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的路口,向左向右?

作者: 我就叫秋男 | 来源:发表于2017-05-26 18:05 被阅读91次

(一)

排队等着看病的队伍已经从门诊蜿蜿蜒蜒排到了医院大厅的进门口,像蚂蚁似的一个挨着一个,很多人身边还放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显然是刚下车就赶过来的。孩子的头耷拉在大人的肩膀沉沉的睡着了,大人却没法睡,满脸的疲惫一个哈欠连着一个哈欠。现在还没有到上午的10点,整个医院已经密密麻麻挤满了来看病的人。

晓男已经习惯了这种场面。每天早上一睁眼,全国各地的病人就如潮水般涌向这里。随着国民生活水准的提高,人们越来越重视健康,越来越希望能用钱来买到健康。无论大病小病都要到好医院找好医生看才能放心。作为国内知名的儿童专科医院的专家,晓男每天都要工作10个小时以上,几乎从来没有按时下过班。实际上她的门诊只有半天,但就目前的情形看,今天下午3点能结束就已经很不错了,曾经最高峰的时候她一天接诊过160个病人,累到回到家里一沾到沙发上就再也站不起来了。晓男的老公杜子健,天生的好脾气,只要有空总是早早的回家做饭,而事实上在国家机关供职的杜子健大部分时间都是有空的。杜子健做的一手的好菜,又会讲笑话,恋爱时晓男就是爱极了这个男人的风趣幽默。自从晓男的事业蒸蒸日上,升任医院的主治医师之后,就再也没有精力去欣赏杜子健的嘴皮子功夫了。

一个20出头的年轻女子坐在了晓男对面,晓男微微皱眉,又是一个没有常识的家长。

“孩子呢?没带孩子来我是没办法看病的。”

“我不是来看病的,我是来看你的。”女孩静静的看着晓男的眼睛,“开门见山吧,我爱上杜子健了,而他也爱我。”

“你爱不爱杜子健,这事你说了算,但是他爱不爱你,恐怕就不是你一句话就可以定的了的了吧。姑娘,我们初次相识,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故意这样说有什么目的,只是,退一万步说,就算你说的是真的,现在的我和杜子健也是法律保护下的合法夫妻,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这么义正辞严的说出自己是小三,真的是让我刮目相看。看来我的确是老了,世界变了。”

姑娘的脸色变了。她拿出手机,伸到晓男的面前。画面里两个赤裸着上半身的人开心的拥抱在一起,女孩硕大的乳房被杜子健的手臂压的变了形。

门外几个病人似乎听到了房间里的对话,好奇的探进脑袋。晓男下意识的站起身去将门关上。就在这一小段路上,她的思绪飞快。他的丈夫一直是老派的知识分子,误打误撞的进入了官场却没有一天真正适应,直到现在也只是个正处级干部,而且是个闲的不能再闲的职位,无权无势。从二十五岁的相识到现在的相濡以沫,老公一直在背后默默支持着她,如果没有老公的付出,她是不可能安心专研业务,更加不可能在四十不到的年纪就做到这个全国知名的三甲医院的主任医师的。这样的老公怎么可能出轨?她无法相信。可如果不是,那白花花的量具肉体又怎么解释?一定是这个女孩先主动勾引,他的丈夫一时把持不住让人家拿了把柄。可是她立刻不得不自己推翻了这个假设。这个女孩穿着时髦,一款香奈儿的单肩菱格纹红色小包,售价就要五万多人民币,却小到装下一把遮阳伞都勉强。这个消费层次绝对不是杜子健能给的。她实在看不出来这个女孩主动勾引杜子健能有什么好处。难道真的如这个女孩所说他们真心相爱了?不!这不可能!晓男的嘴唇颤抖了。

她努力想回忆起杜子健是否有不正常的情况,结果让她的心更加惊慌。她发现自己除了吃饭睡觉,剩下的就是工作工作,她几乎回忆不起来任何两个人的有意义的画面。

晓男感觉到此刻自己的脸色一定很苍白,因为对面的姑娘已经收敛了刚才挑衅的神色换上了一片同情。

她眼睁睁看着女孩抓住了自己的手,女孩的手温热,越发显着自己的手冰凉。她想收回,为时已晚,姑娘的手指尖已经触碰到了那冰凉,想装淡定从容也来不及了。

“晓男姐姐”

这声“姐姐”让人晓男反感。

“姐姐,我并不是那种厚颜无耻的人,之前也并没有想过要破坏人家的家庭,真的。可是我爱上了杜子健,我不是有意的!我也很痛苦,很想努力的克制自己的情感,我逼着自己不去想他、不去见他,可是我越是这样越想他。对你,他很内疚很自责。从婚姻的角度来说,的确是他辜负了你,可是我们没有办法啊。请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们真的没有办法。我知道我跟你说这些话,你一定很痛苦,很恨我。没关系,你尽可以恨我!其实很多时候我也恨自己,恨苍天,为什么非让我和杜子健相遇。既然已经错过了,那就永远错过不好吗?可是生活没有如果,我跟他偏偏就相遇相爱了。其实想想,你们的婚姻早已千疮百孔了。你太忙了,我知道你是一个好医生,医术高明医德高尚,你记挂着你的病人多过你的丈夫。你知道他每天出门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服吗?你有时间静静的陪他吃一顿安稳的早餐吗?你会在他下班之后为他放好洗澡水让他舒舒服服的泡个澡吗?你是一个事业上的女强人,可是他只想要一个温柔贤惠的妻子。你们两个人早就像分岔路,越走越远了。”

