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画地为囚

作者: 月半小郎君 | 来源:发表于2023-11-27 10:02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嫡姐成婚,我却被最爱的姐姐迷晕送入花轿。

被新婚夫婿设计,

在野巷里失了清白。

1

我叫盛长华,是家中最小的庶女。

我的父亲盛雍和,是一个不受器重的五品小官,每日上朝都像是上刑,全家千送万送,眼泪落了一把又一把,盛雍和才颤颤巍巍被小厮架出门去。

站在九尺朱门前,盛雍和看着自家的车马远远的驶出崇华门外,心里像被丢了冰块。

远远见一群玉带紫袍的官员从御书房走出来,个个面色铁青。

盛雍和急忙手握笏板弯腰施礼,几乎将头都埋进了袖子里。

却听屋中昆山玉碎,一盏滚烫的热茶摔在中内侍邵文佶的头上。

吓得原本候在门外的一众红袍绿袍的小官纷纷伏跪在地。唯有方才一众紫袍官员从容不迫的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子,半天方才长袖猎猎一甩,猛地抖起前襟,咣咣几声跪在地上。

“皇帝无嗣,当早继宗室!”

首府向晏一声山呼,头磕的震天响。

御书房里渐渐的没了声音。

良久,中内侍邵文佶头上顶着一头茶叶沫子和半个茶盏走了出来。

高声道:“散朝——”

为首几个紫衣朝臣一头一头磕在地上。

所有红袍绿袍官员全都跪在地上,互相不停的交换眼色,愣是一个也没有离开。

“盛大人?”

猛然听到一声呼唤,吓得盛雍和触电般猛地一颤。偏头看见跪在自己边上四品中书省右谏议大夫梁光逸,正偏着头看自己。不由得眉头紧皱,一脸责怪之意。

梁光逸却厚着脸皮笑了笑。

“今日之事盛大人以为如何?”

盛雍和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子,皱着眉思索了半天,方才缓缓道:“天家之事,不敢妄言。”

“好一个不敢妄言!”

梁光逸不要脸的笑笑,意味深长的说道。

“听闻盛大人长女盛长淑才貌兼备,配我儿子如何?”

“你……”

盛雍和忿忿瞪了他一眼,一句话也没说。

大历朝向来多言官之祸,朝堂上唇舌之间,皆是腥风血雨。

所以盛雍和认为保命最好的手段就是不说话,无限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免得天子震怒,将自己一顿乱棍送走。

朝堂之上面对天家尚且如此,更何况如今在崇华门下面对这个地痞流氓出身,靠着跟刘妃沾亲带故才熬到四品的梁光逸?

可梁光逸这两句话,着实戳到了盛雍和的痛处。

如今皇帝年迈无嗣,郕王、兖王势大,新贵刘妃的外甥卫捷虽未封王,但却拥兵重镇,是高祖皇帝嫡出的建成王一支的嫡长孙。

当年高祖皇帝老来得子,嫡子年幼难当大任,遂临终之时择贤立储,禅位给当今皇帝。论辈分,当今皇帝还要叫卫捷一声皇叔。

只可惜这个卫捷多年在外征战,年过三十也不曾婚娶,只因念着一个死去的女子。刘妃挑来挑去,竟挑中了盛家的女儿去给卫捷做妾。

前日下朝刘妃跟前的茯临公公将他引去皇后处,求皇后做主为卫捷说一门亲事。

期间皇后连连称是,盛雍和有苦难言。

跪在地上不停的磕头,一个一个把头磕的震天响,愣是没有说出一句话。他就那样不停的磕着,不停的颤抖着。

直到听见小內侍不停的在耳边唤他,他一个激灵差点整个人都飞出去。

又急忙爬起来跪好。

“娘娘!娘娘!”

“臣!”

