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后,有关于青城山下两条蛇精与两个男人的故事在民间渐渐有了不同传唱的话本子。
这话本子虽略有不同,但是有一点却是殊途同归无人置疑以至于千年以来大家都是异口同声的默认的——那可恶的法海确确实实是个不屈不挠的嫉恶如仇却又善恶不分拆人姻缘的封建大家长似的“恶人”形象。在传唱中,这“恶人”法海冥顽不化不但不慈悲为怀而且还是个白胡子飘飘身披袈裟手持禅杖的食古老者形象。
偏偏到了李碧华与徐克这里,不近人情冥顽不化的老和尚法海摇身一变变成了双手合十一袭白衣丰神俊朗法力无边二十多岁的年轻和尚模样。莫说影片中的妖娆青蛇时不时地惦记他一下,二十多年前的赵文卓即使搁现在满屏都是小鲜肉的时代也真真是让人移不开眼睛。
去除出家人这个到处说不可说不可说的谜之身份,赵文卓真的是把那种年轻男子的欲与禁欲之间的欲说还休表演到了极致。
众生百态,佛亦有千面,如果说许仙在《青蛇》中代表的是欲的天性与放荡,那么法海则代表的是欲的隐忍与克制。
雨后的竹林里,青翠鲜嫩的竹子与那产后妇人美好勾人的胴体浑然天成彼此交融,顷刻间便使那年轻的和尚法海生了欲念,起了欲魔。
孔老夫子尝说的非礼勿视大概就是这样一个意思,不经意间的一瞥,魔由心生,百炼成钢的佛终于也禁不住欲火焚身。
要说俗世俗人七情六欲欲火焚身也没什么,可是这欲火焚身发生在一向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为豪的佛家人身上就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讽刺意味了。
金山寺内,如来佛前,端坐的依然是那正义高僧,可是不断流下的汗珠子,无端坍塌的佛像,那欲魔是再也忍受不住出来嘲笑出家人一翻的:“色戒色戒,有色不戒,善恶不分,有怪莫难,红尘红尘,颠倒鬼神,六根不净,哎呀出家人……”
欲魔的一段唱词,直白露骨,也向我们揭示了出家人并非真的都是断绝了七情六欲心如止水无欲无求的。法海道行再深,他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男子,他和许仙也没什么不同,只不过许仙修行的是红尘随性,他修行的是佛门隐忍。
隐忍与克制都是不为人知的,所以他才会在看见欲魔之后恼羞成怒耿耿于怀。直面不了内心欲魔的佛,于是蒙蔽自己是因为错收了蜘蛛精而造下的孽障。
到后来借机提出让小青和自己修欢喜佛,表面上说是修炼自己的定力,其实不过是骗人骗己。
至此,佛也有欲,欲也笑佛,修行人只是半个修行人。
七情六欲,是掩盖不了的。骗得了别人,却骗不过自己。
法海他能骗小青,能骗自己的魔障,却骗不过心中的佛,骗不过自己。
徐克的古装电影一向以绚丽迷离著称,但是在我看来,《青蛇》里他拍的最好的不是王祖贤和张曼玉的妖娆,而是赵文卓的法海。杜甫有诗云:“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赵文卓的法海一手端金钵一手持禅杖,满脸正气义薄云天可不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模样?
自古痴情女儿多情郎,法海虽算不得多情,到底也是有情有欲,芸芸众生中的俗人一个。
李碧华写男人这样写道:“那是一种——叫女人伤心的同类。苏小小的男人,叫她长怨十字街;杨玉环的男人,因六军不发,在马嵬坡赐她白绫自缢;鱼玄机的男人,使她嗟叹“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霍小玉的男人,害她痴爱怨愤,玉殒香消;王宝钗的男人,在她苦守寒窑十八年后,竟也娶了西凉国的代战公主。”
许仙让白蛇流了泪,也让青蛇流了泪,而法海却让青蛇对红尘死心。
小青临去前的那一问:“我来到世间,为世人所误。你们说世间有情,但情为何物。可笑,连你们人都不知道。等你们弄明白了,也许我会再回来。”
只分妖人,不分善恶的佛,至此,终究是错了。
一场执拗的信念,一场恼羞成怒的孽障,换来许仙的皈依佛门鸿蒙初生懵懂惨死,换来白蛇的痴心不悔水漫金山塔下千年,换来青蛇的哀莫心死伤情之问决然离开,换来自己的信仰坍塌恍然大悟阿弥陀佛。
欲也笑佛,佛也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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