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读初中的时候,我还在上小学。
暑假里的一天,哥哥要带我和弟弟一起去开都河中间的沙洲上割柳树枝条。我们那时候都称河中间的沙洲为小岛,岛上的灌木长得特别茂盛,人为破坏少。我们割些柳条是晒干了拿来当柴禾烧的。
哥哥有个同学叫赵平,面目清秀,性格柔弱,说话细声细语的,像个姑娘。他家就住在河边的招待所旁边。赵平和哥哥关系好,也从家里找出镰刀帮助我们。
就这样,我们一行四人拿着镰刀和绳索,穿过招待所,来到了开都河岸边。
哥哥从小就是娃娃头,组织号召力强,有一定的见识。开都河就是《西游记》中描写的流沙河,河底因流沙移动,河水深浅常常发生变化。我们要蹚水上河中的小岛,河水的深度就全靠经验判断了。
哥哥在这方面是内行,知道河水哪里深哪里浅,这和他经常在开都河游泳有关。他让我们脱掉衣服,只穿短裤涉水而行,并对我们交待说,如果遇到水深处需要游泳,到时候他自会告诉我们的。
他在前面引路,水慢慢淹过了我们的膝盖,淹过大腿到了腰部。脚踩在河床的沙子上,软绵绵的。哥哥的判断准确,我们都还没有来得及费气力去游泳,就已经赤足蹬上了长满柳条的小岛。
哥哥给大家分工后,就挥镰去砍脚下生长茂密的柳条。柳条细长皮光,绿叶婆娑,根部紧紧地聚拢在一起,一根根斜逸旁出,努力向上延伸并朝着四周散开,最高的枝条能高过哥哥的头顶。
我们手拿工具,分头去寻找适合自己的目标。
宽阔的河面,平缓的河水包围住小岛。我们的到来,打破了小岛原本的宁静,惊飞的小鸟四散飞去。
我是第一次来这里,像是走进了一片丛林去探险。因陌生而好奇,小岛上的一切吸引了我,我在大伙砍伐的声响掩护下,偷偷沿着小岛的边缘开始搜索起来。
原始的小岛上,应该有许多在陆地上看不见的东西吧!我想。潜伏在水草中的蚊子和“嗡嗡”叫的牛蝇,不停地向我发起攻击。我用手拍打身体躲避着叮咬,加快了脚步。
我在这里找到了鸟窝,赶走了正在孵卵的鸟儿,却发现鸟窝里没有鸟蛋而是四五只嗷嗷待哺的雏鸟。它们身上的羽毛还没有完全长出来,晃着脑袋,吱吱喳喳冲我叫唤。
那只哺育的大鸟飞走了,已经没有了踪影。窝里的小鸟逗人喜爱,我有意亲近它们,把手指伸过去。小家伙们蜂拥挤过来,一个个张着嘴巴,抢着吮吸我的手指头。
忽然我觉的脚面有丝丝清凉袭来,低头一看,吓坏了,原来有一条食指般粗细的麻点灰色小蛇,正快速弯曲身子昂首从我的脚面通过。我不由得大叫一声,跳了起来,扭头就跑。
树丛挡住了去路,枝条抽打在我脸上生疼难忍,我都全然不顾,只有没命地逃离。
我们上岛都光着脚,忙乱奔跑之中,我的左脚掌心被干枯枝叉扎了一下,流出了鲜血,疼极了,我坐在沙地上好一阵子缓不过劲儿。
我用双手使劲摁住伤口止血。约莫过了十几分钟,可能是按压的作用,脚底板没有再出血,只是起步走路还有疼痛感,却可以忍受。
我不敢把上岛后所干的事情告诉哥哥,害怕挨他打。哥哥打我和弟弟时,下手特别狠,还不准许我们向父亲告状,如果告诉了父亲,他的下一顿打,我们肯定是躲不过的。因此,我们平时都很怕他。
我踮起脚尖走路,噼啪砍柴的声音几乎就是小岛上的主旋律。透过枝条的缝隙,我看见每个人都在拼命地干活,一片片被砍下的柳条散落在他们的周围。弟弟人小,也用力砍了不少。我着急起来,还没有砍一根柳条,等待我的肯定是哥哥的一顿好揍。
我挥动镰刀刚干了一会儿,就听到哥哥在喊我。
哥哥满脸通红,汗水沿着脑门一直流到了赤裸的肩膀上。他说,天阴了,又起风了,你和弟弟不要干了,找个空地把割下的柳条子集中起来,要绑成梱儿,过河回家。
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看样子这顿挨打要躲过去了。
哥哥来到河边,选好一块裸露的沙地。我和弟弟两人把砍下的柳条一点点抱过来,整齐地堆放好,便于哥哥捆扎操作。
天空越发阴暗,风也越来越大了。河里的水不停地晃荡,水面上一圈圈波纹由远及近逐渐开始放大,并形成了一朵朵浪花,拍打着小岛的边缘,湿漉漉的沙子开始慢慢被卷入河水之中。
哥哥麻利地捆起了柳条,清点后有八捆,每梱都有合抱粗细。
我们这次来,除了带上足够的绳索,以满足扎梱绑扎的需要外,哥哥还考虑到要过河,特别用柔韧性很强的刚割下来的湿柳条做了“腰子”,绑缚在每梱柳条的上下两端,以确保过河时不被水冲击散架,再用绳索将每梱柳条连成一体,组成一条长龙。