“臣……”

他突然感觉到四周格外的寂静。

“盛大人。皇后娘娘和刘妃娘娘已经走了。”

小內侍伏在他耳边轻声说。

“恭喜盛大人觅得良婿。”

盛雍和瘫在地上,又颤颤巍巍的从地上爬起来。

“恭喜?有什么好恭喜的呢……”

说完伸展脊背,挺直腰杆,第一次抬起头堂堂正正的看过一眼这朱红幽邃的宫门廊道,身体僵硬的走了出去。

2

那天我正在园子里扑蝴蝶,就听见小厮们在议论向大人死谏之事,不由得担心起在朝的父亲。

皇后与皇帝是患难夫妻,皇帝登基前也不过是远在关外的宗亲庶子,没有官职,没有殷封。

高祖皇帝看上了他的为人高洁,看上了他的才华横溢,更看上了他的根基浅薄。

如今的皇后,不过是从前关外的半个蛮人。

刘妃此举,是在给皇后脸色看,也是在给所有摇摆不定的人提个醒。东宫未定,究竟谁才是值得依靠的大树。

这件事我看的清,父亲更看得清。

他一言不发,静静的坐在院落深处的亭子里,一杯一杯的喝酒。

盛家自古以来秉承中庸之道,宁不为官,绝不舍命。

因此多年以来,盛家出过御医,出过秀才、贡生产,做过小商小贩,也曾被贬谪寸草不生之地,但就是未曾出过什么大的祸事。

可如今,却是人从桥下过,祸从天上来。

可坐在一旁的盛大娘子却乐开了花,连声说道:“这卫皇叔年轻有为,仪表堂堂,我淑儿配他,多好的一门亲事。”

“他日若是做了皇帝,我淑儿可就是贵妃。”

听到此处,原本一言不发的盛雍和当即暴跳起来。

“好!?你觉得好!?”

“他卫皇叔是什么人!我淑儿是什么人!”

“刘妃的外甥,高祖皇帝的嫡孙!”

“夺嫡之争成王败寇,要我淑儿给他做妾?你是想我盛家万劫不复吗?”

大娘子一身满绣锦衣,头上绾了半尺高鸳鸯飞天髻,插满了赤金红宝的钗子。一边摇着团扇一边道:“你怎么这么窝囊?就不知道为我淑儿争一争吗?左不过是赌条命,换的可是咱们家的荣华富贵!”说着向盛雍和撇了撇嘴,想了想,又说。

“早知你如此,当初你还是个落第举子的时候,我堂堂一个三品官家的嫡出小姐,就不该嫁你。”

盛雍和冷哼一声,“好好好!你愿意嫁谁嫁谁去,刘妃摆明了是杀鸡给猴看,敲打敲打咱们这些中庸之人,叫咱们知道他刘妃的厉害,叫咱们知道如今后宫是她刘妃说了算,以后谁当皇帝谁当嫔妃她刘妃也想说了算,叫咱们乖乖把队站了,不然强行把你绑上船,你就得付出点代价。”

“可咱们都是朝廷的臣妇,不管谁当皇帝忠的都是朝廷,如何改朝换代也没咱们什么连累!你倒好,上赶着把脖子伸到刑场的鬼头刀下去!”

“可怜了我的淑儿……”

说到此处,盛雍和更是痛心疾首,霎时间老泪纵横。缓了缓,又道:“储位之争不是我们这样的人能掺和的!搞不好将我整个盛家都搭进去!他日到了九泉之下,我该如何面对盛家的列祖列宗啊!”

