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这几年一直有个习惯,就是在晚上的的时候,无论身处何处,在公司里加班,还是走在归家的路上,总要看看天空,若是不看,就觉得不够心安一样。
当然,大部分时候什么都看不到,我也算生活在大城市,天总是没那么黑,是一种混着假冒伪劣墨水的深蓝色。若是别人问起来,我又说了我在看星星,那一定是会被嘲笑的。“哪里能看到什么星星,”别人也站定了,学着我的样子向天上望,“你以为你是在呼伦贝尔大草原呐。”
我从来没有在呼伦贝尔大草原上看过星空,但别人既然这么说了,我便觉得那里的星空一定很高级,很不一样,也就为了这句话,我特意带了帐篷,跨了大半个中国,来呼伦贝尔草原上过了一夜,结果稀稀拉拉地下了一夜的雨,我也被草原上凶猛的蚊子扰得完全睡不着觉。
但朋友圈还是要发。特地照了帐篷,后面p上一片银河,再搭点儿文艺的句子。底下有零星的几个点赞,有一个不记得是男是女的半路人在底下留言“哇,真羡慕”,我一边窝在帐篷里挠着腿上的包,一边捧着手机呵呵傻笑。
第二天回去的火车晚了点,等到了中午,我靠在站台昏黄污浊的墙上,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右手抓着行李,左手拿着一快面包,就是车站里经常卖的那种,说是什么提子面包,其实不过就是里面有几个葡萄干。我正较劲地在把咬到嘴里的塑料皮往外吐,兜里手机短促地震了起来。我皱了眉头,在衣服下摆上囫囵抹了下手,点开一看,她给我发了条微信,头像上的小红圈有些可爱,有些刺眼。字不多,“你去草原看星空了?”
火车呜呜地从铁轨看不见的那头叫着呼啸而来,我三两下吞下去了整个面包,脑子里一团乱,周围的大爷大妈都开始往车上挤,我也索性不反抗,任凭他们把我给挤上去。正想着要回什么,手机又长长地震了一声,我把它翻过来一看,果然,没电了。
我一脸懵得被挤到车厢里,夹在中间动弹不得,隔壁座的大哥正在吸溜吸溜地吃泡面,弄得满车厢都是红烧牛肉的味道,我怔怔地看着他,想着他可吃的真香。
“你瞅啥。”大哥抬头,正好和我看对上眼。我有些发愣,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只是忽然觉得眼睛里痒痒的,似乎有什么在往上涌。
“充电宝,” 我先是小声地念叨着,“大哥,你有没有充电宝。”
“啥?”大哥凑过来,他没听清。
“我说大哥,你有没有充电宝。”最后一个宝字还没落,我的眼泪就从眼眶里迫不及待地涌了出来,仿佛是算计好了,要吓这大哥一跳一样。这场面可一定非常滑稽,我后来心想,一个大男人流着泪向正在吸溜面的大哥,借充电宝。
“有有有。”这大哥看我掉了泪,态度变得格外小心而谨慎,反而让我觉得更不是滋味,“给给,兄弟你随便用,咋还为这事儿哭了,哈。”
我伸手去接充电宝,一滴豆大的泪珠直直地落下,打在我伸过去的大拇指上。那大哥像看到鬼一样,赶紧把手缩了回去。
这一车厢里所有的人,或者说,但凡是能闻到大哥牛肉面味道的人,都转过头来看我。我不争气地擦了擦眼泪,很好,我嘟囔道,就我这身邋里邋遢要饭似的装扮,估计周围的大爷大妈能很自然地把我这突然的眼泪和大哥的那碗泡面联系在一起了。
我低头看着充电宝的绿灯闪来闪去,像是小星星,没想到昨晚没看到的星空,今天反而在充电宝上见到了,我很想问问大哥这充电宝哪里买的,但又怕自己控制不住眼泪又吓人家一跳,也就住了嘴,什么都没说。
火车慢慢走的平稳,周围揉成一团的嘈杂声很适合想事情。我就开始想了,我俩打小学四年级就是同学,我是转校生。我已经不记得第一次见她是个什么场景,说了什么,很早以前就不记得,她总拿这个事儿说我,说我对她不上心。说实话,那个时候,我的确对她不上心,我喜欢的是我们班另一个姑娘,皮肤白,长得高,脸也好看。但女生总是相信命中注定这一套说辞,觉得咱俩在一起八九年,那可就是命中注定的一对儿,你第一眼看到我,那就肯定能感觉到,感觉到我可和别人不一样,恨不得浑身都在冒金光。
