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命苦啊，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让我这辈子过得这么苦。
我1960年生，属鼠，那一年正是三年大饥荒最严重的一年。出生后没奶水吃，全靠奶奶用野菜糊糊把我喂活。我爹是上门女婿，我娘是哑巴，还有一个大我三岁的哥哥，再加上奶奶。那时天灾人祸，大家都过得穷。我爹手脚麻利，娘虽是个哑巴，人勤快，再加上奶奶的帮衬，日子穷得吃了上顿愁下顿，但一家人整整齐齐，倒也活得乐呵。好景不长，我八岁那年，我爹得了肺结核，没钱去打青霉素针。拖了大半年就走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爹走了没多久，奶奶也生病走了，家里就只剩我们三人。那时还是集体合作，哑巴娘一个人挣的工分根本不够养活一家老小。哥哥和我整天去拾牛羊粪，捡鸡屎，凑工分。爹的族人看不下去，来我家接走了我哥，打那以后我再也没见着我哥了。村里的四婶可怜我娘，介绍了邻乡的鳏夫给我娘，我有了后爹。后爹人不坏，就是爱喝酒。一次夜里喝高了，回家时路过堰塘，不小心跌了进去。等发现时已经没气了。那年是1978年，我刚好十八。
家里不能没有男人支撑。小姨给我介绍了邻市的小伙儿来我家上门，成了我丈夫。我丈夫和我一样是个苦命的人，四岁便没了娘，爹一手把七个孩子拉扯大，家里也穷得叮当响。小时候没人照看，跌进火盆里，左腿烧成了残废，走路不利索。但我丈夫勤快聪明，地里干活是一把好手，做小东西也是一把好手艺，连家里削皮的刀也是他自己做的。我也是从小苦过来的人，会疼人，爱干活。我们两人一起使劲，日子比之前好过多了。
1982年我的大女儿红娃出生了。我的红娃长得好看，眼睛又大又黑，樱桃小嘴，胖嘟嘟的小脸，村里人人都夸像年画里的娃娃。可惜那时不时兴照相，我们也没钱，红娃一张照片也没有留下。红娃出生那年，村里开始分田到户了。大人一人一亩地，小孩半亩，人人有份，种多少收多少，除了上缴的粮食外，其余都是自己的。我们两口子能干，不怕苦，整天泡在地里。地里的庄稼收成好，渐渐也能吃饱饭了。我娘照看红娃和家里，农忙时去地里帮帮忙。日子越过越红火，1985年我生了我儿子平娃。古话说儿女成双，凑成一个“好”字，我看着这双儿女，也觉得自己是个有福的人。知足了，不求大富大贵，升官发财，一家人和和气气，团团圆圆，把日子过红火，也别无他求了。
这样的好日子过了几年。我娘照顾红娃和平娃，我和丈夫照看地里。农闲时我丈夫也折腾些馒头包子，走村串户地叫卖，补贴家用。原本这样过下去，我这辈子也算圆满了。天晓得，红娃十岁那年，一天夜里忽然发起了高烧。我们借了村长的自行车，连夜把娃送到县里的卫生院，也没能把娃留住。我红娃才十岁啊！好好的女儿，说没就没了。这么乖的红娃，都晓得心疼爹娘，照顾奶奶和弟弟了。红娃走了，我一个月没下床，一想起我那苦命的红娃，胸口就绞着疼，眼睛都哭瞎了。最后，还是平娃端着饭，给我送进来，一声声喊我“娘”。我看着我的乖儿，再怎么难过，也要起来。
红娃走后，我们一家搬到了邻市的丈夫老家。他家兄弟姐妹多，图个互相照应。一转眼，我家平娃初中毕业了。平娃从小乖巧，不让我们操心，是个细心的好娃。平娃毕业后去市里找了一个汽修师傅学三年修车。平娃爱学，学啥像啥，一心想着早点学好这门手艺，拿工资，养活我们。我平娃长得帅，个子高，浓眉大眼，也勤快。师傅对平娃也好，教得上心。平娃学了一年半就能帮师傅带徒弟了。每次平娃回家总给我们带市里的稀罕吃食，给我们讲市里有意思的稀罕事。平娃回家就是我最高兴的时候。我早早备好他爱吃的菜，在村口盼着平娃回家。