说完扬起酒壶喝了个烂醉。

没人注意到亭子的屏风后面露出一双粉色的绣鞋,我愣在屏风后面,心里冷的像冰。

看来……

父亲这是要嫁女了。

将我十六岁的嫡亲姐姐,嫁给年过三十,久经沙场,食人饮血的卫捷。

3

父亲回来的第二天,整个历洲城的人都知道,城东十里弄盛家挂了彩。

从五品宗正少卿盛大人嫁女。

嫡出长女盛长淑,嫁与高祖皇帝嫡孙,刘妃外甥,正一品镇北大将军卫捷卫皇叔做妾。

与位高权重的卫皇叔联姻,哪怕是做妾,也足矣羡煞旁人。

盛府张灯结彩,分外隆重。

可盛府内除了盛大娘子欢天喜地的忙里忙外,几乎所有人都是冷着个脸。

我坐在明兰苑中那棵最大的山茶树下,迟迟不敢去扣长淑姐姐紧闭的门扉。

大娘子容不下我这个庶出女儿,可长姐向来是对我极好的。

当年大娘子管家,克扣我小娘的冬衣和炭火,是长淑姐姐偷偷将自己的送了来。当年小弟弟病重,是大姐姐典当了自己满月时祖母给打的长命锁,为我弟弟换了药材,请了郎中。

只可惜,我小娘难产,小弟弟病重,都没能熬过那个冬天,只留下了我孤身一人,养在大娘子膝下。

大娘子对我动辄打骂,都有大姐姐护着。

那年寒冬腊月,我被大娘子罚跪在雪地里,亏得大姐姐偷偷请来祖母。回去后我就发了高热昏迷不醒,也亏得大姐姐悉心照料。

当年我小娘是卖身葬父,才给我父亲做妾。

我的外叔祖父,虽是佃户人家,却也不忍心我受到这样的苦楚,家中本就家徒四壁,却愣是卖掉家中犁地的耕牛,将我接回乡下住了三年。

那年冬荒,外叔祖父将家里最后一块饼子留给了我和兆儿表妹,同我外叔祖母双双自缢而死。

我却把那块饼子给了一个快要饿死的乞儿……

盛家多年来对我不闻不问,我茹毛嗫雪,同饿狼猛虎争食,在冬荒中活了下来。

直到第二年春天,祖母死了,长淑姐姐苦苦哀求,大娘子才肯接我回历洲城,去为我祖母披麻戴孝。

可如今,长淑姐姐大婚将近,我却不知该说什么。

我坐在山茶树下不停绞着帕子,心中千言万语。

“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开了。

明兰苑里走出一个肤白胜雪,青丝如云的女子。

那是我的长姐……

一身绯红衣衫,俨然一幅新嫁娘的模样。

我看得呆了。

她冲我笑笑。

“可惜只是做妾,不能穿正红。”

我的心中一阵苦涩。

不论是什么人,只要做了妾,就是入了贱籍,主母随意打杀发卖,就如同踩死一只蝼蚁。

更何况是镇北将军府这样的人家……

可她却笑得风轻云淡,宛如寻常女子的婚嫁。

她牵起我的手,为我撩起额边的碎发。

我紧紧抓着她的手,再也忍不住,痛哭流涕。

长淑秀眉微簇,安慰道:“华儿不哭,脸哭花了就不好看了。”

“华儿貌美,日后自有父亲护着,为你寻个好夫家。”

说完,长淑掩面而笑。

提起父亲,我的眼中一片落寞。

不管不顾,哭得更加厉害。

“我不要什么好夫家,我只要姐姐。”

长淑笑得更甚。

“哪有女孩子家不嫁人的?华儿耳边这对坠子,当真绝品,姐姐直至出嫁也未见过这般物什,可见爹爹还是疼你的。”

我的眼睛突然间明亮起来。

“姐姐喜欢!?华儿这就摘下来送你。”

说着我取下耳边那对晴水底子,泛着幽幽蓝光的碧玉坠子,塞到长淑手上。

长姐将我的手往回推,我却将她的手攥得更紧。

“大婚之后,我与长姐再难相见,此物便是留给姐姐的,以报姐姐多年的照抚。”

长淑看着我,眼里也泛起了泪花。

“长华……”

她轻声唤着我,眼里涌出一丝愧疚和无奈。

“我大婚之日,你可愿意来送我。”

我猛地点了点头,抱着她痛哭流涕。

4

大婚那日,卫捷没有来。

只有一个近侍婆子,手捧一只公鸡来迎亲。

我父亲才华满腹,为人又谨慎。

短短三年从一个县吏做到勉强入流的五品京官。卫皇叔的婚事,眼红之人更是比比皆是。

那些眼红盛家的人,在酒席间就已经把持不住,传出盛姑娘攀权附贵行为不检的闲言碎语。

我捧着酒壶喝得烂醉,恍惚间晃荡到了长姐房前。

“来了?”

长姐一身绯红嫁衣,戴着我送给她的坠子,坐在镜子前面。

一杯冷酒下肚,见我来了,她也没有回头,只是将手中的酒壶递给我。

我自斟了一杯,一饮而尽。

“长姐,你当真要嫁那卫捷?”

