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孩子吐逊江

作者: 你过来我过去 | 来源:发表于2021-02-18 15:35 被阅读0次

          吐逊江还小,估摸着也就十岁吧!沒有兄弟姐妹,妈妈离婚出走后,他就跟着爸爸还有爷爷奶奶一起生活。

          村里有所小学,只有一个班级,师范学校毕业的哈德尔老师,既当校长又当班主任。这里是高山牧区,村子离县城有二百多公里,村里有十来个大大小小够上学年龄的孩子,都挤在一块读书学习,上的是不分年级的混合班。

          太阳下山了,爷爷和羊群还没有回家。

          贪玩的他骑在柳树杈上,躲在茂密树叶的背后,手里摆弄着自制的弹弓,正在向另一棵树上一群吱吱喳喳的麻雀瞄准。

          晚霞给树枝上的麻雀都披上了金色的外衣。殷红的霞光面对着他,有些晃眼,影响了他的视觉。

          “呯”的一声,吐逊江握在手里的弹弓发射了,石子快速地飞了出去。麻雀被惊吓,成群结伴轰然绕着他的头顶忽高忽低盘旋起来,一大片树叶飘飘扬扬落在了地上。

          吐逊江从树上跳下来,挂在脖子上的弹弓还不停地在胸前晃动。他为自己没有打中鸟儿而沮丧。

          一个人的世界就这么大,从家里出来,穿过低矮的红柳丛再到这片树林子,用时不过三分钟,他在这里已经生活了十年。当然,村里的学校对他来讲,那还是比较远的。每回出家门走一公里左右到学校上课,哈德尔老师总会在教室门口等他。

          五月的高原,一早一晚都很冷。不去上课的日子里,吐逊江就跟着爷爷去放羊。

          家里有六只大羊和三只小羊。每天天还不亮,上了岁数的爷爷就会赶着这群羊,沿村里那条尘土飞扬的小路,一直往前走。

          爷爷说,走得越远越好,去寻找最好的草场,让羊只尽情地吃饱。一粒粒羊屎撒在羊走过的土路上,变成了圆圆的泥蛋蛋。

          高原上的天气说变就变,一会儿艳阳高照,一会儿又阴云飘雨。

          吐逊江跟爷爷一起放羊的时候,爷爷都会找一处草坡,拿出随身携带的短柄砍土曼,就势挖出一个容身的洞穴。浑身发冷的吐逊江就可以钻进洞里躲雨。爷爷不怕淋湿身子,他还要照顾好低头吃草的羊。

          爷爷身上的穿着的皮大衣,还是奶奶积攒了五年的羊皮,精心用针线缝制而成的,遮风挡雨,驱寒保暖,爷爷已经穿了很多年了。如果遇到万里无云的蓝天,爷爷会脱下皮大衣,铺在草地上,让温暖的阳光晒个透。

          这时候,吐逊江坐在爷爷旁边,掀起爷爷的内衣,用他灵巧的小手抓住一个个游走在爷爷身上,吃爷爷鲜血的虱子。他有时在皮大衣卷曲的羊毛上抓到虱子后,就兴奋地对爷爷喊叫,爷爷看着他,再看看在草地上无忧无虑一门心思吃草的那几只羊,会捋着乱蓬蓬的白胡子笑出声来。

          爷爷放羊多年,方园几十里的山路,都留下过他和羊的足迹,他是家里唯一见过大世面的人。有一天,哈德尔老师家访,走了很远的山路才找到他,俩人盘腿坐在草地上拉着手谈了很久,哈徳尔老师说要带上孙子吐逊江到县城,爷爷觉得温暖。

          其实,老实本分的爷爷祖祖辈辈也没有去过县城,不知道县城是什么样的?可又舍不得心爱的孙子离开他半步。吐逊江知道了,就执意要跟老师去县城。奶奶一边缝补衣服一边对爷爷说,应该遵重孙子的决定,让他去吧!吐逊江搂住奶奶的脖子,笑得特别开心。

          爷爷和奶奶一晩上没有合眼,准备了十个馕饼,十个煮鸡蛋,还有二百元现金,让孙子都带上。哈德尔老师正在恋爱之中,爱他的姑娘也是一名老师,在县城小学教书。他的父母就在县城里住,催他请假回家订婚。

          他很喜欢吐逊江,这次回家带上他,就是想让他走下高原走出大山开开眼界。早上接吐逊江走时,哈德尔老师专门告诉两位老人,会把吐逊江安全带回家,不会让孩子伤一点儿皮肉的。