1994年春节，我家有一大喜事。平娃和邻村的姑娘订婚了。这姑娘，我们都喜欢，是平娃的同学，和我平娃一样是个好娃。初中毕业了就在县里的棉花站工作。那年春节，平娃订婚，我们按老家的规矩，准备了足份的鲫鱼、大米、菜油、猪肉、香烟和糖果，拿红纸包好，红线系好，送到姑娘家。我家里摆了六大桌，喊了亲朋好友过来，热热闹闹地办了订婚宴。两家计划着平娃学完手艺后就结婚。到时我也能安心在家等着带大孙子。
可是老天不公，嫉妒我有这么好的儿子，不让我好过！我现在想起我平娃，心里也在滴着血。那天，我永远记得那个日期，平娃和师傅在给故障的煤气车修理时，新来的徒弟不知情，拿了电焊去焊接脱落的管道。那煤气车怎么能拿电焊去焊接啊！车炸了，我平娃、师傅还有那新来的小徒弟都炸得粉身碎骨！村长通知我们时，我当时就晕过去了，还是大嫂子使劲掐我的人中才把我救过来。我做梦也没想到我这唯一的儿子竟然也没了！我这么听话懂事的平娃也怎么说走就走了！老天瞎眼，为什么我这一辈子从来没做过坏事，竟然把我这么乖巧的女儿和儿子都带走，一个也不给我留！我一病不起，浑身跟散了架一样，提不起半点精神。我丈夫收了爆炸地的泥土，放在棺材里，当成我的平娃，给他好好葬在了西边的自留地里。
平娃没了，我病了一年，胸闷气喘，头也疼。认识的人都给我出主意，让我去找师傅的家人算账，好端端的娃儿不能这么平白无故就炸没了。可是我不忍心啊！师傅家就剩一对老父母、年轻的寡妇师母和两个小儿子。平娃的师母也来看过我，哭得跟泪人一样，话都说不出。我没了儿子，她也没了丈夫，都是可怜的人儿！我哪能再去告她呢！
病恹恹了一年，我看着瘦的像猴儿的丈夫和哑巴的老娘，最后还是支撑着起来了。红娃和平娃都走了，还有这两个可怜的人在等我呐！不能给他们添堵啊!
平娃走后，婚事自然也退了，那小闺女第二年也嫁到了外市。虽然她在平娃出事后不曾来看过我，可是我还是从心里感谢这闺女，至少平娃在的时候说起她都是眉眼带笑的。
日子要继续过下去，总得有个依靠吧！我们想让大哥的二儿子过继给我们，但是大哥不愿意。自己亲侄儿没法过继，我们也断了这念头。三个孤苦伶仃的人帮扶着过活吧！
平娃走后，我人虽然起来了，可是心却像死了一样，吃不下，睡不着，菜园和地里也没有劲去收拾，一心想着平娃。平娃爱干净，我就把他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东西按他在的时候摆放，每天拿抹布擦。床褥隔段时间就换洗晾晒。衣柜里的衣服也常常拿出来洗晒。每到星期天，我便早早地在村头坐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村口，希望能像之前一样等到我的平娃回来。逢年过节，我都要去赶集，买我平娃爱吃的菜，烧好等他。我天天盼着平娃，却没见到他，连梦也没梦见。我想平娃想得要发疯了啊，抱着平娃的照片一看就是一天，好像多看看，平娃就能从照片里走出来对我笑一样。我也不爱像以前那样去村里串门，走亲戚，看见别人家团圆，我就忍不住想起我的红娃和平娃，爱讲他们的事儿，时间久了，别人看见我就忙不迭地躲开。亲戚们也嫌我晦气命不好，喜事也不再叫我们。我心里愈发难受，要是我红娃和平娃在，我怎么会落得这样的下场呢？