“我不需要你来教我怎么对待老公!你只不过是个上不了台面见不了光的小三而已,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手画脚!”晓男随手抓起桌子上的病历,狠狠的甩向女孩。纸片并没有给女孩造成多大的冲击,漫不经心的在空中打着旋,凄凄惨惨的落满一地。

晓男不记得那个女孩是何时离开的,屋子里的一切在晓男眼里都成白花花的一片模糊,喧闹吵杂刺眼。面前的桌子、手边的病历,连同这间房子一起扭曲变形,不断旋转着向后移动,在黑暗笼罩住自己的最后一秒,她听到了乐诗童的一声惊呼,还有自己眼泪掉落在地上碎成一片一片的声音。

(二)

深夜四点,杜子健完全没有睡意。外面的路灯透过窗帘星星点点的打在晓男的侧脸上,使得那半边脸看上去富有一种若隐若现美丽,这让他想起了恋爱时的美好时光。以前的妻子是多可爱多纯净的一个女孩子啊!每次他给她说笑话,她都笑的前仰后合,她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忽闪忽闪的,看的他心里痒痒。现在呢?他已经记不清有多久他们没有拥抱了,甚至连好好的说句话的时间都没有了。杜子健心里想起了另外一个女人,他的心烦乱起来。

“你在想什么?”

寂静中突然响起晓男的声音吓了杜子健一大跳。

“吵醒你了?”

“没有。”

到底要不要捅破这层窗户纸,晓男的心里七上八下。冷静点!冷静点!他出轨了,是的,他出轨了。我必须承认,而且我也没必要骗自己,不是吗?这么多天来,我强迫自己若无其事的继续和他睡在一起,结果呢?结果就是我每晚都失眠到天亮。我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女性,一个拥有自己事业经济独立的现代女性,我是不可能像那些家庭妇女、那些村姑一样把自己拘囿在一段无爱的婚姻里,自己欺骗的。是他背叛了我,背叛了我们的家庭,我要跟他离婚!

在离婚之前,我应该先听听他怎么说。他会怎么说呢?会像其他庸俗的男人一样狡辩吗?他狡辩又怎样,我是不会容许他浑水摸鱼的。如果他跪下来痛哭流涕,说他爱我,祈求我的原谅呢?我是否可以相信他呢,我是不是应该再给他一次机会呢。也许我工作太忙,忽略了他了,也许他只是一时糊涂。不,不。这不过是男人惯用的伎俩,男人总是愿意家里红旗不倒彩旗飘飘的。自己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被他骗了。她不能接受!自己风华正茂的青葱岁月全部给了这个男人,他却如此无情如此狠毒的抛弃自己。她要报复他!而报复他的最好方式也许就是绝不离婚,只要她一日不离婚,他和那个该死的女人永远都是苟且,永远见不得光!

她一个人的时候,脱光了衣服,对着镜子,仔细的抚摸着自己身体的每一寸肌肤,从脸到脖颈到双乳,她自认时间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那披在肩膀的乌发依然光泽亮丽,那双乳依然丰盈圆润,退却了二十出头的稚嫩青色,多了四十岁女人独有的成熟温婉。这样的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被杜子健嫌弃的呢?

杜子健看到妻子脸上不停变幻的表情,外面微弱的灯光照映下她的脸一半闪烁着奇异的光亮一半完全淹没在黑暗里,这一暗一亮的对比,使得那张脸此刻看起起来有些诡异。他觉得妻子似乎是睁着眼睛陷入了梦魇之中一般,忍不住用手轻轻摇晃她。手指触碰到她身体的一刹那,晓男仿佛是装了弹簧的人偶立刻弹跳起来。

“别用你的脏手碰我!”

杜子健触电似的收回了手,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

“终于还是说出来了。”

“你。。。”杜子健察觉到自己讲话的声音都变了,他不敢把后面的话说下去。

“嗯。她来找过我了,去医院。”

晓男的声音冰冷而遥远。

真麻烦!我说过会给她一个交待的,我做出的承诺就一定会做到,只是我需要时间。现在好了,乱成了一锅粥。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就是冲动的,我当初何必去招惹她呢?但他马上又想到了她的樱唇,笑起来两个小酒窝。她是真的可爱迷人啊!她不像妻子总是那么忙碌,她有的是时间听他说笑话,和她聊人生理想也总是能恰到好处的给自己回应。和许怡不同,自己热火朝天的说完一个得意的段子,妻子总是面无表情的回应一句“说完了?”那种感觉就像一盆凉水浇到热碳上,“滋”的一声火红的炭火熄灭了。也许是妻子在医院待的时间太久了,他觉得妻子的身上总是带着医院里刺鼻的消毒水味道,熏的这个家的味道都变了。

我是爱她的,过去爱,甚至现在也爱。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她,我只是越来越不懂她了。妻子并不是一个爱慕虚荣的人,现在坐在主任医师位置上,从来没有利用过职务之便收取合法收入之外的任何东西。事实上,妻子常常因为要拒绝病人的感谢而大费周章。在这点上他理解妻子,对妻子的职业操守钦佩有加。妻子一直希望做一名无畏而博爱的白衣天使,治病救人救死扶伤。他从来都是支持的,为了给妻子腾出更多的时间,他把家庭琐事一肩扛了下来,他不在乎同事常拿他开玩笑,说他是个标准的“家庭煮夫”。他总盼着,妻子的事业稳定了,渐渐就好了。妻子的事业是稳定了,可是找她的病人也越来越多了。最后,他的妻子完全把自己奉献给了病人,给了医院。他越来越不明白了,一个女人,要那么忙碌干嘛呢?工作,不是生活的全部,我们都要学会生活啊!

