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是伤心死的,老人是孤独死的。
一
老人自个儿守着空屋一住就是十年。
老人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在城里都混得不错,大儿子当了初中教师,二儿子开了饭馆,小女儿嫁了个做木材生意的老板。
老人的男人老王十年前就死于非命。老王随朋友上山炸石头,点了炸药,众人纷纷躲进了事先挖好的梗子洞里,石头被炸得“嘭嘭”震天响,没见过这场面的老王,竟捂着耳朵从洞里探出脑袋去瞅,恰巧被炸飞过来的一块脸盆大的石头命中,血肉模糊。
老人吃穿不愁还有四间砖瓦房,一间正屋三间偏房,在村儿里算富有的了,可老人却整日郁郁寡欢。
没人跟老人说话,连个串门的同龄老太婆都没有,老人拄跟木棍在院儿里一坐就是一整天,驱驱鸡,赶赶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老人闷得慌,拄着木棍摸索到了村头的小卖部,颤颤巍巍递给卖货小哥皱烂不堪的一张纸条和一块钱,上面写着几个儿女的电话号码。
小哥也不愿跟老人多言,轻车熟路地接过纸条和钱,照着纸条拨通第一个号码,把电话递了过来。
老人小心翼翼把电话放在耳旁,先卡了一口痰,接着朝电话里用尽全力却无力地喊出了干哑的方言:“老大啊,啥时候回来哇,地里玉米熟透啦!”
电话另一头的老大好像很忙,语速奇快:“上月不跟您说了吗,学校里忙,忙过这阵儿再说,先挂了啊!”
电话里“嘟嘟”声空洞而悲凉,老人叹了口气,接着让小哥拨通了第二个号码:“老二啊,啥时候回来哇,咱家地都让赖子老李家占去半亩啦!”
电话里先是一阵“乒乒乓乓”的嘈杂声,接着响起老二的声音:“他爱占就给他占,先不跟你说了,我这忙着炒大锅菜呢!”
“嘟嘟嘟……”老人眼睛一瞬间失去了光亮,像丢了魂,小哥想要拨通第三个号码,老人却摆摆手,哽咽而沙哑:“不打了不打了。”
夕阳西下,老人白发婆娑,一手背在身后,一手住着木棍,弓着腰蹒跚着往回走,影子被拖得老长。交织混合着情绪的泪水在老人眼里涌动,老人自言自语:“忘咯,忘咯。”
一旁的柳树老枝被风吹得吱吱作响,似是把老人的话重复了一遍:“忘咯,都忘咯!”
老人三个儿女上次回家似乎已是几个世纪以前的事儿了,似乎已遗忘了家中的老娘,遗忘了一些不该忘记的事儿。
二
老人病了,病倒了,倒在了院儿里。
邻居把老人抱到了床上,老人醒来,已说不出话。
邻居搓着手:“这可如何是好喏,如何是好喏!”
老人在被窝里摸索了一阵,摸出了那张皱巴巴的纸条,抖着干柴似的手递给邻居。
邻居会意了老人的想法,接住纸条朝村头小卖部跑去。
约摸过了一天,老人仨儿女陆续来齐,直愣愣地站在老人床边,老人早已昏迷不醒。
仨人,你瞅瞅我,我瞪瞪你,半晌,才反应过来应该把老人送往医院了。
老人躺在老二拉菜的面包车后排,半辈子来第一次出了村门儿。
老人脑内长了肿瘤,已是晚期。
医院里,老人缓缓睁开眼,四周一片白,仨儿女就站在跟前。
老人神志不清,迷迷糊糊好像已分不清谁是谁,只是睁大眼睛,艰难地抬着手在空气里胡乱比划着什么。
三人不解其意,又瞪起了眼,抓耳挠腮,思索半天,好像想到了什么。
大儿子说:“娘,我想起来啦,您是担心咱家地里熟透了的玉米吧?”
老人摇头。
二儿子说:“娘,我想起来啦,您是担心咱家被李老赖子占去的半亩地吧?”
老人摇头。
小女儿说:“娘,我想起来啦,您节俭,是怕在医院糟蹋钱,想回家吧?”
老人还是摇头,接着眼角留下两滴混浊的眼泪,把头扭朝了一边。
三
三人轮流值班守着老人。
半夜,老大值班,老人从昏睡中醒来,忽然变得很激动,手又开始不停地在空气里比划着,奋力想要从床上坐起。
老大被吓了一跳,忙叫来医生,又打电话叫来老二和小女儿。
老二问:“娘,您是头疼吧?”
老人摇头。
小女儿问:“娘,您想撒尿吧?”
老人摇头。
老大刚要开口,只见老人用手指了指床,摇了摇头,又指了指窗外。
一旁的医生叹了口气:“唉,老人这是想回家了。”
老人又躺上了老二的面包车,回了家。
仨儿女开始给老人张罗后事,几年不来探望老人的亲戚朋友,这会儿也纷纷带来了些水果罐头,在老人床前围了里三圈外三圈。
老人仰头盯着跟前儿陌生的一群人,眼里尽是迷茫与哀伤。
半夜,老人从昏睡中醒来,又变得异常不安,用手不停地挠着床头,用脚踢着被子,张着干瘪的嘴,努力想要说些什么,却是徒劳。
儿女们也急了:“娘到底有啥事放心不下呀?”
老人开始胡乱用手扯起了自己衣服上的兜儿,一亲戚见了,说:“老人这是想在兜儿里揣俩钱,怕路上没的花。”
小女儿慌忙把些许钱塞进了老人兜里,老人却一把拽出,竟有些发怒。
一亲戚又说:“该不是想抱抱孙子吧,老人家要走时都会惦记这事儿。”
老大和老二都未成家,只有小女儿生了个小儿子,五岁了。
于是小女儿连夜进城把儿子接了过来。老人拉着外孙的手摸了摸,又摸了摸外孙的小脸蛋儿,把头转向了里侧,背对着众人又昏睡过去。
四
老人要走了。
老人眼睛逐渐变得混浊,开始大口喘气,皱着眉头,痛苦极了。
小女儿哭了:“娘,要走您就放心走吧!”
老人喘气越来越急切,又开始用手扯着衣兜。
大儿子哽咽:“娘到底还有啥心愿未了哇!”
就在众人百思不得其解之际,老人忽然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抬起了手,颤巍巍指了指柜台上的一摞纸。
二儿子赶忙拿来了一张纸和一支笔放在老人手上:“娘,还有啥事儿放心不下,您写下来!”
小女儿哭着喊:“娘不认字儿啊!”
众人哭作一团。
老人大口大口吸着气,再没有出的气,老人用尽了全身气力,开始撕手上的纸。
老人眼睛里的光越来越弱,眼皮越来越低,喘气声越来越薄弱,老人一点儿一点儿艰难地撕着纸,直至撕完最后一点儿,整张纸从老人手中滑落,老人眼皮彻底落下,屋子里再没有喘气声……
老人走了,手里握着一小块撕下的纸片,嘴角似有似无地挂着一丝微笑。
五
老人生前倍受孤独痛苦的煎熬,死后倒极尽哀荣,葬礼被儿女们弄得很是风光。
没人注意到,村头小卖部墙角那儿,正安静地躺在一张被遗忘的小纸片儿,上边用碳素笔写着三小行电话号码。
粗心的邻居忘了把它还给老人了。
而儿女们遗忘了的就不止是小纸片了,还有别的一些更为重要的事儿。
也不知天堂之上,没了小纸片儿的老人,还能不能再联系到儿女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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