          村里不通交通车,哈德尔老师出入县城常搭乘路过村子石棉矿的车。司机师傅对山区的牧民十分友好,无论是谁,在什么位置,只要招手搭车,都会被捎带上并送到目的地。

          当阳光驱散了清晨笼罩的云雾时,哈德尔老师带上吐逊江离开了大山深处。

          司机面露笑容,壮实健谈,是一个二十出头的汉族小伙子,一对浅浅的酒窝挂在嘴边,一看黑黝黝的皮肤,就知道那是久处高原的杰作,掩藏不住吃过不少紫外线的秘密。哈徳尔老师曾搭乘过他的车,俩人并不陌生。

          司机格外敬重在山里教书的老师,他没有让哈德尔老师坐在敞开的车厢内,而是被请进了驾驶室,吐逊江坐在他俩的中间。

          吐逊江长这么大,没有出过远门,更没有坐过汽车。汽车的晃动让他害怕,帮爷爷赶羊奔跑时的感觉和这完全不一样,他抓紧老师的大手不敢松开。哈德尔可以体察到吐逊江不平静的内心活动,他贴近吐逊江的耳朵说着鼓励的话,吐逊江咬着嘴唇点点头,他相信有老师在身边就不会有事的。

          让他费解的是坐着不动,身体就能被汽车带出大山并带向远方。在家里只有骑上马,骑上牛,才能走很远的路,到了晚上,爷爷还要铡草喂它们。这时候,爷爷总会自言自语:吃饱了饭,明天干活才有力气。

          吐逊江听着汽车轰鸣的引擎声,看着驾驶室内不认识的仪表盘,还有司机在不停地用手摆弄身边的档位杆,让他幼稚的心灵既陌生又疑惑不解。但他却感到十分的有趣,就想用手去摸这摸那,那一双灰色深凹的漂亮眼睛滴溜溜转来转去,露出了平时顽皮的神态。

          司机师傅乐观豁达,经过风见过雨,早已看透了吐逊江的心思。他对哈徳尔老师说很喜欢这小孩子。他又笑着对吐逊江说,小朋友上了车就是一家人了,不要拘束,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吐逊江显然是被司机师傅的那份热情所感染。他从老师的大手中追不及待抽出了自己的小手,直接就去抚摸转动的汽车方向盘。吐逊江眼前浮现出哈德尔老师讲算术课时多次说过并让学生去画的那个圆。

          司机师傅鼓励的眼神使吐尔逊胆量大了起来。他又依次摸过汽车仪表、挡位杆,最后用两只小手撑住身体抓住档风玻璃前的把手。司机师傅为满足吐逊江的好奇心,早已放慢了车速,近乎处于滑行状态。

          等吐逊江坐稳当后,司机师傅就一一开始介绍汽车仪表,方向盘和档位调节的功能和作用。吐逊江懵懵懂懂,听不懂太多的汉语,只是眨巴眼睛。他眼里的酒窝司机师傅的和蔼友善以及对自己滚烫的热呼劲儿感染了他,他和司机师傅开始熟络起来,并以叔叔相称。

          吐逊江提出和哈徳尔老师交换位置。车窗外的景致很美,哈德尔老师侧过身摇下车窗玻璃,吐逊江盯着远处不时笑出声来。

          山沟里的溪流蜿蜒流淌,阳光灿烂,绿树青草,传来了牧羊人的歌声,有几只山羊抬起头朝吐逊江咩咩叫着,吐逊江扭头不停招手。司机师傅和哈德尔老师也在开心聊天。

          汽车过了山路弯道,就是平坦开阔的戈壁荒滩。司机师傅停下车,从自己的黄布挎包里拿出两盒饼干,热情地让哈德尔老师和吐逊江赶快打开品尝。

          哈德尔老师推脱不过,接过了饼干,也连忙从自己携带的袋里取出馕和鸡蛋递给了司机师傅。吐逊江下车连𨂃带跳去小便,随手带回一大把芨芨草。他摸着汽车头,把草一点一点地塞进汽车的进气格栅中。