这万无一失的办法,只有哥哥能想周全。我从心里暗暗佩服不已。
渡河的方法是哥哥在前面牵引龙头,赵平在中间托住龙身,我断后抓住龙尾,听哥哥的号令一齐行动。弟弟还小,哥哥怕不安全,就随他在一起。
离开小岛时,我还有些舍不得,脑子里还在想岛上有趣的事情。那窝小鸟还有那一条吓人的蛇是不是还在?虽然说扎疼了我的脚,但是丝毫也没有影响到我贪玩的兴致。
踏进水里的那一刻,受伤的脚被水浸泡后,还不断有隐隐的疼痛感袭来。我咬紧了牙,丝毫没有流露出来。我想,这件事要烂在肚子里,绝对不能让哥哥知道,他要是知道了,非打即骂。这痛这苦不算什么,我必须自己扛着。
小岛离我们先前脱衣服下水的岸边,还有很长的距离。开阔的河面上,哥哥在前面拖着柳条探水路,我们都站在指定好的位置旁,推着成梱的柳条,跟在他后边,随时在等着他的指令。
风急浪高,水也越走越深。我们涉水行走显得十分艰难,已经不像上岛时那般顺利了。风和水流的冲击,已使柳条长龙首尾不能相顾且发生了偏移。哥哥大声吆喝着,一手托着弟弟,一手在前面控制住龙头,来确保整个龙身的稳定。赵平和我也在不同方向用力支撑,近乎用上了吃奶的劲儿。
我们正在横穿河流,显然是遇到了极大的挑战和困难。
忽然,天空落下了黄豆般大小的雨滴,砸在河面上形成了一个个大大的水泡。雨点打在我们脸上隐隐作疼,我们顾不了许多,都学着哥哥的样子,用双手搂抱住柳条缓缓前行。
接近河中心,明显感觉到水流湍急,风浪让河水晃荡得更加强烈。我们手中的柳条长龙起伏不定,俨然就是茫茫大海里的一条小船,行走越发艰难。
我听见赵平对我哥哥喊道:“不行了,绳子断了!”
他的话音未落,柳条长龙已前后断成了两截,巨大的水流,一下子就把我和赵平隔开了。柳条失去了牵引力,在水里连续翻滚起来。由于来得太突然,我合抱柳条的手还没有来得及抽出,就头朝地脚朝天随柳条转动的方向栽进了水里。
我连呛了几囗水,鼻子酸辣。活命的本能让我站起来,钻出了水面。我气喘吁吁,张嘴一个劲儿的呼吸,但终觉得气息不够用。河面上雨雾蒙蒙的,我的四周全是河水,成捆的柳条已经不见了踪影,水面上冷嗖嗖的,风浪涌起的水波不断扑向我的身体。
其实,从水里浮出水面,我已记不清是在哪里了,哥哥,赵平还有弟弟都不在我身边,只有孤零零的我一个人泡在水里。
我开始慌乱,在阴沉沉的雨幕里,哭叫着大声喊哥哥。可是,除了雨水和拍浪之外,没有别的声响。
恐惧感在渐渐放大,我浑身开始哆嗦。原先只到我腰际的河水,不一会儿便淹过了我的脖颈。我栽进河水里的那一刻,就被冲出了很远,早已偏离了哥哥所引导的那条路线。
水流把我带进了深水区,双脚好似陷在松软的流沙里,无法挪动。我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转动着脑袋声竭力嘶地喊救命。波浪持续灌进了我的嘴里,连喝带呛,我眼泪鼻涕一起流出来。
我开始控制不住身体的倾斜,倒在了水里。我狠狠地屏住气,忙乱之中挣脱了流沙下的双脚,试图再站起来。可是我怎样使劲儿都做不到。我己探不到河底了,河水比刚才还深已经能淹没我。
我顿时感觉到真正可怕的事情将要降临了。
我努力挣扎着探出头,害怕涌来的波浪再次让我呛水,我仰脖冲阴沉的天空深深长吸了一口气,把头埋进水中,使出全身力气,划动双臂游动起来。
在风浪中游泳是十分吃力的,何况,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里?离哥哥有多远?游了一会儿,我又没劲了。我再一次浮出水面,吸了一口气,又沉入水中,想用脚去接触河床底,还是没有成功,我失望了。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身陷危机时刻,脑子里竟然还会想起记录片电影《怎样练习游泳》中的情节和游泳教练的一段话:当你在水中遇到危险时,千万不要紧张慌乱,要保持好体力。
人生并不知道什么时候需要知识,当知识给了你力量,你就会有不一样的改变。正是游泳教练的话起了引导作用,我才没有再去做无为的挣扎,而是用手抱住双膝,随水流自然飘动起来。
我在水里旋转着,周围有流沙掀动,打在我身上生疼。水面有风浪,水下相对平静,浅水和深水里的温度不一样。我在流动的深水里,就像是被打入了冷宫,浑身无力且冻得颤抖不已。
