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主任办公室出来,吴学林腿有些发沉。走廊里碰见漂亮的打字员小郭,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开开玩笑或夸夸她的新发型。楼梯拐角处,一大株蒲葵开的蓬蓬勃勃,可在吴学林眼里,他只看见叶片上的灰尘和托盘里干涸的暗黄色水渍。
主任叫他过去是谈经理工作报告的事。按照惯例,每年一月中旬公司召开职代会,经理工作报告是重头,而起草经理工作报告也成为办公室一年一度的重点工作之一。作为文字秘书,吴学林写报告五年了,摸透了领导口味,写出来的东西一直能得到领导首肯,可今年情况有些变化,——上个月公司领导班子调整,老经理退休了,从其他单位调来一位新经理。吴学林一时还摸不透这位新领导的脾气。
坐在主任办公室,隔着宽大的办公桌,吴学林明显感觉到主任镜片后散发出的阵阵寒光。清晨的阳光照进窗子,给主任周身笼罩上一层淡金色的光芒。桌上茶杯热气袅袅,旁边放着吴学林写的工作报告初稿。主任看了吴学林一眼,开门见山地说:“小吴啊,报告我看了,不客气地说,我很不满意——和去年雷同嘛!”说着话主任拿起报告,一边翻一边对吴学林说:“文章结构可以不做大的变动,但内容绝对要变,要体现今年的特点。尤其是明年工作思路,一定要有新意,年年是那些老话怎么行呢?新班子肯定要有新的想法嘛。”吴学林说:“这个问题我考虑过了,可您也知道咱们公司情况,这几年一直是稳中求进,没什么大的发展。明年工作思路新经理还没讲过,我怕把握不准。”主任说:“大的方向不会变,但一些发展思路肯定要调整,与时俱进嘛。”说到这里,主任突然提高了声音:“总之,报告一定要突出一个新字,就是新领导、新思路、新要求!”
屋子里一片沉寂。吴学林暗暗叫苦,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雪上又加霜。写了这么多年工作报告,最难写的就是工作思路,——没具体做法,但又不能太空泛;有高度,但又要联系实际。虚中有实,实中有虚,唉,为了写好工作思路,每年不知耗费吴学林多少脑细胞,——头发日渐稀疏就是最好的证明。
看吴学林不说话,主任把口气放缓了些:“小吴啊,你是办公室老人了,比我来的时间都长,工作能力和水平我是了解的。要有信心嘛,只要肯下功夫,我相信你一定能写好这次报告。职代会还有半个月,抓点儿紧,一周后拿出二稿,怎么样?”说完端起杯子喝水。看吴学林还是一脸愁容,主任把身子往前探了探说:“小吴啊,你在机关这几年干的不错,最近组织上正考虑你的进步问题,在这节骨眼上可不能掉链子哦。”吴学林知道,按定员编制,办公室还缺一个副主任。主任这是“威逼利诱”两手齐上。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半天才点点头:“我尽力吧。”
回到办公室,吴学林肚子隐隐有些绞痛,——慢性胃炎,老毛病了,半年多没事,这几天累着了,又有点犯。颈椎病和肠胃炎是文字秘书的两大职业病,——长时间伏案写作加上生活没规律,再好的身体也禁不住折腾。同屋小李是刚从基层调上来的秘书,人聪明,会来事儿。见他脸色不好,知道是胃病犯了,忙倒杯热水递过来。吴学林把水喝下去,感觉舒服了点儿。其实对他来说写材料并不可怕,怕的是不了解情况,冒冒失失写出来,不合领导口味等于白干,——他可不想给新领导留下不好的印象。坐在电脑前,他打开文件夹,那里有各部门上报的工作总结,他打开一篇看了起来……
一整天时间,吴学林泡在办公室里没动地儿,除了翻文件就是看材料。工作思路删了写、写了删,总觉得不合适,总觉得没体现出领导要求的“新”来。一天下来,除了胃疼加重外,报告没有任何进展,思路部分还是寥寥数字,短短两行。下班的时候,吴学林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告诉爱人晚上不回家吃饭。他找出方便面,用水泡开了,三两口吃完,赶紧坐到电脑前,对着屏幕继续苦思冥想:新思路、新思路……,到底什么样的思路才是新思路呢?!他脑子里有些乱,各种领导讲话纷至沓来,迭杂在一起,像支离破碎的网,又像冒着气泡的水面,彼此关联但又构不成完整的段落。胃部的绞痛感时隐时现地刺激着他,他用手搓了搓脸,让发烫的大脑冷静下来。在“领导讲话”目录下,有他五年来写的各种领导讲话材料,分门别类保存着。他把五年前的经理工作报告打开了,那一年老经理刚上任,情况和今天类似,也是新领导要体现新思路。那时吴学林刚进机关,正憋着一股劲儿要好好表现,写报告确实下了功夫,条理清晰,立意高远,读起来琅琅上口,隔了这么长时间看,仍觉得是一篇不错的报告。鬼使神差,他把当年报告中工作思路部分剪切下来粘贴在今年的报告上,打算从这里面寻找一点灵感。
正在他准备动手大干的时候,手机响了,是主任打来的,劈头一句话:“小吴啊,情况有变,职代会提前了,下周就开,后天就要把报告拿出来!”
