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从马背上摔下来，在我们共同的小屋里躺了整整三天。可能因为我的骨头太脆弱，从那以后，我每次跨上马背，都会不自觉的颤抖一下，然后深吸一口气，暗示自己是最强的骑手，才能勉强完成一天的放牧。
我和爱丽丝都来自小城市，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们接管了这个小小的牧场。爱丽丝是我的伴侣，她比我瘦一些、矮一些、坚强一些，总能在我毫无主意的时候，马上想到一个鬼点子，解决问题，并且带来欢乐，我和牧场关系的调和剂就是爱丽丝。我之所以叫她爱丽丝，是因为她比我好奇，喜欢探险，对世界永远充满期待。
我们住在一个木头房子里，这个小木屋面积大约有45平方米，我们把它隔成两间。外面一间是厨房和客厅，里面一间是书房和卧室。门外有一点儿空地，爱丽丝把它围起来，东墙角养鸡鸭，西墙角一直到房子边是菜地。鸡鸭不多，大概二十几只，夏天把它们放在苜蓿地里，每天吃着新鲜的蔬菜，毛色油亮，步伐矫健，一个个都像打胜仗的将军似的。冬天我们喂秋天地里种出的麦子脱的壳，再掺入一些菜叶，就是很好的一顿大餐。菜地我很少搭理，爱丽丝从不让我加入她的农活，她说我是白马王子不懂种地，我不知道她这样称呼我是表扬我，还是贬损我，我问她，她脸上浮现出一种神秘的笑容，然后躲开干活去了，我也就不再追究，继续我白马王子的生活。
在其他方面我不敢说自己有多擅长，但是比骑马，我自认为自己很擅长。爱丽丝不会骑马，我教了很长时间她都没有学会，她说她和马儿有沟通障碍，我于是不勉强她。我们有明确分工，骑马放牧是我的事情，做饭持家是爱丽丝的事情。我们小屋的旁边就是原始森林，雨过总有野蘑菇冒出来，很嫩，下手稍微重一点就会被捏碎。爱丽丝是采蘑菇高手，她在前面采，我在后面挎着篮子跟着，不一会儿，我们的篮子里就装满了蘑菇。爱丽丝把蘑菇晾晒在院子里，风和阳光带走了水分，剩下鲜美可口的肉，什么时候想吃，拿出来一泡水，用油一炒，配面条、配蔬菜都可以。
我们的牧场有六匹马，五匹老母马，一匹小公马。我最喜欢那匹小公马，枣红色的皮毛在阳光下灿烂、油亮、光滑，像一个英俊的小伙子一样。我还没有骑过它，每次我骑着它的妈妈和阿姨回来的时候，它都不安分的蹭木头栅栏，似乎在告诉我：“为什么不骑我？难道我还不够强壮？”我通常只望它一眼，假装不去理会，给它一种我不在乎的错觉，直到有一天它准备好了。
在草原上，我经常会看到狼，爱丽丝和狼靠的最近。一次，我去放牧，爱丽丝独自在家，她喂过鸡鸭之后，拿着锄头在菜地里除草。爱丽丝说：“我感觉有一双眼睛正盯着我，我抬起头四处寻找，果然距离我三十米远的地方有一只狼正看着我。那是一双冷酷无情又充满智慧的眼睛。我当时并没有害怕，我知道它不会靠近了，它只是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吃的东西，没有恶意。”我佩服爱丽丝，她不仅站了起来，而且朝那只狼走了几步。那只狼没有跑，也站直了看着爱丽丝。他们互相注视了几分钟，也许是他们之间没什么可交流的，或者爱丽丝手里拿着锄头，这只狼转身离开了。晚饭时爱丽丝绘声绘色的说起与狼的遭遇，我听着听着后脊梁冒汗，只是轻描淡写地说：“爱丽丝，你这样做很危险，如果这只狼很饿，你会成为它的午餐。”爱丽丝听到这话，哼了一声说：“你以为我只是个柔弱的女人？它不犯我，我不犯它；它若犯我，我必不饶它。”我知道爱丽丝很强悍，但还是捏了一把汗。
小公马两岁的时候，我经常和它在一起。我打算把它培养成一匹好坐骑。我知道爱丽丝经常给小公马喂夜食，从小公马长得膘就可以看出爱丽丝有多么疼爱这匹马。
在我们刚搬进牧场的时候，牧场住着一个张老头，这老头是个老牛仔，放牧、驱狼、驯马，无一不精，我跟他在这写方面学习了不少东西。如今我要把小公马训练成我的坐骑，就要拿出张老头的看家本领。也许是小公马看出了我的心思，这几天看我的眼神格外的不舒服。