我是感觉到她不一样,只是不是在第一次见的时候,而是在分开的时候,所以我这个人最不相信一见钟情,我只相信“一别钟情”,只有在分开的时候,我才能告诉自己,究竟她是不是我这一生特别的那一个。
很可惜,我的答案是肯定的,所以在她转身头也不回地走掉的时候,我见到了她身上的金光,光芒万丈。
二
我知道自己一直有个问题,就是格外念旧。
我也不明白念旧和邋遢是不是有什么直接关系,但我不愿意收拾屋子,除了懒,就是因为我不想扔东西。
小时候的卡片,玩具,屋子角落里斑驳了的小板凳,放在桌子底下吃灰的汽车模型。除了吃的和日用物品,我现在已经不怎么买新的玩意儿了,但屋子里仍然装的满满当当。我身上穿的这个冲锋衣,高中的时候,我妈在楼下大超市打折的时候带我买的,脚下的运动鞋,上大学前置办的各种行头里的一件,和身后背的包一个牌子,一个颜色。浑身上下,哪一个都跟了我少说有五年了,我都是舍不得扔,也亏得我这些年个头也没怎么见长。我总是想着,要是扔了,也就再也见不到了。要是有一天我回忆到大学和舍友一起踢球,那我就得见到那时穿的球衣球鞋,要是想到小时候抹着鼻涕在楼底下傻玩的时光,那我就得过去一张张数那些卡片。对一个男的来说,未免有点矫情,但怎么说呢,有的人就是这样,非得见到实物才踏实,毕竟记忆这种东西太虚,有时怕忘了,有时怕记的东西掺了假。
所以自从她离开以后,我从高中到大学后几年的记忆都变得模糊了起来,每当我想着那段时光的时候,总是躲不开有她身影的画面,见不到她,一切也就变得不真实。是了,我这么个念旧的人,却把她弄丢了。
隔壁的大哥还在吸溜着,这一碗面量可真大,他吃了好久。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自己,虽然所有东西都是旧的,但却没有一件,比她和我在一起的时间长。
脚上的蚊子包又开始暗搓搓地痒,挠上去已经有点疼。若是这蚊子包消掉了,在呼伦贝尔大草原的一晚恐怕也会被我忘记吧,说不定甚至会怀疑这段记忆都是被我虚构出来的。因为星空是假的,朋友圈的照片是假的,只有这蚊子包是真的。
“兄弟,来,让下哈,我去上个厕所,你站累了要不坐会儿。”
大哥抹了一把嘴,起身,我愣了下,赶紧摆手说不用不用,他直接一个反手就把我死命往座位上按,
“没事儿,你就坐着吧,我还得抽根烟。”大哥劲儿很大,按得我生疼。“坐着啊,甭着急。”
我被按在了旁边的座位上,从早晨到现在,我已经站了很久,现在忽然坐下来,就只想着睡觉。手机已经开了机,信号满格。4G的标固执地出现在屏幕左上方。
我心里感慨了一下国家建设,没想到在这茫茫的大草原中,4G信号都已经覆盖到了。她没有再给我发消息,我也只是在座位上愣着,没有打开微信。
我俩真正分手的时候是在秋天,我在国外,戴着耳机打游戏。在国内的时候,我也时不时玩几局,倒不是有多喜欢玩,只是图省事,能多个同学之间的谈资。欧服游戏环境不错,打起来比国内爽,这一局还没打完,正是三十多分钟关键的时候,她给我在QQ上发了一个信息,跟我说,我们还是分开吧。
我看了一眼手机,左手还放在电脑上,右手拿着鼠标,机械地按着,没有停。
可是眼泪还是当时就流了下来,我没来得及擦,团战一波接着一波,每次我都死不了,自己一个人一路跑回家,使劲地按着QWER清兵,队友发起了投降,我一遍遍地点着拒绝,说实话,我希望这局游戏永远都完不了。现在想想,这么多年,我其实一直都没有变,只不过是个只会逃避的怂人罢了。
最后一次见她,就拖到了冬天,圣诞节的时候,我回国,她来机场,拿我给她带回来的东西。那天雾霾很重,从机场的露地窗向外看过去,灰茫茫一片。她最后一句跟我说的话是“出租车在那边坐,我同学送我来的,我就先走了。”
我说:“好”
然后,就是漫长的没有她的五年。