现在我还能做什么呢?我什么都做不了了,做什么都不能弥补妻子受到的伤害了。

“对不起”他把头深深的埋了下去。

“我哪里不好,你要这样对我?”

“没有,都是我不好。”

“你爱她吗?”

杜子健不说话。爱吗?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那,你还爱我吗?”问出这句话,晓男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应该。。。还是爱的吧。”杜子健说的有些发虚。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两个女人都在逼我,都在问我怎么办。天知道我该怎么办!杜子健头皮发麻。

看着沉默的杜子健,晓男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她知道,杜子健的沉默代表着他舍不得那个女人。

“你到底要她还是要我!”

晓男歇斯底里的吼叫触发了杜子健紧张的神经,他大吼道,“你能不能别逼我!”

“逼你?”晓男冷笑了,“是我逼你还是你们在逼我?”

泪无声的流了下来,先是无声的流泪,继而慢慢的抽泣,最后干脆嚎啕大哭起来,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心痛所有的无奈所有的不甘所有的屈辱通通发泄到了这哭声里。外面传来了“神经病”的骂声,想必是被吵醒的邻居。可是她无所谓了,她无所谓现在别人怎么看她,什么文明礼貌道德优雅,别人对她文明礼貌道德优雅了吗?去他妈的吧!

杜子健佝偻着身子坐在床沿上。他觉得妻子是用这震天的哭声来鞭挞他。她当然是有理由哭的,出轨的一方是自己,她占着十足的理呢!窗外渐渐亮了,他有股冲出去的冲动,这屋里实在是太憋屈了。他没敢挪动步子,这时候想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实在是太不合时宜了。好在,妻子的嚎啕大哭有了渐息的趋势,最终抽抽搭搭的停了下来。

“晓男,这事的确是我对不起你。现在你的情绪肯定不好,我也暂时没有完全想清楚,咱们都冷静一段时间,好吗?让我好好想想。”

这是要分居的意思?看来他的心早就不在我这儿了。男人的心变起来比石头都硬啊!

晓男背对着杜子健,直愣愣的坐着不说话。杜子健消无声息的隐没在黑暗里。晓男的反应他摸不着头脑,又不敢轻易询问。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杜子健生怕这寂静背后是更大的风暴,他想说点儿什么,又不敢轻举妄动。生怕打破了这短暂的寂静之后,会跑出更狰狞可怖的怪兽,满腹的心思郁结在心里只是说不出话来。

晓男不知道在黑暗中直挺挺的躺了多久,身边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隐没在黑暗里悄无声息,她甚至怀疑有没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在黎明的阳光照进来的时候,晓男用沙哑的声音说:“我们离婚吧。”

“不!不!晓男,我绝没有离婚的意思!你误会我了,我只是。。。。只是想安安静静的想一想。”

“想?想什么?现在选择我还是选择他都需要想了吗?”

晓男感到了羞辱,他的丈夫,十几年的结发夫妻,居然因为一个小三而迟疑。那个小三有什么资格和自己相提并论!她霍地站起身,怒气冲冲的往外走。

“晓男——”杜子健一把没拉住,被晓男狠狠的甩开。

门砰地一声关上了。杜子健怔怔的望着门。

晓男没有听到追上来的声音,下楼的步子不由地慢了。

“晓男——”

杜子健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晓男自己都未察觉的缓了一口气。

晓男杜子健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走下楼。

一阵好似雷声的低沉的轰隆隆的声音从大地的深处传来,地面毫无征兆的颤抖,越来越剧烈,居民楼就像是生了病的老人不停的打着摆子。晓男和杜子健对望了一眼,两人在同一时间大叫起来:“地震了!”

人们尖叫着从建筑物中跌跌撞撞的往外跑,坚硬的大地此时变成了弹簧上下弹跳着,晓男站立不稳,杜子健条件反射的扑到晓男的身上抱住她的头。只一瞬间,晓男便体会到了遮天蔽日的黑暗,四周的房屋倒塌下来,溅起的飞石从他们头上飞过,漫天的尘土让人喘不过气来。

据事后报道,当时的地震强度达到了8级,持续了三分钟。当尘土渐渐散去,晓男和杜子健得以看清这个世界的时候,那是怎样一种场面啊!在她的左前方不远的位置,一个男子被房屋飞溅出的巨石砸扁了脑袋,再远点一个人死的更惨,他几乎被拦腰斩断,半截身子在地上,半截身子吊在废墟的钢筋上。视线所及没有一处完整的房子,损毁的骑车、被乱七八糟的东西压住满身鲜血哀嚎的人们,几分钟时间还生机勃勃的城市顷刻间化为人间地狱。离他们100米远就是一座小学,就在几分钟前送孩子上学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还在拉着儿女的手殷殷叮嘱,小可爱们还在甜甜的微笑着蹦蹦跳跳的走向学校,转眼间都被埋葬在冰冷的砖块瓦砾中。孩子!晓男和杜子健没有任何交流却都在第一时间向学校奔去。

“有人吗?有人听到我的说话吗?”他们一遍遍的呼唤,然后停下来仔细聆听。幸存下来的人从惊恐中回过神来,都聚拢到一处处的残垣断壁之前,呼唤着倾听着等待着。

“看!这有个小洞!会不会有活着的?”一个人大喊。

大家迅速的聚拢到洞边。杜子健趴下来,“有没有人还活着?”他把耳朵贴整个贴到洞口里。

“好像有声音!”