张老头驯马前有个习惯，他喜欢在马的耳边轻声细语地说些什么，谁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包括我。后来有一次我陪老张喝酒，酒过三巡，我问张老头：“你每次驯马前在马的耳边都说什么了，让马乖乖的听你的话。”
老张诡异的笑笑，低头不语，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抬起头看着我说：“每个驯马人的驯马方式不一样，没什么特定的规矩，驯马的目的是与马交流，我和马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它明白我的心。”张老头又端起一杯酒，便沉默不语。
这几天，小公马我喂的比较多，爱丽丝有意保持和它的距离，培养我和小公马之间的感情。小公马不傻，知道我们这么做的意思。是马都喜欢自由驰骋，不愿意让人骑，小公马野性十足，放开缰绳，蹄子弹出老高，想驯服它真不一件容易的事情。
这时，我就想起张老头的办法。轻轻抚摸着它顺滑的鬃毛说：“你是一匹好马，也是野马的后代。你的爸爸是野马之王，一身棕色油亮油亮的毛，出汗之后像是有鲜红的血液渗出一样，四肢修长、粗壮、有力，大个头不像蒙古马。你有你爸的基因，以后也是个强壮的男子汉。”它似乎能听懂我说的话，头一点一点的，有节奏的甩着鬃毛，好像在告诉我它也是野马的后代。
昨天那只灰狼又出现在了羊群附近，我的牧羊犬比我发现的早，急躁的叫喊着。等我下午驱赶羊群回家的时候才发现一只羊被袭击了。我的愤怒瞬间燃爆，挥动着手中的皮鞭在那棵老榆树上面抽出几道印子。牧羊犬皮皮瞧我这个愚蠢的莽汉，在旁边舔着脸，就差笑出声来。我本无意射杀这头狼，但它欺人太甚，我骑着马朝狼窝而去，距离狼群一公里的地方停下脚步。我不害怕它们袭击我，愤怒已经冲昏头脑，它们来一只我杀一只，来两只我杀一双。我和它们对视着，我知道头狼眼里也充满血丝，虽然你们也需要养活孩子，但我也需要养活孩子，现在就是我们决一死战的时候。
头狼大灰领着孩子在狼窝周围转悠，小狼崽近乎长大，在头狼身边跳来跳去，好像在告诉我它不怕我，虽然高倍望远镜已经能看清楚，但我仍然想仔细看看它们，特别是那只袭击了羊群和爱丽丝对视过的狼。如此远的距离，头狼大灰仍然能发现我，它朝我的方向凝视了一分钟，然后领着小狼崽消失了。天边的晚霞挂在山头，山下一大片草地已经暗了下来，气温骤降，小雨点儿淅淅沥沥下了起来。这点雨作为牧人是完全可以承受得了的。我突然放弃了射杀狼群的想法，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转变如此之快，只觉得老天不应该让我这么做。
当羊群带着滚滚尘土走进羊圈的时候，爱丽丝已经坐在门口等我。
“今天回来晚了。”她说。
“嗯，我知道。”我说。
爱丽丝没有多问，转身去了厨房。她这点儿习惯好，当我不想多说的时候，她会很知趣地转移话题，为我们双方都留了面子。
小公马甩着鬃毛在马厩里来回踱步。我上前拍拍它的脖子，又把今天的事情告诉了它。它的眼睛突然瞪了好大，鼻子里喘着粗气，噗噗噗的好像要说什么。当年我和张老头去放牧，其他马都不敢往狼群中间冲刺，只有小公马的爸爸大鹏敢，它的勇气就和它的主人张老头一样，可以苍老年迈，但不能毁了强者的姿态。