我借着酒劲,也不知都说了些什么。

“不然呢?”长姐笑笑,笑容里再没了从前那种云淡风轻,她看向我,深潭一样的眼睛里透着令人绝望的死寂,“对不起,长华……”

她冲我笑笑,我感到一阵眩晕,我的记忆止于她洗去妆容的脸孔。

很美,也很冷。

历洲城大街的巷子,很美,也很冷。

我一身破碎的绯红嫁衣,颤抖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

“卫捷。”

我暗自咒骂这个熟悉的名字,恨恨得咬牙切齿。

盛家得罪了你什么呢?

你明明已经应了娶盛家的女儿做妾,却还要安排这些莽汉来毁人清白。

我看着躺在地上被我掐死的男人,起身探了探他的鼻息。

人已经死透了。

但我还是抽出他腰间的长剑,在他的心口上补了一刀。

我将带血的口水淬到那男人身上,心里恨的却是卫捷。

究竟一个什么样的人,能心狠手辣至此!?

但更让我心冷的是长淑。

你可是从小就护着我,我最亲最爱的姐姐啊!

我从来对你毫无防备,再微薄,我也愿对你倾囊相授。

但,你却……

站在料峭的寒风里,我潸然泪下。

“小娘?盛小娘?”

远远地听见有镇北将军府的婆子在喊叫。

“盛小娘更衣完了没有?莫要耽误了吉时。”

我心中暗自一惊,卫捷这是想要把责任推给盛家。

再等一时半刻,这婆子怕是就要来捉奸了。

我霎时间愣在原地,如今我若嫁,可我不是盛长淑,欺君是其罪之一;我杀了那个莽汉,这是其罪之二;我现在衣冠不整,满身是伤,与那莽汉不清不楚,其罪之三。

突然,一个眉目清秀背着背篓的工匠从巷子尽头走来,进入了我的视野。

我冲过去,挥剑向他砍去,他举起右手来挡。

右手被砍出一道大口子,趁他失神之际,我举起剑鞘将他击晕,胡乱套上我的衣服,从巷子的另一头绕回了花轿。

四个轿夫和婆子都去巷子中捉奸了。

我将他胡乱塞进花轿。

又远远唤了一声:“婆婆,你们都到哪里去了?”

那婆子愤愤剁了一下脚,气急败坏回到长街上,掀开轿帘看了一眼,却见新嫁娘还在轿子里,吩咐轿夫抬起轿子便走。

我长舒了一口气。

只要熬过了今夜,明天就算发现人丢了,这笔账也会算在卫捷的头上。再加上郕王兖王煽风点火,就算闹到御前,他镇北将军府也要给我盛家一个说法。

卫捷啊卫捷!你真是下得一手好棋。

可你千算万算也想不到,今日花轿里的人不是柔情似水的盛长淑,而是我这习惯了在冬荒之中同猛虎饿狼争食的盛家庶女,盛长华。

没有人看见,一个眉目清秀的男子,一身月白色衣衫站在街道的角落,看向身边的小厮。

“无烨,那是什么人?”

“从五品宗正少卿盛雍和家的庶女,盛长华。”

无烨一身黑袍,怀抱长刀隐在阴暗的角落里,讪讪道。

那夜,我在漆黑的巷子中躲躲闪闪,从后门偷偷摸回了盛家。

那夜,卫捷掀开轿帘,看着晕倒在轿子里的男子,皱紧了眉头。

男人扬了扬手,唤回了还未出门的探子。

口中玩味的念着那个名字。

“盛长淑……”

5

我回到盛府的时候,府中灯火通明。

我父亲同盛家的各位鬐老坐在前厅里,看着大娘子抱着盛长淑跪在地上,哭的梨花带雨。

“父亲,妹妹只是不想看着我跳入火坑,并非攀权附贵!父亲明鉴啊!”

一众盛家鬐老坐在堂前,脸色铁青。

“你血口喷人!”

门廊下的幽暗灯光里,我身着破碎的嫁衣,满身是血的走了进来。

“明明是你将我迷晕,让我替你上了花轿!”

看清是我,跪在地上的大娘子颤抖着起身,一巴掌扇在我的脸上。

“你个小贱人!竟然还敢回来!你攀权附贵不成便诬陷我干干净净的淑儿!”

我被扇的翻倒在地上,喊得歇斯底里。

“我是贱人!哈?”