所有的人受了这一话语的鼓舞,手脚并用的在洞口开挖起来。在最前面的几个人身体一颤停了下来,人们凑上前来,从洞口望去可以看到一排整齐的小脑袋,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们一定恐惧万分,三三两两的拥抱在一起。人群死一般的沉寂,巨大的悲痛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应该把孩子们的尸体挖出来,如果家里还有人,至少让他们见上一面。”有人说。

“还是先顾活人吧。”另一个人说。

“咱们的事情先放一放,我要回医院。”晓男目光坚定,“那个人说的对,眼下要先顾活人,而医生就是专门来活人的!无论是什么年龄、什么级别、什么工作的人,在灾难面前重新回归到最公平的起跑线,一瞬之间生一瞬之间死。而我的工作就是要和死神拼命,从死亡线上拉回尽可能多的人。我不能再让任何一个生命在自己的手中溜走,不能再让任何一个可爱的人亲切的人和这些学校的孩子一样变成冰冷的尸体。”

杜子健用力的点点头,“我送你。”

杜子健走到路边,搬开几块碎石,下面压着一辆自行车。他跨上去试了试,勉强可以用。

“上来,好在医院不远,比你走路快。”

晓男看看自己脚上的拖鞋,毫不犹豫的跳上车。

(三)

杜子健面前的核反应堆正燃烧着熊熊大火,方圆几公里内随处散布者带有致命放射物质的石墨块,悠悠的发着蓝色的光芒,就像来自地狱的鬼眼。剧烈的爆炸气流带着碎裂的铀燃料块裹挟着放射性尘埃冲向高空,在气流的作用下开始向西飘去。就在一个多小时前,杜子健遇到了飞奔而来报警的核电站的工作人员。见到杜子健,近1米8的大汉脚一软直接扑到了他的怀里。

“核电站。。。核电站。。。爆炸了!”

杜子健在来的路上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但是眼前的景象还是让他倒抽一口冷气。杜子健打开辐射量测量仪,测量仪刚刚完成初始化就发出急促的滴滴滴的报警声。

“快跑,离开这里!”

杜子健奔上身旁的消防车,扯着嗓门冲消防员大喊:“往后倒!倒!”

杜子健脸色铁青,切尔诺贝利的悲鸣响在耳边。当时,外泄的辐射尘随着大气飘散到苏联西部地区、东欧地区、北欧的斯堪的纳维亚半岛、英伦诸岛甚至北美部分地区,在可怕的核事故之后,远在大洋彼岸的巴西都检测到了核辐射尘埃的踪迹。切尔诺贝利地区的植物基因突变达到了100%,家禽和牲畜产下的后代,眼睛要么完全失明,要么就同西瓜般大小。事故发生后,有200万的人因为切尔诺贝利生患疾病,生出的孩子中有超过45万人从一出生就患有各种各样的疾病:先天性唐氏综合症、甲状腺癌、基因突变、骨骼问题、血液疾病。这些疾病人群的范围不仅仅是居住在事故现场附近的居民,而是涵盖乌克兰境内所有的居民以及邻国的居民。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地狱般的切尔诺贝利!

想到切尔诺比利,杜子健冷静下来了。他从来没有如此强烈的意识到自己是如此热爱脚下这片土地。

“无论如何,我绝对不能让这儿变成第二个切尔诺贝利!”他把拳头攥的紧紧的。

杜子健掀开帐篷,微微有些惊讶,他没想到求救电报拍出去后这些人这么快就到了,外面通向这里的道路应该还没有完全畅通,来人的裤腿满是泥浆。坐在桌子正中的正是本省的一把手高书记,其中还有一个军方代表。

“杜主任,时间紧迫,我们开门见山吧,请你详细给大家介绍一下掌握到的情况。”高书记说。

“好的。”

在杜子健发言的半个小时里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整个屋子都安静极了。

“我认为目前当务之急是扑灭大火,否则放射性尘埃四处飘散,将祸及全世界!”杜子健总结发言。

整个房间没有人说话,所有人的大脑都在飞速旋转。

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首先开口,杜子健认出他是国内著名的核能专家陈远:“我非常赞同杜主任的意见。我提四点建议:第一,马上撤离方圆30公里的居民;第二,马上组织军队,通过直升机从反应堆上空投入硼,铅,水泥等物质,以阻止核燃料继续裂变,同时屏蔽放射性物质;第三,组织工程部队,以核电站为中心,为附近所有河流修建拦河坝,附近的河水已经受到了放射性物质污染,不能让它们继续流入下游,污染下游河流。”

房间内的军方代表马上起身道:“陈院士,你放心,这些我马上办好!”说完转身要离去。“将军!”陈远犹豫了一下,继续说:“救灾的队伍可能需要上百万。”

这位军人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但是马上恢复了平静,他没说话,等待陈远继续往下说下去。

“考虑到辐射,每个士兵能够工作的时间不会超过两分钟。”陈远低下头,“即使只工作两分钟,辐射给他们带来的伤害,也会困扰他们一辈子。”

“院士,你放心,我们军人不怕死!”说完,这位军人大步离开了房间。

杜子健非常清楚陈远口中的“困扰”是怎样的一种痛苦。这些身着绿军装的人们和自己并没有什么不同,一样的血肉之躯,一样的有家人子女,他们在大义面前毅然选择了舍生取义杀身成仁,正是这些人,这些代表着人类不屈不挠的铮铮铁骨,使得人类在几百万年的进化史中一次又一次的从大灾难中浴火重生,人类种族的薪薪之火能够代代相传。

(四)

随着救援队伍的进驻,医院的治疗条件渐渐好转起来,一批一批的医护人员陆续到达,部分重伤患者被直升机转移走,急需的药品、帐篷、洁净的水和食物源源不断的通过飞机、卡车运送进来,灾情得到了有效的控制。医院院长要求晓男等一批通宵达旦坚守了四个昼夜的医护人员撤到后方修整。晓男回到临时搭建的帐篷处,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张晓男,快醒醒!快醒醒!”

