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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淡如菊微风拂,如沐春风沁人心

人淡如菊微风拂,如沐春风沁人心

作者: 凤隐于城 | 来源:发表于2021-02-03 08:56 被阅读0次

     

        奶奶去世快二十年了,她是祖辈里面中最后一个离开我们的老人,也是在我印象里最深刻、感觉最温暖的、学习到最多人生感悟的长辈。至今,她留在我记忆中的仍是那张无时无刻都流露着发自内心的、满脸皱纹的、却总在抿嘴笑呵呵的模样,像冬天里的暖阳、春日里的和风、夏季里的清水池塘…..   

          第一次见到奶奶时应该还是上幼儿园的时候,奶奶已逾七旬,具体情景已不大记得清了。不过,我想也应该是很开心、兴奋的,仿佛很自然我应该有一个奶奶,和别人家的一样。

          父亲在兄弟姐妹中排行老二,爷爷奶奶和最的小儿子住在城西的老屋。从城东我们家去四方城孝肃路,都是由父亲骑着自行车带着一家子人——母亲抱着我坐在后面、妹妹被安排在前档上的座凳上面。一到爷爷奶奶家门口,我和妹妹就大声地叫道:“爷爷、奶奶,我们来了噢——”然后推开老房子左右两扇木门,沿着青石条铺成的台阶向下,蹦蹦跳跳跑进院子里。奶奶每次都是颤微微地从正房或是厨房里走出来,笑咪咪地召唤我们:“慢点儿、慢点儿,别摔着了哟!”当我和妹妹嘻嘻哈哈在院子里面玩耍的时候,奶奶照例从房间里的木柜子里翻出好吃的来,有时是花生、有时是瓜子、有时是糖果,还有一些不知哪里来的土特产,山芋干啦、绿豆糕、麻饼啦、寸金糖啦啦…..然后不停地喊我们过来吃。童年奶奶家的记忆就是这么美妙甜蜜:四方的老屋子,带门拴的大门、踩得滑溜的石阶、好大的天井、躲猫猫的后院,还有两口让人既害怕又好奇的的老井,更有一位永远笑容和善、从不空手相待的奶奶在那里宠着我们!

          只是,我没有料到,与奶奶相处的日子这才开了个头儿。等我上小学时,因为年龄不足和身高原因,我家附近的小学不肯接收,看着同龄差不多大小的孩子都去上学了,父亲于是找到在红旗路(双莲寺)小学教书的姨奶奶(就是奶奶的胞妹),将我安排在这间学校读书。那时候,从人民路造纸厂到孝肃路红旗路小学,路程要走好远,骑自行车要一刻钟左右、走路起码四十分钟、坐公交车差不多也得半小时。当时,父母都在上班,没法按时接送我,尤其是中午,时间根本来不及,因此决定把我放在奶奶家吃个中饭、顺便休息一下,晚上再自己回家。对这样的安排,我自然不会反对,觉得既可以在奶奶那里自由自在,又少了父母监管的时间。

          小学五年,我都是在奶奶那边这样渡过的。每天中午,我不慌不忙地从学校出来,一路和同行的小伙伴们吵吵嚷嚷、打打闹闹地来到奶奶家。一进门,奶奶将早已经准备好的饭菜,摆上四方桌,然后召呼爷爷、小姥还有大表姐(她那时在念初中,也住在奶奶家里就近念书)一起过来吃饭。虽然小时候条件有限没有什么大鱼大肉,但是奶奶做的菜真的非常可口,即使炒青菜、炒毛豆、炒青椒这样的素菜,从来都是清清爽爽、咸脆适中的。印象最深的是——每餐肯定都会做一道汤,菜秧汤、豆腐汤、丝瓜汤、豌豆汤、鲫鱼汤、排骨汤….而且,每次都嘱咐我在饭后才能喝汤,说是有利消化。长大后我渐渐养成了餐中喝汤的习惯,在家里或外面吃饭时,如果没有上汤的话,会感觉十分别扭,似乎菜饭难以下咽。

          午饭之后,通常是我自由活动的时间,不是找住在附近大伯父家里的堂兄弟们玩儿、就是自已打打乒乓球、或者听听广播,什么《岳飞传》、《隋唐演义》、《杨家将》….差不多12点半左右,奶奶就会叮嘱我去午睡了,不管我愿意不愿意,都必须上床睡一会儿,假如我反抗,她就拿出我父亲来吓唬我——这样又培养了我另外一个习惯,坚持午睡。而奶奶,好像是从没有这个习惯的,在安排我们休息后,她通常又走进厨房,去烤几个番薯、烘一下早餐剩下的饼子,或午饭余下的锅巴,这些都将变成我们下午上学时的零食小吃。有时候,实在没有这些东西了,她还会从橱柜里抓一把花生米(平时为爷爷喝酒时准备的),给我们带在路上吃。——五年里,我不知吃了多少回这样的美食,只是每当嚼着脆生生香喷喷的零食时,从没有细想过它们是奶奶每天中午辛劳得来的成果!