“父亲!母亲!你们可知那卫捷并非真心娶长姐,竟寻了几个莽汉在迎亲路上意图毁姐姐清白!今日若不是我,盛家的清誉早就毁于一旦了!”

“你住口!”

原本坐在堂上的父亲突然间暴喝起来。

“那也是你咎由自取!”

“我盛雍和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女儿!?”

“我就该打死你!”

说完,父亲一口鲜血喷在地上,捂着胸口瘫倒在椅子上。

“父亲!”

我大叫着,感到口中一阵腥甜,昏死过去。

醒来时我已经在自己的院子里。

父亲终究还是没舍得打死我,病中清醒过来时第一件事,便是嘱咐大娘子将我禁足在自己院中。

落梅堂偏远,如今更是连小厮婆子都唯恐避之不及,因此我没有得到任何关于父亲的消息。

只是听随侍的婢女说,父亲病的很重。

我走到院子里,看见满院春晖,晒着落败的海棠叶子,感到阵阵发冷。

从小到大,大娘子只护着姐姐,姐姐常常护着我。可姐姐住的地方叫明兰苑,我住的地方却叫落梅堂。

谁曾有半分在意过我呢?

其实从始至终,我都是孤身一人罢了……

我百无聊赖的坐在院子里,盛家上下乱成一团,但却迟迟没有等来刘妃和镇北将军府的刁难。

据说近日常有人看见卫捷同一个脸上蒙着面纱的女子出游,卫捷声声唤她长淑。

如今镇北将军府已经有了一个长淑,姐姐就此变成了一个透明人。

直到三日后新嫁娘回门的日子,卫捷让那个蒙着面纱的女子重新换上了婢女的衣服,从府中接走了长淑。盛家人千恩万谢,我站在落梅堂的高阁中远远的望着,看见长淑的脸上分明泛着泪光。

“姐姐啊姐姐,人算不如天算……”

我痴傻般呢喃,也不知幸与不幸。

6

新婚燕尔,可卫捷看着眼前的长淑,怎么也不像那个能一拳放倒莽汉,敢把一个男人塞进花轿来糊弄他的女子。

她的容貌有九分像她,但她不是她。

卫捷支着头坐在堂前,满眼都是儿时在冬荒中给他半块饼子的女子,满眼都是陪他四处征战,陪伴了他整整三年的她。

他千辛万苦找到她,可她只是流浪乡野的孤女,她只能做他的妾。

他想倾尽自己的一切弥补,可她,却只陪了他三年……

是他没有保护好她。

恍惚间看见一个月白色的身影走了进来。

“你怎么来了?”

卫捷讪讪道。

郕王向卫捷躬了躬身。

“皇叔,皇侄今日是来看新婶的。”

卫捷嫌恶的抬了抬眼。

“一个硬塞过来的妾室,有什么好看的。”

说罢,却见一个人儿捧着茶壶款款而来。

“妾盛氏,见过将军、王爷。”

卫捷扬了扬手,见长淑熟稔的将茶斟上。美目流盼间偷偷看了他几眼,方才缓缓离去。

郕王玩味的看着,端起茶盏用盖子刮去茶汤上的浮沫,轻轻嘬了一口。

叹道:“好茶!”

又细品了品,若有所思道:“茶味温柔流转,如同新婶。”

卫捷没有看他。

兀自道:“茶虽好,可我,偏爱烈酒。”

7

次日,郕王来到盛府提亲。

大病初愈的父亲坐在堂前,差点气的又吐了血。

拱手道:“郕王殿下,臣的嫡长女已经为人妾室。我盛家世代为官,自诩为清流门户。臣的二女儿断不可再给人做妾了。”

父亲这两句话,说的僵硬,却说的骨气。

男子放下手中茶盏,理了理月白色的衣襟,缓缓道:“盛大人误会了。”

“今日我来,是要娶您盛大人的庶女,盛长华为侧妃。”

说完,他将手放在桌上,手指一下一下叩击着桌面。

每扣一声,盛府四下便响起一片弓弩之声。

“盛大人可考虑清楚?”