晓男晕晕乎乎的睁开眼睛,乐诗童焦急的晃动她的手臂。

“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

“快起来!政府要求我们紧急撤退。”

晓男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只接到通知让马上撤退,一会就有客车来接我们。对了,通知上特别说了,不让从这带走任何东西!”乐诗童靠近晓男压低声音说,“出门的时候记住穿上长裤长褂,用毛巾掩住口鼻,尽量避免皮肤暴露在外。”

晓男的脑海中电光一闪,“难道是。。。。”

乐诗童迟疑了两秒,慢慢的点点头,“大家都在传,地震把30公里外的核电站震爆炸了。第一批到的解放军没有进城,而是赶到了那里。”

“消息确实吗?”

“我听部队里面的几个兵哥哥说的,他说他的几个战友在先头部队里,比他们早几天到达,本来接到的命令是来驰援市区的,好不容易翻山越岭的已经要到市区了,突然折返赶往了30公里外。很快那几个战友就出现了呕吐出血的症状。晓男,你想想,还有什么比地震救人更重要的事情?30公里外,那刚好就是核电站的所在地呀。”

“所有人员注意!所有人员注意!请听到广播的所有人员立刻到普利斯广场集合,接你们的大巴已经停靠在那里。我们要相信政府,相信党,这只是为了安全短暂的撤离,很快我们就会重新回到家园,所以请不要带走任何东西,党和政府已经在外面的安全区域给我们准备好了一切物资。再重复一遍。再重复一遍。”

晓男立刻想到了杜子健,如果真的是核电站爆炸了,作为市国资委里少有的懂一点核电技术的人,那他一定会参与到核电站危机处理的工作中,甚至现在就在现场。核事故泄露对人类的影响主要是放射性气体扩散带来的影响,放射粉尘会随着大气漂移,并且半衰期很长,一时间难以清除。一旦核泄漏控制不当,泄露出来的物质的辐射量往往能达到200枚原子弹爆炸。而在核心区域处理核电站危机的人,即使佩戴专业的防护设备,也难以逃脱被核辐射的厄运。晓男是一名医生,非常清楚被这么高强度的核泄漏物污染意味着什么。

“医院里的病人也撤走吗?”晓男问乐诗童。

“已经在陆续撤退了,院长让我赶回来通知你们几个人,马上撤离。”

晓男掀起床上的绿色被单,这是前来救援的部队统一配发的,她拿起在脸上比划了一下,用剪刀剪开一角,用力一撕,用这块撕下的布条从头到脖子整个包裹了起来,只露出两个眼睛。照葫芦画瓢的给乐诗童也佩戴上了装备。两人向普利斯广场跑去。

人流从四面八方向普利斯广场汇集。统一的黄色的大客车一字排开,停在路边,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这么大阵仗的车队,让孩子们兴奋不已,在车辆中间的空隙里钻来钻去。有拎行李的女人被佩戴着红袖章的工作人员拦住,拎行李的女人面红耳赤的争辩着,红袖章用身体挡住车门,等待上车的队伍被迫停了下来,后面开始有人不耐烦的埋怨起女人来。最后女人妥协了,行李被扔在街边。一辆车满了,立刻调头朝向普利斯长街远处开去,孩子们从开着的窗子中探出头来,微笑着冲街边的人挥动手臂。

晓男现在预感核电站那里确实出事了,乐诗童所言非虚。她曾经参与过“5.12”汶川地震的救援医疗队,当时的汶川地震举国震惊,是建国以来影响最大的一次地震,直接严重受灾地区达10万平方公里,遇难人数达到了近7万人,还不算上失踪人口,很多地方被夷为平地。即使是汶川地震,国家也没有把所有人口直接迁出的举措,可见这不同寻常的措施绝不仅仅是因为地震。唯一的可能就只能是核电站了。晓男悲伤的看着人群,大部分人还没有意识到此次的大迁移背后的深刻原因,他们中依然自由的呼吸着这里的空气,皮肤随意的暴露在空气中。风飒飒的吹动着路边的绿槐,围绕着广场的半月形的平天湖在太阳的照耀下发出蓝宝石的光芒,稍远处若隐若现的山脉,逶迤连绵,晓男落泪了,她不知道是因为眼前这片动人心魄的绝美风光,还是这片土地上苦难深重的人们。

晓男在人群中看见了院长,他正在指挥几名医护人员向车里抬病人。

晓男将院长从人群中拉到一边的空地上。

“院长,是不是核电站出事了?”

院长沉默半响,缓慢的点了点头。

“那,是不是需要医护人员?”晓男急切的问。

院长爱惜的看着她,“晓男,你一直是个热爱工作忠于职守的好同志、好医生。的确,院里接到了去支援的任务,主要工作就是监测那些在一线抢险的同志的身体健康,尽可能的保障他们的安全。可是,晓男,这次我不希望你去,你是我们医院技术最好的医生之一,这次地震我们已经失去了好几个技术骨干,我不希望你再有什么闪失。”

晓男感动的看着院长,这个五十出头的带头人在这次地震中失去了3位至亲——他的妻子、儿子和老母亲,父亲重伤昨天已被转送至南京总医院,至今生死未卜。院长甚至连亲人的遗体都未来得及看一眼转身就带领全院幸存的医护人员投入到抢险救灾的队伍。铮铮铁骨的汉子在人前未曾落下一滴泪,只是头发一夜之间全白了。对这位院长她是敬佩而又心疼的。

“院长,我一直希望自己能成为南丁格尔那样济世行善的女性,即使不能望其项背,我也要把她当成我一生的“提灯女神”,追寻着她高尚的人道主义光辉前行。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已经承受了太多的苦难,如果能凭我的一己之力替他们当中的一部分人——那些冒着生命危险解救他人的可敬的人,稍稍的减轻一点痛苦,我都会倍感欣慰。更何况,常规情况下医护人员并不需要直接冲在距离核反应堆芯最近的位置,只要做好防护措施,受到污染的可能性不大。院长,您就让我去吧!”