          小学生活简直幸福极了!并且,奶奶从不发脾气。无论对谁她总是和颜悦色,即使你有天大的怒火、气极败坏地想发泄,奶奶总是笑脸相迎,端上一碗水、泡上一杯茶,先听一听你的叫嚣、陪着你一阵唠嗑、稳住了你的性子,再笑眯眯地劝慰你几句,最后拍一拍你的肩膀胳膊,轻缓柔和地道:“过去了哈,不要再生气了哟!”——对着这样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没有哪个人还能腆着脸再发脾气了。对于我们孙子辈,奶奶更是不曾动过怒,不要说打骂,就是稍微重一点的话也从没有说过。即使我们真的惹她不高兴时,她也只是做出个假装要打我们的样子,仿佛要给我们吃一个脑瓜蹦儿,嘴角带笑地骂道:“你个‘小砍头的’东西,看我待会儿不告诉你爸爸去!”这时,我们通常都会借风使舵、嘻皮笑脸地跑了开去。

          只有一回,奶奶是真的生了我气。记得那是小学三、四年级时,一天中午在院子里和堂兄们玩,同时在老屋大院里住着的是还有一对同龄的弟兄俩,不知什么原因那弟兄俩和我的堂兄发生了矛盾,我于是上前去帮忙,争争吵吵之下几乎要打斗起来了,爷爷奶奶听见了,自然赶过来要拉我们回去。我不知道哪个筋蹦起来了,在奶奶牵着我衣袖的当口,一把挣开了冲上前去,打了其中对方其中一个人的耳光。这时候,对方的家长也已经出来了,看到了我打人,不免狠狠地教训了我几句,此外也没有更过激地举动了。奶奶把我拉回来后,唯一一次对我严厉地讲话了:“这还了得,大人劝都劝不了啦,还学会了打人!你可知道对面是什么人呐?是一个房里头的同辈兄弟呀,以前都和你们说过的,今天还在外面这么撒野,哈?”看到奶奶这么严肃地样子,我自觉理亏,一句话不敢作声。当天下午,奶奶让小姥(父亲的小弟)转告了这件事,不过她一方面让我父亲好好教导一下我,另外也特别嘱咐让父亲不要打我。通过这件事,我才感到在老屋那个院里,平时依仗着自己学习还不错、人也小聪明、招老人喜欢的劲儿,是有些嚣张霸道。同时,也真正认识到,同在大院里住的四五个家庭,都是同宗族的亲戚,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应该和平共处、互敬互爱的!——那天被我打了一巴掌的那个弟兄,实际就是五姥(父亲的表兄)家的孩子。

          等到上中学,就不再奶奶家那住了。不过这反而更令我回想起奶奶往日里对我的好,同时更多体会和感受到奶奶为人处世的道理来了。并且,奶奶的形象也似乎在心底里更清晰起来。记忆中的她——不高的身量、不到一米五;削瘦而佝偻的身材、花白的头发、虽是满脸皱纹却又感觉皮肤很光滑;总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让人时刻心生欢喜和亲切之感。春夏通常穿着灰色或兰黑色的中式对襟褂衫、下面套着黑色的直筒宽松裤子,许是奶奶偏瘦的缘故,裤子总是显得空落落的样子;冬天即使穿着棉裤夹袄,身上也不觉臃肿。虽然七八十岁的年纪,也从没有穿过什么华贵的衣服,但是奶奶很是注重礼表,在家里外面都收拾得利利索索的——脸虽苍老却总是干净舒坦的、花白的头发梳得齐整平滑、兰黑色的衣服从不打皱、腰间一律别着条干净的手帕,春夏则时常在胸前挂上一朵泌人心脾的玉兰花。不论外出串门,或是去子女家里小住,见过奶奶的熟人和邻居们,没有一个不由衷地夸赞:“老太太真精神哟,一天到晚都是‘清丝丝’(干净舒爽的样子)滴!”