盛雍和长长叹息一声,命小厮将聘礼抬了下去。

8

大婚那日,春晖荡漾,满城红妆。

我拜过父亲母亲,作别了落梅堂。

郕王府的花轿,将我抬到了郕王府一处僻静的院落。

我偷偷掀开盖头抬眼一看,院门一块赤金大匾,写着“双淑阁”。

“大婚之夜,不是该在主院的暖阁么?”

我看向引我进来的婆子。

她同扶着我的婆子相互对视了一眼。

心虚道:“府中暖阁狭小逼仄,郕王觉得配不上姑娘。”

“这双淑阁是郕王亲自为姑娘选的,还特意命人用赤金打造了匾额,连上面的阁名也是郕王亲手所书。这份荣耀,旁人看了无不艳羡。”

我点了点头,进了阁子。

日头东升西落,转眼已是深夜。

郕王穿着大红衣衫,红玉冠束发,坐在床前。

郕王酒量很好,一夜的推杯换盏也只是微醺,微微酒气袭来,他环住我的脖子。

他伏在我的颈窝间,舔着我鬓边的碎发,咬着我的耳朵。

湿热的呼吸喷在我的侧脸上。

“郕王!”

面对他如此大胆的行径,我发出声声轻呼。

狂热的吻如雨点般落下。

烛光幽然,我感到浑身火热。

我的灵魂正在男人宽阔的胸膛间,温热的颈窝里,开始逐渐沦陷。

云雨之后,我瘫软下去。

他贴在我的耳侧,缓缓道:“盛姑娘好手段,赤手空拳杀了七尺莽汉,还将一个男人送上了皇叔的婚床?”

我心惊,他怎么知道?

却听见一个颤抖的声音。

“兆儿?”

却见一个男人掀开床帘,又猛然合上。

我吓得一惊,急忙扯过被子来挡。

却听见郕王冰冷的声音:“皇叔,想不到吧。那个让你心心念念的侠气狼性的烈酒,现正在我的床上辗转承欢。”

卫捷掀开帘子,表情冷的像冰。

他凝视着我明亮的眼睛。

他从未见过我,却想不到我能够同陪伴了他三年的璧人如此相像。

甚至比她,更像儿时的她。

那一刻,他仿佛看见了兆儿……

他怒了,他死死掐住郕王的脖子,用上千均之力。

郕王没有挣扎,用满是血丝几乎快要冒出来的眼睛,死死盯着眼前的男人。

“皇叔,你可知道……”

“我曾是最受宠爱的皇子……”

“可是有一天,你回来了。你年少遭难,流徙于蛮荒之地。所以你干练沉稳,战功赫赫,备受器重。你生来好强,事事都做的最好,所以我才要同你争,争皇位!争她!”

“但她的心里只有你,竟不惜为你挡箭而死!”

“但你可知……”

“我有多羡慕你……”

“是你杀了兆儿!”

卫捷加重了手中的力道,没有给他分辩的余地。转瞬之间,郕王便已没了气息。

他嫌恶的看了一眼赤金的匾额,抱起我,回了镇北将军府。

但,卫捷,我恨他。

恨他在迎亲路上毁人清白!

恨他让我方才新婚,便成了嫠妇。

9

那夜,郕王死了。

那夜,皇帝也死了。

那夜,九王之乱,卫捷踩着九王的尸体登基。

对于我这个潜邸中不明不白多出来的女人,卫捷给出了最合理的解释。

妾室的庶妹,陪嫁的媵女。

长姐被封为皇后,而我只是一个隐没在后宫群芳里的才人。

许是他知道了盛长淑迷晕我逃婚的事,又许是他不喜盛长淑这样的柔情似水,如胶似漆。

所以他时常到我这里来。

但他总是冷着个脸,从不碰我。

自从离开了镇北将军府,住到这锦绣飞檐的深宫大院,我的世界小了,但幸而他给了我更多自由。

皇宫之大,足够我逛上十载。

偶有一次我路过他的寝殿,看见床头一幅老旧发黄的挂画,竟与我有七八分相像。

我唤来撒扫的宫女,问道:“这是何人?”

那宫娥向我福了福身,道:“这是从前将军从乡间带回来的女子,名唤叶兆儿。”

“兆儿,叶兆儿……”

“那女子现在何处?”