也许院长说的对,我只要登上眼前的客车马上就可以离开地狱,实在是没有必要因为那个背叛我的人跑到一个巨型原子弹库的边上去。不,我才不是因为那个人才去的,他的生死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如果不是这场地震,我们两个现在恐怕早已办了离婚手续,成为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了。是的,我才不是因为他!那么,我到底是因为什么非去不可呢?

院长若有所思的看着晓男,睿智的老人早已洞悉了晓男的心思,知道她意已决,无奈的点点头。

(五)

“高书记,我是负责核电站医疗支援的医生张晓男。” 晓男匆匆走进帐篷临时搭建的应急指挥中心,边走边介绍自己,“有十几个参与核电站抢险的战士和电厂工人出现了强烈的呕吐,初步检查他们吸收了过量的核辐射。”

“晓男!你怎么在这里?”

顺着声音晓男看见了杜子健。自从晓男来到救援现场,每天几乎24小时连轴转。战士们一批一批24小时不间断的冲向火场,每批撤下来之后,晓男立刻对他们的身体数据进行监测。战士们一批刚刚离开,另外一批就撤了下来。虽然身体疲惫,她被这些英勇果敢顽强的战士和工人们鼓舞着,一种博大的令人激动的情绪激荡着她,那些穿戴着几十斤重的防护服的战士在熊熊火海中驾驶着铲车、挥舞着铁锨、锄头的身影,在晓男眼里就如儿时童话里来自遥远的赛博坦星球,默默守护人类和平的钢铁英雄。在每批撤下来的人中她都不自觉的仔细搜索着杜子健的身影,却从未见到。今天,在这里始料未及的遇到了他。虽然只相隔几天,却恍如隔世。看见他在应急指挥中心,晓男的心终于安稳了,这里距离核电站事故现场的距离足够安全。

“看看那些正受着病痛折磨的战士和工人吧!我怎么能有如此自私狭隘的想法,而且还是对一个背叛我的人。”

想到这,晓男正了正脸色,“杜主任,我是奉命前来对救援人员进行医疗保障的。”

听到“杜主任”三个字,杜子健像被电击了一样,一只脚停在了半空。

“张医生,辛苦了!请马上带我去看看战士和工人们。”

高书记的话,把杜子健从虚空中救了下来,他的脚终于落了地。

高书记来到临时医护点,那十几个战士和工人正痛苦的躺在床上,皮肤发黑。

看见高书记前来,几个人远远的就冲他们摆手。

“高书记,他们这是让你别走太近,他们怕自己有辐射。”晓男说。

高书记没有停下脚步。他走上来了,紧紧的握住他们的手。

“高书记!”他们想把手抽出来,高书记不让。

高书记俯下身子,“你们受苦了,为了人民!你们放心,我马上送你们去北京,那里有全国最好的医疗设施和医护人员。我们会不惜一切代价治好你们!”

说到后面,高书记发出浓重的鼻音。晓男看不到高书记的脸,但她猜到这个堂堂一省之长此刻一定落泪了。事实上,在场的所有人的眼眶都湿润了。大家都明白,这些躺着病床上的人很难活下去了,只是谁也不愿意也不忍心说破这一点,总是要给他们一点希望的吧。晓男闭上眼睛,默默祈求上苍给这些善良的生命一个奇迹。

杜子健默默的看着微闭着双眼的晓男,她头发乱蓬蓬的束在脑后,沾满了灰尘,脸上因为高强度的工作泛着油光。此刻的她肯定算不上世俗意义上的漂亮,但是他觉得她美丽极了。她的神色那么虔诚、那么忧伤,白衣飘飘,辉映着她不染半点凡尘俗气,朦胧之中浑身散发出一种圣洁的气息。我以前怎么会没发现她如此的美丽呢?

安排好伤员,高书记一行匆匆回到指挥中心。就在刚刚他们接到一个好消息——经过全体消防官兵的努力,大火终于被扑灭了。陈远建议马上启动空军,向损坏的反应堆空投硼,混凝土,铅块等物质,阻止放射性物质外溢。

杜子健看着三架飞机呼啸着从头顶飞过。这次飞机和平常的战斗机略有不同,全身没有一个窗户。军方早在十年前就掌握了一种特殊材料的技术,可以有效抵抗辐射。这种飞机造价高昂,全国只建造了三台,原本是准备战时保护国家领导人所用,这十年来从未向外界曝光过,更加没有启用过。此次,三台飞机中央军委特批,紧急调拨到核事故处置现场,可见中央高层的重视空前。

在5000吨的硼,铅,混凝土等物质被投入反应堆后,反应堆内的辐射物质暂时停止向外扩散。

消息传来,所有人精神都为之一振。

“现在还有一个最棘手的问题。”杜子健皱眉。

“唉!”陈远沉重的叹了口气。

爆炸的气流带着散碎的石墨块冲向高空,在重力的作用下落在了方圆几公里的地区。这些高辐射的燃料碎块,衰退期长达几十年,如果不清理,几分钟内就可以置人于死地。政府调集了十万只机器人,他们工作的对象是一块块小小的核燃料碎块。由于强烈的核辐射,机器人没有工作几个小时就出了故障。这样,备战的十万大军就必须以牺牲自我的健康和生命来换取更多人的健康和生命了。

“高书记,去请求参加清理任务。”杜子健说, “这些天来,这些英勇的战士用他们的身体替我的家乡筑起一座安全的堤坝,我要和他们在一起,只有这样我的良心才能安稳,我才对得起生我养育我的这片土地。”

“杜主任,后面的工作非常的危险,你想好了吗?”