          与众不同的是,奶奶有一双“小脚”,那是小时候家里人给她裹脚的结果(奶奶出生在19世纪初),这是她一生为数不多、颇为烦恼和不满意的地方,常常对我们讲:“奶奶什么都不怨家里人,就是给我裹脚这件事,害我走路做事不方便哟!”——所以她走路总是很慢,步态显得不稳,一晃一晃的,仿佛总要跌倒似的。所以,奶奶很少出远门,走路稍长一点就会脚痛、停下来就要揉一揉。

          另外一件令她遗憾的事就是,没有念过什么书。奶奶家在旧时安庆算是比较富裕的,父辈们看着一间中药铺,在城里还挺有名气的,叫“陶裕和”。奶奶在家中姊妹中排行最大,下面还有两个妹妹,正是因为她出生得早,反而没有赶上读书的时机,在她适龄上学的阶段,安庆城还没有女子小学和中学,否则依当时家庭条件,上学堂肯定没有问题的——后来两个妹妹都分别读完了女子中学毕业,最小的妹妹甚至还去了南京继续深造了。因此,奶奶总会以这段经历鼓励我们孙子辈们要好好读书,不要像她那样识不了多少字、也见识不了大的世面、只能在家里做做事。但实际上,家族中或外面那些凡见过奶奶的人,没有一个人认为她是没有见识、不明是非的人,甚至都齐声称赞奶奶通情达理、洞晰人情、讲信修眭、礼下于人,真乃是宜家宜室的模范!在我的印象中,奶奶家里一年四季都常有串门的人,不是众多的亲戚们、就是家中子女们的朋友或周围的邻居们。对待每一个人,爷爷奶奶都是热情好客的,尤其是奶奶——无论家里的条件怎么样,总是会想办法尽力照顾和接待好来访的人,或是端杯奉茶、或是留人用餐、或是送伴手之礼..总之,极少让来客空手空口而归的时候。解放后,家里条件其实已大不如前(爷爷被定性为城市小资产阶级及地主,家产绝大部分都被充了公),甚至有时候要靠典当过生活。即使这样,父亲回忆说,只要家里有一口吃的或用的东西,奶奶从不吝啬与家族里或亲友们分享。因此,纵使家族里虽人多嘴杂、众口难调,但几乎没人说过奶奶的不是,反而一提到她——“四奶奶”(爷爷在同一辈中排行老四)都会敬重有加!奶奶既然这般照拂和礼敬家人和亲友,上门的人也少不了孝敬和回礼的,所以奶奶那里经年累月也似乎总也有拿不完的东西,仿佛像藏了个聚宝盆一样,进进出出好不热闹!

          奶奶一共育有八个子女,有两个在解放前不幸夭折了。在世的六个子女(四子、二女)先后成家立业,在她六七十时就已经儿孙满堂了。一大家子的人,都将爷爷奶奶那儿当做一株老树的根,常依偎在它周围,感受着老树的福荫与温暖。儿孙们都十分乐意去老太太那里探望、聊天、玩耍、聚会,爱看老太太的笑脸、听老太太讲古拉家常,哪怕有什么事被老太太数落几句,也绝不会恼火甚至心甘情愿——因为奶奶从不会刻薄或严厉地训斥过人,即使心生不满,嘴上也不会不饶人的。所以,一到周末节假日,老屋子通常都是热闹非凡,每到这些时候,爷爷奶奶也照例特别的高兴,奶奶更是一天到晚笑得合不拢嘴,忙进忙出的毫不嫌累。不过,随着她年纪渐大,招待客人和下厨做饭的事儿,基本上都是子女们分工代劳。

          只有一次例外,是爷爷八十岁生日那天,家中的子女和孙辈们都过来祝贺,同时来了几个亲友及街坊,一时人声顶沸、热火朝天。奶奶提前就告知了小姥,她要在当天做一道特别的菜——“海糊”!何谓“海糊”呢?原来是安庆人俗称螃蟹为‘海子’,将螃蟹肉和蟹膏先拆解下来,再佐以茭白丝、五花肉丝、蛋黄丝、姜丝、蛋清等食材,勾匀了芡汁后,一同下锅熬煮,最后用醋汁收束调味后而成的稠糊,名曰“海糊”也。这种旧时的吃法极费工夫,操作繁杂,家族中已基本没人会做了。为了给爷爷祝寿,奶奶决定不辞辛劳。菜的味道,至今我已经无法回味得出来了,只是记忆里难以磨灭的印象就是——十分独特、非常好吃。螃蟹的鲜美、配料的丰富、醋汁的酸爽、汤汁的稠滑,一起融合叠加在味蕾上,别有风味!可惜的是,也只是吃过那么一回,从那之后,奶奶再也没有重演过她这项惊艳厨艺了。成年后,我时常会问起周边的人,知不知道有这么一道菜?都说从来没有听过、更不要说尝过了。因此,我对奶奶更多了一份钦佩和自豪之感。