那宫娥顿了顿,说:“兆儿姑娘很早就为将军挡箭过世了,走的时候,还怀着五个月的身孕。”

我一时愕然。

我口中念着那个恍如隔世的名字,眼泪潸然而下。

午夜梦回的时候,我时常想起饥荒中与兆儿表妹相依为命,一起度过的那些艰难岁月。

比起长姐,她更像我的亲人,更像能为了我豁出性命的亲人。

我们曾在田间的水塘里玩叶子船。

在成山的落叶堆里面挑出自己最喜欢的一片,就是一条船了。

那时她说,船飘的远些,就嫁的远些。

我高兴的挥舞着手臂,那我们的船一定要飘的一样远!最好嫁的是亲兄弟!

可如今呢?

年少时所有的梦,连同她的画像,都被困在了同一个男人的深宫。

或许有一天我的画像也要被挂在这里。

同他和她的牌位挂在一处。

从数年前乡间一别,到如今的大喜,又到大悲,我的心中五味杂陈。

一种酸涩过后,又有一种难过和失望。

在卫捷面前,我不过是她的替身。

而长淑,不过是老天对他开的一个无比拙劣的玩笑。

从那以后,我再不见卫捷。

10

姐姐来了……

我看着眼前浓妆艳抹,云髻飞天的皇后。

再无从前明兰苑里,娇俏可人的模样。

她留给我一个年轻的内侍。

“内务司新选上来的,留着给妹妹解闷吧。”

我一句话也没有说,远远的望着她落寞的背影。

她的耳边,还戴着我送给她的坠子……

“你叫什么名字?”

我看着身边璞玉一般孤傲,又面容娇美如同女子一般的男人。

“琅华。”他淡淡道。

我分明看到男人的右手上有一道长疤。

他看着我笑了笑。

“夜里行路,不慎遇到了红衣的歹人。”

他的笑百般温柔,可我却阵阵心惊。

11

深宫中的日子百无聊赖,琅华却又是个不爱说话的人。

我与他坐在院中,望着长长的高高的宫墙,常常是整日无话。

只是他时常起来,将我身上的落花拂去。

他是如玉一般的男子,他给了我卫捷给不了我的东西,让我对他渐渐产生了深深的依恋。

他的笑如同从前长姐给我的一样温暖。

他温柔孤傲,如同玉塑的海棠。

在这宫苑深处,我的寝宫院子里,也有一棵海棠。

入宫的第二个月,太医查出我有孕。

不用想也知道,孩子的父亲是郕王。

那天我想了整整一夜,无论如何我也会保住这个孩子,不管他的父亲是谁,孩子是无辜的。

但我不知道,那天卫捷也想了整整一夜,他恨郕王抢了他的,可转念一想她毕竟不是他的兆儿。

他想把她的孩子打掉。

可他一闭上眼睛就是她一丝不挂在郕王的婚床上,面对着郕王的死那软弱无助的模样。

在他眼里。

她是狼,是他心心念念的烈酒。

她有着和兆儿一样的容颜,却有很多兆儿没有的东西。

一看见她,他就想起年少时曾给他半块饼子的女孩,就想起那个与饿狼猛虎争食的弱小身影。

他可怜她。

她比兆儿更像她。

只要是伤害她,他的心就如同刀割一般的痛。

从那以后,卫捷再没有笑过。

预料之中的腥风血雨并没有到来。

我怀着孩子安稳的度过了三个月的时光。

12

三个月后,我的孩子没了。

喝过琅华端来的一碗药,这是后宫争斗中最拙劣的手段。

卫捷下令对我宫中所有的宫人严刑拷打,我不顾太医劝阻坐在刑房的椅子上,麻木的看着那些朝夕相处的宫人在一片腥风血雨中一个一个相继死去。

但我知道,害我的人就是他……

可我偏偏要看看,他会为了她,撑到什么时候。所以我命令行刑的侍卫不必管琅华的死活。可无论刑房使出多么惨绝人寰的手段,他都不肯说出她的名字。

他皮肉溃烂数次昏厥,恍惚中喊的也是长淑的名字。

“长淑……”

我咬牙切齿的念着那个名字,心中满是怨恨。

我禀退了左右,凑近他血肉模糊的侧脸。

问道:“告诉我,是不是她……”

他用口水狠狠淬了我一口,艰难的偏过头去。

我心灰意冷。

“是什么让你对她如此忠心?”

