名目的检查,吃过颜色各异的药片药丸,喝过来历不明的配方所熬制出来的汤药。等他们都过了三十五岁。她忽然觉得一切都可以停止了。他也表示同意,如果上天执意不让他们拥有某种快乐,那也只能接受,去寻找其他的幸福。
你想认识这个孩子吗?如他信中所说,他们没有很好的生活条件。也许这样的季节他甚至没有合适的御寒的外套。我相信他哥哥的外套,他穿起来不合适。
这样不好吧。不过你有他的地址,当作个人对他的鼓励也是可以的。他哥哥真让人心疼。那样的车祸肯定给他留下了巨大的阴影。可他又那么坚强,不但顽强地活了下来,还让自己的弟弟拥有了完整的童年。
她似乎沉浸在孩子的故事中。信中写道,他刚满周岁那年,父母带他们去一个风景区旅行。一辆超载大卡车突然失控,把他们的旅行大巴撞到了护栏上。她母亲护住他,父亲护住他哥哥。他们没来得及被送进医院,在救护车到来前就断了气。他和哥哥勉强活了下来,哥哥的一只耳朵从此听不见了。
驾驶大卡车的那个酒鬼被关进了监狱。失聪后的哥哥领到了一笔赔偿金。那一年他才十岁。哥哥带着他投奔亲戚,一个亲戚过一个亲戚。他们在不同的家里短暂逗留,直到十七岁那年,哥哥用剩下的钱在市内买一个小房子。他找到人生第一份工作,在一个酒吧当歌手。他被送进一所学费低廉的学校,他和很多外来工的孩子成了同学。这时候他哥哥已经分文不剩。
他来到我床前,没有开灯。轻轻在我耳边说晚安。我能闻到他满嘴的酒气。每天都能闻到。孩子在信中写道。等哥哥离开了,我偷偷望一眼闹钟,凌晨两点四十六,有时候是凌晨三点零五分……
他为了照顾弟弟,很快辞了职,当过餐馆服务员,搬过建筑材料,在工地上打过零工,直到偶然看到一个小区物业的招聘广告。当时物业经理看了看他的简历,竖起了大拇指。
你想认识这孩子吗?他冷冷地问。叫人猜不透他想听到什么答案。他近来的表情都是淡淡的,她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笑是浮光掠影的,蹙眉是一闪而过的。她说不好是年岁积淀下太多的尘埃,还是几十年的经历让他看淡了山水。
她犹豫了一下,不置可否。心中有不祥的预感。
有人在按门铃,不徐不疾,按了三声,停了一会儿,又按三声。
他试图从沙发上站起来,但显得有点费劲。
她打开门,从缝里往外看见一张陌生的脸。他穿着墨绿色的工作服,戴着印有标志的帽子,显然是本区的快递员。
这里有一个邮包,请签收。他礼貌地说,但表情木然。想是冷风吹得他难受。这样的季节骑着摩托车送快递,可不是一个好差事。
她转头问他:你最近买什么了吗?
他说,你看看寄件人不就得了。只要不是炸弹就签了。
她扫了一眼寄件人,掂量了一下包裹,觉得可以排除嫌疑,快速在回执单上签了名。她盯着寄件人的姓名看了又看,在脑海里搜索类似的朋友,却没一个对得上。但收件人一栏清楚地写着她的名字。
呆会再拆吧。他说。咱们还没聊完。
她把包裹放在餐桌上,和扣在罩子底下的调味料摆在一起。然后回到她的沙发上。她看了看他。他也正看着她。
这样的孩子,任谁都会喜欢。他说。我看了那么多信件,第一次想帮助一个孩子,一个从来没见过面的孩子。
嗯。她看着他,没有接话。她好像想起了什么。
你呢?
当然了,我会帮助他,如果他有什么需要,是我们可以办到的。她强调了我们。
你会像他的未来嫂子那样,去接他放学,带他去公园荡秋千,陪他去宠物店看小狗小猫,给他买一直想要的变形金刚吗?他问。
也许会。
你会带他去理发,和他一起骑着单车到郊外去,看看落日,或者在一条不知名的小河边钓鱼吗?他问。
可能吧。
你会告诉他自己会爱他,会一直爱他,陪着他慢慢长大,在他需要的时候,比如发烧,比如考试得了个令人伤心的分数,第一时间来到他身边吗?他问。
我不确定。
你确定。我们幻想过有一个这样的孩子。聪明、可爱、温和、不自私、不自卑,有一头可爱的软软的黑发,有一双清澈得让人无所适从的大眼睛。
嗯,也许我们期待过。可你我都知道,我们不会有。她有点失落。你想说什么?
你清楚我想说什么。孩子还寄了一张照片过来。是他们的全家福。他说,不是他记不起的时候的全家福,是现在。也许就是上个月拍的。你想看看吗?
她突然在沙发上坐直了。
我不想,如果你要给他寄东西的话,我没有意见。
她已经猜到,那个轻飘飘的包裹里装着什么。她终于把小保安的现在和过去串联起来。
你怎么知道的?过了很久,她说。
他吐出一口烟。她皱了皱眉。
我有一个朋友认识他。
哪个朋友?菲亚?她不知怎么就说出了这个名字。
菲亚是他的一个女同事。有一个女儿,如果她努力回忆,她会发现那个小女孩也在那间小学念书。
他去过菲亚家。
菲亚告诉你什么了。
没什么,两个小朋友恰好是同班同学。她邀请他到家里看她的宠物狗。一只叫猩猩的小狗。他漫不经心地说,好像在犹豫要不要说下去。他们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无话不谈。她机械地重复着他的话。她想起那个平日客客气气、一丝不苟的小保安。
无话不谈。你没有资格质疑我。或许你该想想,你和菲亚的事情。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她笑了笑,站起身来。
他瞪大了眼。
过了一会,他决定回去上班。可是他试了试,发现自己没法从沙发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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