我感到气竭力衰。
水流继续翻动我蜷曲的身体,一会儿下沉一会儿浮起来。恍惚之间,我仿佛看到了来夺我性命的河神沙和尚,正操着兵器向我奔过来。他身边围满了蟹兵虾将,也都个个噔着怪眼,摩拳擦掌,狰拧可怕地争抢着要吞噬我。
冥冥之中,我已嗅到了身体被撕扯粉碎后的血腥味。
我放弃了挣扎。我想,我该跟着沙河尚走了。
就在我彻底绝望的时候,意外却惊人地出现了。我逐渐低垂的双脚触碰到了软绵绵的沙子,求生的本能再次被唤醒,我心中一阵暗喜。
我试探着站了起来,脑袋先露出水面,接下来是胸部,然后是肚脐。
我幸运的被河水冲到了浅水区。
我在水里憋闷得太久了,出水的瞬间,只顾着大口呼吸。久违的新鲜空气对我是多么的重要啊!露出水面的身子感觉发冷,水下却是温暖的。
我破涕而笑,我没有死,我还活着。我身心疲惫极了,可能经历了太多的害怕,不停在打着寒颤。我站在水里,喘着粗气,辩别着方向。
我看到哥哥从远处拼命游了过来,身后是赵平。
哥哥带着哭腔,大声喊我的名字。
他刚游到浅水处,朝我奔跑过来。我看到飞溅扬起的水花,几乎包裹住了他的身体,在我湿润的眼里,那不是哥哥,而是一个快速移动的水柱。哥哥搂着我大声哭了,热乎乎的眼泪慢慢从我的身上淌下来,落入了水中。
也许我被吓傻了,当哥哥搂抱住我时,我愣怔了好一会儿才有了反应。我紧紧地拥着哥哥哭得很伤心。害怕和孤独,让我身体颤抖不停。
哥哥和随后赶来的赵平齐心协力,一前一后护着我,游过了激流,把我送上了岸。
哥哥的另一个同学沈爱平兄弟俩也参与了对我的救援。险情发生时,他们正在河边玩耍,就跳进水里游到了我出事的下游,准备在那里把我拦住。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事情。
弟弟一直在岸边等我们回来。我到了岸上,腿软软的,迈不动脚步。哥哥给我穿好衣服后,又怕我冷,把他的衣服再给我穿上,我几乎被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哥哥背起我就走。
哥哥不敢带我回家。一路上,我听见了他和赵平之间的对话。
“你爸妈在家吗?”哥哥问。
“不在家。都去上班了”赵平答道。
“弟弟这样,我不能回家,我爸爸知道了,肯定要打死我!”
“那怎么办?”
“先去你家吧!缓一缓,看情况再说!”
“可以,我来照顾他!”
赵平开了家门,引导着哥哥向卧室走去。
我被脱光,换上了赵平的大衣服。他让我躺下,给我盖了两床棉被。因惧怕的情绪没有完全过去,我浑身始终打寒颤抖个不停。赵平翻出他家里的红糖,为我泡了一杯热腾腾的糖水,扶起我,让我喝下去,我才觉得抖颤好了一些。
我听见哥哥和赵平出了门。我也太累了,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被哥哥摇醒。他对我说,我们该回家了!弟弟也走上前来,拉着我的手说,二哥回家吧!
休息后,原本疲惫不堪的身体不抖了,我感觉好多了。哥哥当着赵平的面对我和弟弟说,这件事不许告诉爸爸,谁讲了,我就对谁不客气!你们听见了没有?见我们肯定表态了,他才露出了微笑。
其实,我根本不服气。
我心理说,你活该!应该轮到是你求我了,反倒又威胁我和弟弟。因为这事闹得太大了,险些出了人命。可以看出,一向让我们害怕的哥哥自己也确实害怕了。我知道,只要我和哥哥翻脸,把这件事告诉父亲,父亲打不死他也要扒他一层皮,弄得不好,还要被赶出家门。可我和弟弟都怕哥哥,生性懦弱,没有这个勇气。
......
这件事隐瞒过父亲,到今天算来,已经有五十多年了。父亲已经老了,我会找个时间告诉他这个故事的始末。估计他知道了这迟来的消息,想起来也会后怕的,血压可能会瞬间升高。
我也会经常想起哥哥的同学赵平,还有他为我盖被子,泡红糖水的感人情景。可惜他后来为情所累,疯了,自杀了。这让我很难过。
曾参与搭救过我的沈爱平兄弟俩,全家早已举迁湖南了,至今没有音讯,想他也退休了。
祝逝者安息。
祝好人一生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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