          司机师傅不解吐逊江的举动,停止咀嚼问吐逊江在干什么?吐逊江说是汽车饿了要喂些草料,马牛羊都吃草,汽车也要吃草,吃饱好有劲往县城跑。

          司机师傅和哈德尔老师都笑出声来。吐逊江有些发怔,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

          司机师傅告诉吐逊江,汽车不是牲畜,不同于马牛羊,它要喝汽油才有力气。汽油是什么,到了县城去加油站就知道了。吐逊江若有所思,知道了汽车是不吃草料的。他想,爷爷奶奶肯定也不知道,回家后一定要告诉他们。

          汽车重新启动,穿越了一往无际的戈壁滩来到了县城。司机师傅一直把哈徳尔老师送到家才离去。

          哈德尔老师的父母亲慈眉善目,端上一大盘糖果,欢迎吐逊江这位远道来的小客人。吐逊江住在哈德尔父母家,有哈德尔老师陪伴,他很安心。他称呼两位老人为爷爷和奶奶。

          哈德尔老师的未婚妻也常抽空来看吐逊江,对他特别好,他喊她姐姐。从小没有母爱的吐逊江,心里自然会涌出阵阵的暖意。

          哈德尔老师每天都要带上吐逊江走街串巷,去熟悉县城的角角落落。山里长大的孩子,头一回进县城,对县城的一切都感到新奇有趣。哈德尔老师尽可能详尽地把自己所知道的县城故事都讲给吐逊江听。

          哈徳尔老师隔三差五会把吐逊江领进电影院坐下。吐逊江看到电影机透过身后墙上的小窗口打出的弧光,照射在面前悬挂的白色银幕上。草原河川,风雨雷电,刀光剑影,动物世界,每部电影都让吐逊江吃惊,他几乎是瞪着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完的。

          县城集贸市场是吐逊江喜爱的地方。交易的物品琳琅满目,吐逊江看得眼花缭乱,一双眼晴都不够用。

          哈德尔老师来到了玉石市场。这里一字排开有几十个摊位。每个摊位前,大大小小的玉石堆在地上,上面用红笔标着价格。哈德尔老师双手掂起一块玉石和摊主讨起价来。摊主又拿出几块卵石状的小玉石料进行价格对比。大的有棱角的是人工开采的山料,小的是经过多年河水冲刷后的籽料,两者之间确有很大区别,价格差距也十分悬殊。

          哈徳尔老师此举是做给吐逊江看的,他想让吐逊江知道一些商品买卖知识,县城里的生活是丰富多彩且文质彬彬的,不比在山里那样单纯而粗旷。

          吐逊江拽了一下哈德尔老师的手,指了指市场一个角落。一位留着大胡子的中年男子正在吆喝着卖掉鞋子。

          只见此人赤脚坐在地上,眼前空地上铺着一块脏兮兮的布,上面放着一双沾满泥土的皮鞋。

          哈德尔老师悄悄告诉吐逊江,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这个人是个懒汉,他是把自己的鞋脱下来卖,能卖掉,就去喝酒,卖不掉他会再穿上回家。不要同情他,也不要理他。

          吐逊江觉得好笑,听了哈徳尔老师的话点点头。

          转眼哈德尔老师的假期就要结束了,吐逊江又要回到山里了。这一天是六一儿童节,早饭后,哈德尔老师问吐逊江还想做些什么?吐逊江心里有事,只是轻轻地告诉老师,他已熟悉了县城,想自己出门再转一转。

          哈徳尔老师还要去未婚妻家告别,嘱他快去快回,吐逊江点头答应。两人走出房门一个往北一个往南就分手了。

          吐逊江没有去其他地方,却直接走进了一家美容店,他要让店主在他小臂上刺青。店主操着浓重的江浙口音,面对一个孩子的请求,愣怔了片刻。可能是开张生意图吉利,店主没有多问也没有多说,拿来纹身工具,让吐逊江躺在美容床上,脱掉了上衣。

          一个小时后,吐逊江原先光洁的右小臂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行字:一九九〇年六月一日于县城。

          他一把就花光了爷爷给他的二百元钱,换来了自己一生岁月都无法抹掉的深深烙印。

          可以看出来,他十分喜欢这种记事的表达方式,不时甩动纹字的小臂,兴奋之余,早已忘记了胳膊灼伤的疼痛。他走出了美容店,头顶着太阳,一直往哈德尔老师家跑去。

          山里有爷爷奶奶和爸爸,回到山里,我就会举起手臂告诉他们说,我是家里祖祖辈辈第一个走出大山走进县城见过世面的人。

          吐逊江在心里悄悄地说。

          他相信老师不会责怪他,所有的人都能够理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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