平娃走了两年，我浑浑噩噩地过了两年。一次赶集，遇到了娘家的蔡姐。蔡姐晓得我家的事，可怜我，告诉我蔡家村有个赵神仙，“过阴”很厉害。“过阴”是什么？就是通过神仙，能找到已经过去的亲人。我当然很欢喜，带了钱，买了想带给娃们的东西，就坐车去找赵神仙。赵神仙知道我家红娃和平娃所有的事，他告诉我平娃在天上过得好呢，因为有手艺，现在已经修炼两年了，再过一年就能出关了。神仙还说我红娃当初害病走得急，怪我们没安排妥当，红娃一直像那孙猴子一样被压在山下，浑身白毛，没吃没喝，和野人一样。我一听心疼得不得了。是啊，我红娃也命苦，一夜间就去了。那时穷，也没给红娃好好安顿，做娘的内疚得很。赵神仙劝我莫急，说可以疏导，帮平娃和红娃在天上过上好日子。我心疼我的娃们，拿出身上所有的钱，给赵神仙，求他帮忙，让我娃们在天上过上好日子，不再受苦。
从那以后，我天天惦记着我平娃和红娃的事儿。养了鸡，生了蛋，便拿着鸡蛋去集市换钱。菜园里的菜也摘了最新鲜的去集市上卖。新收的粮食换了钱也拿一些出来去帮我的娃们疏通。我丈夫不管这些事，平娃走后他精神也差了很多，话也少了很多，只管把家里的田地种好。
除了带钱外，赵神仙说“过阴”时间太短，说不了多少话，也可以帮我带信给娃们。我一个小学都没念过的农村妇女，斗大的字儿不识几个，怎么写信给我的平娃红娃呦！我找到同村正在读书的侄女，托她从市里给我买来字典和本、笔。侄女每次回家，我都拜托她教我认字。我这个从来不爱看电视的人也开始天天看电视，盯着电视上的字儿学。没事就翻着字典看字儿写字儿。这样磕磕绊绊学了半年，我认识不少字了，也开始给我的平娃红娃写信，问他们在那边的生活，也告诉他们我们这边的情况。
那两年，村里的人看我天天往赵神仙那里跑，不理解我，取笑我。好心的人劝我把钱存起来，儿孙自有儿孙福，不要花这么多钱。坏心肠的人见我就笑我是个傻子，疯子，把辛苦挣来的血汗钱白白往水里扔。我和他们讲我的平娃红娃在天上的事情，也被他们当成笑话。我不理睬他们，世间的凡人哪里知道天上的事情，只要我的平娃和红娃过得好，我花再多的钱也愿意。
两年过去了，赵神仙告诉我，红娃从山下解救出来了，因为长得好看，被送子观音娘娘选去做了副手，不愁吃穿，工作也轻松。平娃修炼出关后留在玉皇大帝那里，专门管交通，娶了漂亮媳妇，生了个胖小子。这疏通果然奏效了，我那双在人间受尽苦难的儿女终于在天上安定幸福了。我也安心了。我还是经常写信给我的娃们，问他们在天上的情况。我很想见见我的平娃和红娃，还有我那没见过面的媳妇和孙子。可是赵神仙没有这功力，我也一直见不上。
2002年，赵神仙出车祸没了，我再找不到能帮我传信的神仙了。这些年，只好自己在家里写信，烧给我的平娃和红娃。写了多少封，我自己也记不清了。农闲时我也给我大孙子做些小衣服小鞋子，款式没有现在时兴的样式好看，也不知道大小是不是合适，但是奶奶亲手做的衣服鞋子穿起来肯定要比买来的很舒服。我时常梦见他们，我的娃们都过得不错，我心里安稳很多，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愁苦。
我这一辈子这么苦过来，现在也没有什么盼头了。娘的身体越来越差，脑子也越来越糊涂，有时连我也不认识。我只盼着好好照顾我的哑娘，把她安稳地送走，也算我尽了作为子女的孝心。我和丈夫都是六十的人了，身体不像以前那么硬朗，农活干起来也有些吃力了。我们只种一点田地和菜园，够自己吃穿，把多余的地送给小叔子家种了。
为人一世，受了这么多苦难，流了一辈子的眼泪，也算我这辈子的修行。这一世我什么也不想要，只想，待我百年之后，也能去天上和我的娃们团聚，那就是最幸福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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