杜子健郑重的点点头。

“既然杜主任心意已决,那就让他去吧。战士们清理现场的时间每人不能超过两分钟,杜主任,就请你为战士们掐算时间吧。”陈远道。

“保证完成任务!”

挖掘机用厚厚的铅皮包裹起来,驾驶员穿着防射服,在反应堆周围挖出深深的壕沟,将较大的碎块铲入壕沟内。接下来散步在犄角旮旯里的碎块就交给了十万军人。

每一个勇士在出发前,都需要经过一番复杂的准备活动。他们需要在身上裹上厚厚的防护服,拿好铲子做好演练,以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属于自己的那块核燃料铲入壕沟。

站在特殊屏蔽过的掩体内,这些勇士如同舍命炸碉堡的战士,旁边有一个指挥着拿着秒表为他们计时。在听到“出发”的命令后,他们迅速冲出屏蔽掩体,拿着铲子奋力奔向目标,只为将一块黑色的小石块铲入壕沟。

当有人成功将核燃料铲入壕沟时,他们脸上的表情比打了一场胜仗还要高兴,无处不在的强辐射是人类面临过的最密集的枪林弹雨。

在他们奔出掩体前,杜子健根据现场的实际辐射剂量计算出他们能在掩体外面待着的时间,必须分毫不差。每当一批战士从掩体冲出去,杜子健的眼睛就死死的盯着秒针,秒针滴滴答答的每一次走字都敲打在他的心坎上,他明白自己此刻正是他们生命的守护神,战士们全凭着他在对讲机里的指令冲锋撤退。每次战士们安全回到掩体,杜子健都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在这个世上生活了四十年,他从未像现在这样热血激荡,这激荡来自于身边千千万万的战士的舍生忘死,来源于他认识了十几年却从未真正懂得的妻子,以及很多和妻子一样的白衣天使。他的妻子,现在就在他的身边,和他一起,和所有的战士们一起,捍卫着身后的家园。每批战士撤退下来,这些人们眼中瘦弱的女子立刻冲上前去为战士们测量身体指数,根据指数让战士们服用相应量的药物,以缓解辐射给他们带来的伤害。为了行动方便,这些年轻的医生护士都没有按照上级的要求穿上厚厚的防护服,而是依然像平日一样穿着白大褂穿梭在战士中间。杜子健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如此欣赏这一身的白衣,那是生命初始的洁白,是清晨阳光洒向人间的洁白,是充满希望代表未来的洁白。此刻,他是那样深刻的理解自己的妻子,他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休戚与共生死相依的亲密。

与此同时,另外一项工程也在同时进行。反应堆爆炸后大量的放射性物质泄露出来,这些放射性物质最集中的地方,就是以核电厂为中心的广袤土地上,这里原来是良田,公园,现在成了救灾图纸上辐射污染区。

大量的人员分布在这片土地上,身着防护服,将这片土地的表层土壤刮起来,当做放射性物质,一并埋在了四号机组反应堆周围的壕沟中。

三个月过去了,这块土地终于恢复了暂时性的平静。周围死一般的寂静,看不见一株活的植物,也听不见一声鸟鸣。方圆三十里的房屋和窗子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只是里面没有人,没有任何一个人。

晓男站在帐篷外,望着远处的夕阳。夕阳的红色那么鲜艳,像极了这片土地上流的鲜血。她的任务已经结束,很快就要离开这片土地。她知道,这一别,今生恐怕再难有机会回到这里了。这里很快就会被封闭,变成廖无人烟的荒芜之地,大自然会接管这里。核辐射中枯死的树木会重新抽出新芽,鸟鸣会再次响彻山涧。只是,这里所有的生命体的基因就会因为核辐射产生可怕的断裂变异,并随着生殖将这种可怕的变异传递好几代。这儿的人呢?那些无意中受到辐射的普通人,和那些为了拯救人类牺牲自己的勇士,他们的这一生注定受苦,甚至他们的下一生依然要受苦,因为可怕的疾病会袭击他们的下一代,下一代的下一代。。。。。。没有人知道,这种基因变异何时才会终止,人类的噩梦何时才会苏醒。她希望杜子健的孩子没有受到污染,能够顺利出生平安长大。晓男的眼前浮现出那天的场面。

那天,当晓男赶到医院的时候,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这还是自己工作了十余年的地方吗?医院的十五层的主楼已经变成眼前一个矮趴趴的土坡,很多医生在地震中遇难了,地震来的太突然太强烈,很多人都在手术台上给病人做着手术就直接和病人一起被永远的埋在了钢筋混凝土之下。活着的人没有时间悲伤,因为受伤的灾民正从四面八方涌向这里,医院的院子空地上现在已经很七竖八的躺满了等待医治的伤者。药品、医用工具有些被埋在瓦砾中,有些在岌岌可危的楼房里。余震不断来袭,带着钢筋的砖块碎石还在不断的从墙体上剥落。医生护士们趁着余震的间隙,尽可能的爬进楼里,用手用脚甚至是用牙齿,像饿急的小狗刨食一样从里面刨出药品和工具。

“医生!医生!求你快救救她!”

晓男正在手忙脚乱的包扎伤口,被一个血糊糊的手抓住胳膊,白大褂上留下一片鲜红。她顺着望去,大吃一惊,竟是许怡。她的裤子已经被血水湿透,黏糊糊的粘在腿上。

“医生,她怀孕了,请您一定要救救她,还有她的孩子!”