我回国,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找了一个陌生的工作,认识了陌生的人。、可笑的是,到现在,五年前所有的陌生都成了熟悉,当时所有的熟悉反倒成了陌生。
直到今天接到她的信息,我想,我本该是像在路上重逢了一个老同学一样,惊讶,喜悦,有说不完的话,诉不清的思念。但是没有,我只觉得心里的悲伤得很,她的出现,提醒了那个本该有她的我的生活,那个我曾今无数次设想,最后随她的消失一起不见的生活。
在那个生活中,我没可能在这里,衣衫褴褛满身蚊子包地坐在绿皮火车里想着什么看星空,想着用这种傻不拉几的方法去感动谁或者自己。
列车员推着食品车走过来,让我把放在脚下的帐篷包再往里挪挪。我其实从小就不明白,为什么虽然过道上站着挺多人,但差不多和过道同样宽的小推车总是能顺利地走过十几个车厢。买的人不多,只有前面的一个人买了盒泡面,列车员伸长了手。一手费力地递着泡面,一手收着钱。
我很久没有坐过绿皮火车了。上次坐还是大学的时候旅游,和她一起。她喜欢吃火车上卖的鸡爪,又觉得一个穿着裙子的女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喊着“来一份鸡爪”着实丢脸,于是总是催了我去。买到手了,这回倒开始不顾形象地啃了。我笑她,她忙着吃,不理我。骨头放了一小堆,有次车晃得厉害,就洒了满地。
我还是打开微信,点开了她的头像,是一只挺可爱的白色小狗,我没见过,不知道是她从网上找的,还是她自己养的,倒不会是她爸妈养的,她妈妈对狗毛过敏,这个我知道。
她的朋友圈我看不了,一开始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后来问了同事,才知道能单方面不让某个好友看自己朋友圈的功能。微信真是人性化,我当时就苦涩地感叹,怪不得现在大家都不用QQ了。
火车到了一站,很多人挤着下去,很多人又挤着上来,我向过道的那边望,却没见到大哥,转回头才看到他在窗外的站台上,一个人抽着烟,和那些送行的人一起,吐出的烟圈们袅袅地在头上盘结在一块。
这边的天要格外灰暗一些,看起来是要下一场不大不小的雨。大哥也看到了隔了个窗户向外张望的我,压了压手,示意我不用管他,好好坐着。我点点头,有点尴尬,仿佛是个需要格外照顾的人。但想到自己刚才掉的泪,也只能自嘲地笑笑。
我从小就爱哭,但相比于爱哭,我更喜欢说自己是情绪过于激烈。眼泪来了,就是个生理上的东西,挡是挡不住的,又有谁不知道哭是个很丢脸的事呢,况且我好歹是个男的,知道了还哭,那就不是哭本身的问题。小学的时候,我哭的最多。现在想起来,就只记得丢人的感觉,具体是为了什么事倒是忘了。她后来跟我说,她小学的时候,也跟着班里的同学一同嘲笑过我,而且说不定笑得还最大声,觉得我娘娘腔,后来到了初中,我长高了,长帅了,读书成绩好了,她就并不觉得我不娘娘腔,而是有很内敛的书生气了。我又追问她关于一见钟情的事,她笑着打哈哈,诶,男女是不一样的嘛。
她跟我说要在一起,是初三上学期的时候,气势汹汹地,像个盯了很久食的豹子,终于伸出了它的爪子。我一这么形容,她就总作势要打我,说我侮辱她当年的女性先驱形象。我俩在一起之后,我就再没长过个子,五官也渐渐粗糙起来。她常说,她不算亏,毕竟是在我的颜值巅峰时期和我在一起的。我问她,若是早早预知了我的颜值走向,你是不是当时就不会那么坦荡荡地追我了。她说当然不追,想了一会儿又笑了,改口说算了算了,我要是不收了你,你岂不就错失了一生唯一的脱单机会,怪可怜的。
三
大哥回来了。火车起步快,有些不稳,大哥在到座位旁边的时候一个趄趔,就扑倒在前面站着的人的身上,我赶忙起身去扶他。
“唉不用不用。这驾驶员心里没点数,油门踩的这么猛呢。”
周围的人听到都笑了,我也跟着笑起来。大哥和我客套了一下,又坐回了他的位置上。
“小伙子,你到哪站下啊。”大哥边拧开一瓶水,边抬头看了我一眼。
“终点站。”我回道。
“嘿,那一个人跑这么老远,过来走亲戚?”