他用嘶哑的声音缓缓说到:“我曾是一个玉雕师傅的弟子,那年冬荒,师傅饿死了,将最后一口吃的和一块未雕琢完成的玉带留给了我。”

“那是师傅最得意的作品。”

“宁可饿死,也不愿转手他人。”

“我曾试着将它雕琢完成,却在最后一锤用力过度,前功尽弃。”

“美玉碎成了渣滓……”

“我将那些较为完整的碎块打成十副耳坠,在冬荒中变卖了其中九对换了粮食。”

“最好的一对,留给了我心爱的姑娘……”

说到此处,他原本暗淡的眼睛里放出光来。

“她那么温暖,那么善良……”

“她在自己快要饿死的时候,把最后一块饼子给了一个乞儿……”

我猛然想起长淑出嫁前我送给她的耳坠。

我攥紧了拳头,试探着问道:“那长淑呢?她为了逃婚将你打晕塞进了花轿。伤了你的右手。”

“你再也不能雕玉了……”

“你……不恨他?”

他笑了笑:“因为我爱她,自知我们天差地别,不能长相厮守。”

“但我愿意为了她,放弃一切……”

我的眼眶中流出苦涩的泪水,闭上眼睛,一剑刺在他的心口上。

“既如此,你也不必在这刑房中受这份罪了……”

鲜血溅到我的身上,我再也支撑不住,昏死过去。

琅华,那夜伤了你的手,是我对不住你。

但……

我好恨你。

恨你害死了我的孩子!

恨你错认了她!

我要你永远都不知道你爱错了人……

我要你知道……

你的爱,就是一个笑话!

13

我醒来的时候,看见满眼的珠帘和纱幔。

早早有嬷嬷将我送回了寝宫。

一众御医颤抖着跪在我的床前,宫中年轻的婢子已经抽泣的哭出了声。

卫捷冲进我的房里,紧紧的抱住我。

他紧紧的抱着我,却不知该说什么。

我抓住他的手,将他从我身上扯下来,扭过身去不看他。

他坐在我的床边自说自话。

他给我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他是高祖皇帝的嫡孙,父亲却在爵位争夺之中惨遭杀害,背上谋反的罪名。

他因年少而被流放,差点饿死于冬荒之中。

但他遇见了她,她给了他半块饼子,他才活了下来。

他立誓要报答她。

他从军北伐,战功赫赫。

他大闹朝堂,自证清白。

但他却还是没有再遇见她。

直到他遇到了叶兆儿,看着那熟悉的容颜,听她讲冬荒时的艰难,他认定了她就是她。

他将所有的温柔都给了她,她却为他挡剑而死,走的时候,还怀着他未出世的的孩子。

他万念俱灰……

直到那日席间,无烨将他引到郕王的婚房。

他看见了她……

他总是把她当做兆儿。

但她不同于寻常女子的柔情似水,浑身上下都透着一种狼性的刚毅和顽强。

她甚至比兆儿更像她。

直到那一刻起,他才真正爱上了她……

我看着他清澈的满是渴望的眼睛,冷嗤一声。

御医为我把了脉,冲他摇了摇头。

我躺在床上,感觉到眼皮越来越沉重……

不觉间昏昏欲睡。

我含着泪用哀怨的眼神看他。

说道:“小哑巴,饼子好吃么……”

卫捷的脑中似有一道闪电划过。

小哑巴……

那是冬荒中给他半块饼子的女子,为那个瑟瑟于寒风中,不敢说出自己身世的乞儿,所取下的名字。

那,是只有他们才知道的,他们之间共有的秘密。

这个秘密,哪怕他认定了兆儿就是她,也从未在兆儿面前提起过……

卫捷抓住我的手狠劲的摇晃!

他看我的眼神中满是悔恨,那悔恨又变成了满满的凄凉,最后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

14

我死了……

死在最令我恐惧的寒冬……

卫捷废了长淑,册封我为皇后。

无论是郕王,卫捷,还是琅华,我对他们也许有恨,也许有依赖。

但……

自始至终,我都没有爱过一个人……

原是我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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