小公马咬着我的袖口，眼神很不一样。我打开马厩的门，我知道它已经准备好了，便拿来马鞍小心翼翼的放在它的背上。它身上的皮毛抖了一下，我知道它不是因为痒而抖皮毛。我拍拍它的脖子，在它耳边说：“你可以有你自己的选择，但有一点必须记住，你是野马之王的后代，可以弱小，但不能退缩。”马鞍已经安装完毕，它身上第一次有了重量。我向空中挥着辫子，来回画着八字，小公马迈着轻盈的步伐，四肢蹄子踏着松软的泥土，马尾随风飘逸，十几圈下来它出汗了，是鲜红的颜色。我感觉自己是微笑着的，小公马也能感觉到我声音的变化，慢跑变成了快跑，当我停止挥舞马鞭的一刹那，它停了下来，在原地转了半圈。我走向它，它朝后退了两步，我便没再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它。我们俩算是僵持不下，我松开缰绳，蹲在地上。几分钟之后，小公马慢慢靠近我，在我的肩膀上舔了一下，然后咀嚼我的衣服，想把我拽起来。我慢慢起身，抚摸着它出了汗的脖子，用右手晃动了一下马鞍，左脚顺势踩在了马镫上，一跃而上。小公马猛的朝后退了几步，然后急促的来回踱步。
“你的名字叫大红，知道吗？你的名字叫大红。”我大声说。
小公马有了名字，它是听得懂的。大红感觉到我的重量，不安分的心变得狂野，它奔跑了起来，它在和我较劲。
“大红，你和你爸一样强壮。”我说。
大红的肌肉紧绷，四肢蹄子强有力的踩在地上，踏过的土地尘土飞扬。较劲慢慢变成合二为一，我的身体跟随它的身体上下起伏，没有一点遗憾，我的血液沸腾起来。握着缰绳的手慢慢松开，现在完全由大红掌握节奏。我们一口气跑到了小溪旁边，我翻身下马，大红的毛色真的很漂亮。我捧起一股清流，大口喝下去，大红也低头畅饮。
夕阳余晖洒在大红的背上，蚊虫都不敢靠近。我在前面走，大红在后面跟着。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一个小土坡上，一朵朵小黄花随风摇摆着，风已经吹干了我后背的汗水。大红伫立在那里，像一座雕塑，强壮而优美。
回到家天色已晚，爱丽丝已经做好了晚饭。桌子上盛了两碗面，两碟炒菜，还有一碟红烧肉，木头酒杯已经斟满了酒。
“哟，这么丰盛啊！还有酒，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么？”我说。
“嗯，今天确实是好日子，一是小公马已经长大成年了。二是……我不告诉你。”爱丽丝调皮的打谜语。
“小公马以后叫大红，它已经是大公马了。二是什么，快说快说。”
我越着急，爱丽丝越是一脸神秘的样子。
“想知道吗？”
“嗯。”我点点头。
“好，先把那杯酒喝了。”她说。
“嗨，我还以为什么呢，不就一杯酒嘛。”我抓起酒杯一仰脖喝光了。
“喝完了，快说快说。”
“你能想象你当爸爸的感觉吗？”她神秘的样子，让她的两只眼睛更加有神采了。
我没有反应过来：“什么？什么当爸爸的感觉？”
说完这句话，我似乎明白了。她咯咯咯笑起来，“我要当爸爸了？”我问她。她点点头，给我倒满酒，自己端起茶杯，“来，为未来的爸爸妈妈干杯。”我的手有点发抖，手心直冒汗，手紧紧的握住酒杯，不让杯中酒洒出一滴。
“来，干杯！”
夜色如此美妙，屋外万籁俱寂，微风拂过整个草原，轻轻的哼着歌。我能听见大红在跺着蹄子，牧羊犬满意的啃着爱丽丝准备好的骨头。
“爱丽丝，你知道我为什么有时候叫你这个名字吗？”我说，我从没告诉过她。
“不知道！为什么？”她看着我说。
“因为和你在一起就像在仙境里一样，是你的想象力带我来到了这里。没有你，我可能一辈子都住在钢筋混泥土的房子里，几十年过去了，我可能唯一做的事就是遗憾在那里老去。”我说。
爱丽丝脸上闪着光，温柔的看着我。炉子里的柴“啪啪啪”发出响声。我端起酒杯，推开门，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的，云彩一丝丝的扯动着从月亮身边飘过。我把杯中酒洒在地上，发出熟悉的声音，我能感觉到有人在保佑着我们。我回到屋里，屋里真暖和，牧羊犬出门站岗，爱丽丝坐在那里，满意的举着茶杯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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