挂断电话,吴学林大脑一片空白,他坐在椅子上,额头冷汗涔涔而下,胃部绞痛感四散蔓延,全身都有些痉挛。他看不见自己的脸,但他知道一定很苍白,电脑屏幕上的字有些模糊,他支撑着站起来,想去倒杯水,可手还没碰到杯子,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上……
吴学林病倒了,在距职代会开幕还有一周的时候病倒了。第二天主任到医院看他。吴学林说:“主任,报告我还没写好。”主任说你不用管了,安心养病,把身体养好是最重要的。吴学林知道,主任嘴上不说,其实心里早着了火。
住院第四天的时候,吴学林给办公室打了个电话。小李告诉他报告主任已经写完交给经理了,经理召集几个部门讨论了一次,基本通过,现在就差几个数据待核实。听到这个消息,吴学林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同时也由衷地佩服主任的高效。病床旁的妻子说他光惦记工作,将来累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吴学林康复出院的时候,职代会结束一个星期了。第二天一上班,看见小李正趴在电脑前埋头打字,看见吴学林进来,说:“这么快就上班啦,怎么不多休息几天?”吴学林说:“休息了十来天该上班了,这段时间忙坏了吧。”小李笑了笑说:“是挺忙,不过总算没出什么纰漏。职代会圆满结束,现在各单位正贯彻落实经理报告精神呢。”吴学林说:“那你先忙,我去主任那报个到。”小李说主任刚被经理叫走,他知道你今天上班,早上还过来看了一下呢。吴学林在办公桌前坐下,对小李说:“工作报告还有吧,给我一份。”
翻开经理工作报告,吴学林认真地看了起来。总结部分基本没动,分析形势略做调整,看到明年工作思路的时候,吴学林的脸色变了——这是五年前的报告部分啊,原封没动!他的手有些发抖,快速地通读了一遍,没错,就是他剪切过来还没来得及改的那些内容!对面小李发现他神情有变,关切地问:“没事吧?”吴学林摇摇头,稳定一下情绪,问小李:“现在各单位都在学习贯彻经理工作报告?!”小李说是啊。吴学林问:“怎么学?”小李笑了笑,说:“还能怎么学,分层次传达,认真领会,按照要求抓落实呗。”吴学林没说话,低下头继续看。脑子里有个声音轰轰做响:你欺骗组织,你投机取巧,你辜负了领导对你的信任!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他拿起听筒,是主任的声音:“小吴啊,上班了?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吴学林的心嗵地跳了一下,站起来往外走的时候腿又有些发沉。
走进主任办公室,主任正在打电话,见他进来摆摆手示意坐下。吴学林忐忑不安地坐在沙发上,想从主任脸上看出点什么。但主任手握听筒只是嗯嗯应声,没有明显的喜怒表情。放下电话,主任的脸绽开一丝笑容:“怎么样小吴,身体康复啦?以后可不要这么拼命,身体累垮了不是闹着玩的!”吴学林说:“谢谢主任关心,我没事了。”主任说:“那就好,那就好。小吴啊,这次经理工作报告写的很成功,大家反映都不错。”吴学林嘴有些发干,他咽了口唾沫说:“是主任改的好,我只是打了个草稿。”主任呵呵笑了,说:“跟我还谦虚?主要是你的功劳,我就是把了把关,微调了一下。”说完端起茶杯喝水。放下茶杯,主任说:“小吴啊,你的事我已经跟领导汇报过了,领导基本同意,人事部的刘主任我也打招呼了,问题不大,下一步就是个程序问题。以后职务调整了,更要好好干哦。”吴学林做梦也没想到主任找他是谈这事,他一下子没醒过味来,半天才说:“我知道,我知道。”
从主任办公室出来,吴学林身上有些发燥,背上汗津津的,他第一次感到冬日的阳光是那么温暖。走在楼道里,他似乎明白了一个道理,但细细一琢磨,好像又什么都没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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