          奶奶的身体一直挺不错的,在她八十岁以前,很少见她有什么感冒咳嗽、头痛脑热的情况。后来她透露说,年青的时候家里开了中药房,经常会将一些没法卖出去的人参、天麻或鹿茸末子,熬汤喝下,许是那时候打下了一些强身的底子。另外,在生下几个孩子的时候,家里经济条件还比较宽裕,“做月子”都是雇佣奶妈照顾小孩。不过,解放后随着家产的没收,爷爷又不给安排工作,日子渐渐过得颇为艰难,奶奶陪嫁过来的首饰、器皿,甚至衣服等等,凡是能换来粮食的东西,几乎都典当一空,最困难的岁月幸亏有外地亲戚伸出了援手才解了危难。但是,也没有听爸爸说奶奶在家里有什么抱怨的话。六十岁后奶奶满嘴的牙齿差不多掉光了,她每餐只能吃软一点的稀饭或汤饭,虽然装了一排义齿,也不太管用。吃饭慢慢嚅嚅的,胃的消化功能差,经常吃着吃着就打起了一长串的呃。见我们吃那些香脆的东西,她偶尔也透露出一丝羡慕和叹息的表情。

          奶奶一生都勤劳不已,能自己动手动脚的事,从来都不假手于人。她常说:“人身体好就要活动嘛,我做事就是运动呵。不动的话,人不就僵掉了哈!”我上小学那会儿,奶奶还经常独自去老屋后面的井里打水回来,浇浇花、烧烧水、洗洗衣、摘摘菜;闲下来的时候,就拿个小木椅坐在那儿纳鞋底、缝鞋边;天气晴朗的时候,不是在院子里晒被子就是搓煤球…年纪更大些,家里人都劝她不要做这些了,她总是不当一回事儿,笑道:“噢,我现在就什么都不做了呀,就白吃白喝等着阎王来收我了么?”——之后,仍然照做不误。八十多快九十了,有一次邻居在离家不远的菜市场见到奶奶独自买菜,很是惊奇,连忙跑回来对家里人说了。那是冬天,家里人都吃惊不小,坚决劝说她不要一个人再往外面跑了,从这以后奶奶才安定下来。

          97年爷爷因病去世后,奶奶的精神就日渐变差了。爷爷在世时,奶奶一直都悉心照顾着他——爷爷有小酌的习惯,奶奶每餐不是准备一条小鱼、就是炸麻花或花生米什么的给他佐餐;一年四季的衣服、被褥、鞋袜,一应生活所需,都是奶奶一手操持;年轻时做生意时,爷爷就要半夜起来吃东西的习惯,奶奶总是会饼干糕点什么的;家里家外凡事都以爷爷为先,如果有人对爷爷使性子,奶奶必会上前数落那人几句。几十年来,爷爷奶奶一直相敬如宾、相濡以沫,我从没有看过他们拌嘴吵架的。爷爷去世了,奶奶失落得很,经常念叨着。再加上家里人害怕她经常运动不小心摔着了,都劝她少活动些。奶奶因此坐着和躺在床上的时间增多了,不料渐渐地她身体反而变虚弱了,以至于后来身背和是臀部居然长起了缛子,那时家中的条件不好(父母和兄弟姐妹都在国营单位,九十年代中后期正面临改制失职潮时),也没有安装空调,奶奶在天热时不免受了不少苦。弥留之际清醒的时候,提出想身后进行土葬,家里人自知无法满足她的要求,只好劝导她说:爷爷是火葬的,已经埋在公墓了,如果她要是土地葬的话,身后就没法和爷爷葬在一处了!——听到家里人这样讲,奶奶便不再坚持了。

          奶奶去世的时候很平静,当我听到消息赶过去的时候,心里既难过又很安静,仿佛奶奶并没有真正离去,只是暂时告别了我们。记得大表姐来祭拜时,还特意掀起了盖在奶奶脸上绸被,奶奶的面容并没有什么变化,好像生前一模一样,这让我们一家人心里欣慰了不少。

          2020年,奶奶离去已经二十年了。然而她留给我们的印象、风貌依然久久难以磨灭和忘怀。今年春节大表姐来访我家,她现在开发地产,经营得颇有声色,近几年也一直在热心帮扶家族中的兄弟姐妹和叔伯辈们。我因此称赞她,大表姐笑着说:“这没有什么,想想奶奶吧,我们有一个好榜样在前面呢!”           

                      2020年12月11日

                (庚子年十月二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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