“没想到,报应来的这么快。老天爷,你这是在跟我开玩笑吗?”许怡心里想着,脸上不自觉露出了悲苦之色。

“这是。。。。”晓男惊讶的看着许怡的肚子。

许怡明白晓男没说出来的后半句,弱弱的点点头。

晓男痛苦的闭上眼睛。他们居然有了孩子!这么多年自己因为事业一直没有要孩子,此刻,耳光响亮的打在脸上。杜子健啊,杜子健,你跟这个女人苟且,现在居然还要我救你跟小三的孩子吗?

晓男冷冷的看着眼前这个被一个破门板抬来的女人,汗水浸湿的头发乱七八糟的帖在脸上,精致的妆容荡然无存,此刻只有惨白的脸。杜子健,如果此刻是你们初次相见,你还会对现在的她怦然心动吗?

许怡挣扎着欠起身子。

“你干吗?姐,你不能乱动啊。”

晓男挺直着身子一动不动,斜着眼睛,脸上挂着胜利的嘲弄的微笑。

许怡过于虚弱,挣扎几次都未能坐起身,她右手肘用力撑住地面,左手抱住晓男的脚,碎石咯着手臂竟不觉得,“张医生,千错万错都是大人的错,孩子是无辜的。我知道你一向宅心仁厚,求求你,求求你看在和杜子健结发夫妻的份上,救救我的孩子!”

许怡呜呜的哭了起来。

陪着许怡来的女子此时才明白原来眼前这个医生是谁,她啪的给了自己一巴掌,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张医生,我知道是我姐姐对不起你,我们家里人其实也一直反对他们在一起的。可是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这次地震,我爸爸妈妈都。。。。都。。。。”女孩说不下去了,眼泪哗啦啦的流了下来。哭了半响,抹了一把泪,“张医生,早就听说你对待病人就像自己的亲人一样,这次地震已经夺走了太多人的生命了,看在我逝去的父母的面子上,求求你就当我姐姐是个普通的病人吧。”

晓男耳边响起了《红楼梦》里赖头和尚唱的好了歌:世人都说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生活是多么的不可捉摸啊,前一秒还高高在上的女皇此刻变成了在脚下摇尾乞怜的小狗;前一秒还活蹦乱跳的鲜活生命,此刻全都埋葬在层层的废墟之下;前一秒还是相伴十几年的夫妻,此刻已经和别人有了孩子。正所谓“沉酣一梦终须醒”,世事无常祸福难料。终有一天,当一切都尘归尘土归土的时候,还有谁会记得这些恩恩怨怨烦烦扰扰呢?世间一切原本皆“空”,人从“空”而来,最后也要归于“空”而去。

“许怡,”晓男蹲下来轻轻的拉住她的手,“我会尽一个医生的本分,救你和你的孩子。”

“谢谢!谢谢!”许怡哭着说。

不知道何时,杜子健走到晓男身边。经历了这么多,之前困扰他很久的问题现在都豁然开朗了。在大自然面前,人类的生命何其脆弱,如果放在整个宇宙的尺度上,人类几万年的进化史只是白驹过隙。这么弹指一挥间的一生,能够相遇相恋相守是多么美妙不易的事情。之前的他,总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是个工作狂,毫不懂得生活、毫不体恤自己,现在想想他是多么的矫情啊。自己的妻子,就是一个天使!她勇敢善良,并且比任何人都热爱生活、热爱生命。就是因为热爱,她将自己的全部精力投入到解除病人的苦难中去,这是多么伟大高尚的品格。如果没有妻子这样的人,没有这些英勇的战士这样的人,他无法想象人类的未来。不!人类就不会拥有未来。想通了这一点,他的心激动不已。

“我应该马上去找她。”这样的想法冒出来之后,他再已无法掩饰自己的内心。他狂奔着来到妻子的临时救护点,远远的就看到那个夕阳下洁白美丽的身影。

他远远的停下来,大口喘着粗心。我要真诚的向她忏悔,告诉她我爱她!今生今世生生世世爱着她。她不原谅我也没关系,我会等待,我会用剩下的几十年去等待,我还有半辈子的时间呢。

他缓慢坚定的走向她了。他和她并肩站着了。他微笑着看着夕阳的余晖照在她的脸上。

他刚要开口,她却先开了口了。

“子健,我们以前的生活多美好啊,平静、安全。天空蓝的透明,不会漂浮致命的尘埃;树叶绿的发亮,不会放射有毒的射线。可是我们没有珍惜,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妻子。这么多天,我扪心自问,我总是想着实现自己的愿望,着急的向前奔,而忘记了我们是结伴同行的两个人。我们的婚姻触礁我要负很大的责任。”

“不,晓男,我也有很多地方做的不好,我以前太不理解你了,但是现在我明白了,我想如果你愿意,我。。。”

晓男转过身来,将手指放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我现在心怀感激。感谢上苍让我遇见了你,感谢你曾经给了我那么美好的爱情。婚姻就像枷锁,锁住了你我,现在,这一切都结束了,你自由了。”

“不,晓男,我爱你!我爱你!我现在终于明白我是爱你的!我今天过来就是乞求你的原谅,希望你能原谅我犯的错误,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让我们重新开始。”

“来不及了。许怡,她怀了你的孩子。”

杜子健楞在原地,盛夏的晚风吹来却带着刺骨的凉意。

晓男笑了,眼里起了雾气。

夕阳落到地平线下,落日最后的余光将两个人的身影拉向不同的方向。终于黑暗降临,两个人彻底隐没在了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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