“不,没有,我来草原露营的。”我有些尴尬,指指脚底的帐篷包,没有提看星星的事。
“呦,一个人过来露营”大哥略微夸张地吸了一口气,“厉害啊,小伙子胆子很大啊”
我笑了笑,没应声。总是有这种事,别人听着挺高大上,但只有自己心里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
“我再过几站就下了哈,到时候,你就坐我这儿。”大哥指了指自己的位置,我刚想着说不用,又把这话吞了回去,一个劲地道谢。
“没事儿。”大哥又瞥了我一眼,有些欲言又止,半晌还是笑着说。“这个以后凡事看开点,因为个啥都不值得,是吧,一个人出门在外,自己总是得多照看点自己不是。”
我脑子里有些懵,大哥大概以为我是受了什么刺激跑草原上散心来的。
“而且大老爷们儿,可不能钻牛角尖儿啊。”
我麻木地点点头,差不多的话,我跟自己说过。是在圣诞之后,我返回欧洲的机场。不知道为什么,那时看着她离开,我的心里还没有那么难受,可是等到我又回去,踏上了和她不同的土地,微信QQ一切的一切都断了联系,想和她说句话却不可能的时候,我才忽然意识到,我是真的失去她了。这时那些相关不相关的回忆一股脑呈现在眼前,异地这几年里她越来越少的回话,无数次没有意义的文字上的争吵,手机两端慢慢变多的沉默。之前,我是不愿承认,现在则是不得不面对。我在机场里面,身边杵着那个和她是情侣款式的,一起上大学时用的深蓝色行李箱,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感受过的痛苦。不疼,但是悲伤从四面八方压过来,是一种溺水般的缓慢死亡。
那时我就跟自己说,生活还得继续,可不能钻牛角尖。
也是从那时起,我开始有了每天看看星空的习惯。
高中的时候,经常和她逃晚自习,去学校的天台看着星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她喜欢天文,有时会给我讲讲那几个星座,只是当时她讲的,我现在都已经记不清了。后来大学的时候去了不同的城市,每天晚上我就点一根烟,在宿舍楼底下跟她打电话。话都说尽了的时候,她也会让我看看天空,让我跟她找同一颗星星。
再后来出了国,因为七个小时的时差,我们就再也没有一起看过星空。她离开了以后,所有记忆都变的不真实,似乎她的存在都是虚假的。生活也变得时常空虚,令人不安,有时甚至绝望,一切努力都没了意义。但后来我发现,在看着星空的时候,我的内心会变的格外安详。毕竟凡事只要在心中有了仪式感,就变的不一样。
大哥在几站之后下了车。他重重地拍了下我的肩膀,拎着从上面的行李架上拿下的彩色条纹的编织袋。我向他挥了手告别。火车向下一站开动了后,我才想起来,我手机的一头还连着大哥的那台充电宝。
我十分懊恼,大哥的热心,最后反而让他搭了一个充电宝。我赶忙去找列车员,跟他说了情况,他笑着说,“那你就留着吧,找到那个人的可能性也不大。”
我讪讪地没有搭话,但转念一想,倒也好,留着这个充电宝,我也就能记得这位大哥了。
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我握着自己微微发热的手机,一直睡到了终点站。
当我跟着人流走出火车站的时候,天已经有些黑了,火车站广场四面八方的灯光投过来,照得一片明亮。接站的人在周围哭着,笑着,吵闹着,男女老少的声音交杂,此起彼伏。我穿过了熙熙攘攘的人群,拎着我的帐篷包,走向地铁站。明天上班,还有一个早会要开。
在进地铁站之前,我习惯性地看了看天空,颜色的确不好看,也果真什么都没有。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就这么站了一会儿,我打开手机,很快地回了一句
“抱歉,刚才在火车上睡觉,可惜什么都没看到。先回去接着补觉了,下次再聊。”
我知道,我这总要看看星空的习惯,是到了该改一改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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