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一天,村子的宁静被打破。年迈的爷爷,感觉自己的心脏跟着挖掘机、推土机的噪音突突跳个不停。他看着祖爷爷生前栽的杷树,全部强势地连根铲除,埋进土里了。爷爷喘着粗气,感觉心闷难受,好像土埋到了他自己颈脖。他用自己的身子护着村口那棵百年老樟树,在它浓密的阴凉里,老泪纵横。看着眼前熟悉深情的一切,在滚滚的车轮中,终要消散尽失时,我温柔的心不禁轻轻颤抖……村上一些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对金钱充满强烈渴望的人,似乎对拆迁安置有着更多的热衷,在他们身上充斥着并不能维持久远的冲动与激情,他们似乎对村子红红火火的建设,有着滚烫发热的大脑,抱着莫大的兴趣。原生态的村子,仿佛爷爷的命根子。随着村子落叶树木惨遭砍伐,被清一色的桂花树等常青树种代替,爷爷的病情加重。他料想自己将去天堂时,示意父亲到床边,郑重嘱托:“我走了,哪儿也不去,就要葬在自家风景那片竹林,对着家门”。父亲含泪一个劲点头。爷爷走时,村子整个山风在呜咽……
高血压病似乎有着可怕的家族遗传。奶奶辞世不久。姑妈不满花甲中风半瘫。一日三餐、生活起居全靠姑父照料,身为村支书的姑父一个大男人洗衣浆裳,忙里忙外。他生活的脚步从没有走出村子一整天。这种日子他习惯了整整15年。他一直喜欢穿经脏耐洗的军绿色衣服,姑妈同样再没穿过浅色或者艳色的衣服,姑父却给了姑妈心中的艳阳天,给了她平淡素净的爱情和婚姻。再后来,哥哥为了宁要城市一张床不要乡里一间房,背井离乡,拼命讨生活,不到五十岁中风,导致全瘫。面对生活的无常,这辈人更年轻,却没手足无措。因了上辈日常累积的经验和善行,早已融入血脉,当生命的冬天提早来临时,却拥有了坦然面对的温暖。回想妈妈因病缺医,不想拖累孩子们,给本不宽裕的家庭造成沉重负担,思前想后自己结束生命狠心走了。奶奶瘫了13年,姑姑瘫了15年,虽医药全靠自费,全靠亲情齐心协力照顾熬挺过来了。哥哥瘫的头年,农村医保只报50%,第二年可报70%了。加上政府扶持、民政低保、危房改造援建、爱心人士援助……瘦弱如草芥,嫂子一直寒冷的心,很难被暖化,她最初对未来充满忧愁和恐惧,期间甚至产生过怨恨,后来坦然面对自然接受,这时越来越坚韧和自强。秋收后一个清闲的周末,嫂子带着还在上小学的儿子,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哥哥,去看望姑父,向他老人家问好请安,聊聊家常。那天,秋阳正艳,整个村子的景色在嫂子的心中一定很美,恰似哥哥那么爱她疼她,当初追她送她最自然的衣裳。
一日凌晨,我突然惊醒,所处的城市同样被惊醒。这里原来不也是村子么?20多年光阴弹指挥间,这里青翠的山,被城市冷硬的钢筋水泥代替,碧绿的水,逃遁得无影无踪。置身在自己制造的日渐凸显出病态的雾霾里,城市的呼吸急促而浮躁。一天深夜,我与爱人在楼顶看星星,我想起小时候,奶奶坐在我身边用蒲扇给我赶蚊子,扇清风。我仰躺在泌凉的竹铺上,望着星空数星星,越数越多……复苏的天真,又在我内心深情呼唤美丽幸福乡村的乳名。爱人用手指着从前记忆的地方,说着它们具体的地名和曾经发生过的故事,他告诉我正南方霓虹闪烁的地方是这个城市最大的酒店,原来那是口大池塘,我就自然想到“补天填海”这个典故,敬畏着人类的气势和霸蛮。东边是电视塔,现在废弃了,但进行了亮化,依然在这个城市的夜里发光。因为收视技术科学进步,用不上它了。我追问没用为什么不拆掉?他说拆又要耗费好多人力物力。想想也是,我不知道是在安慰和说服哪个,居然说:“留下给这座城市做个纪念也好”。他又指着西边像灰色层林的楼房说:露露家的房子在那,从最右边数起倒数第二栋”。露露是我们的干女儿,从小学五年级到现在为人妇为人妻,还坚持跟爱人学书法,彼此间父女样。我顺着爱人的引导去看,就看到了生命里很多熟悉的回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倒数,明明远去的天边数来是第二栋,从近处的天边数好久,到达远处的天边,发现倒数第二,最终还是将远处的天边作为了参照坐标。我突然明白,在数数的过程,看似无用之功,拾闲过程,却有趣味生来。我在楼顶,在这样的静夜,受爱的引导,俯瞰这座城,原来它是村子,黄皮肤穿着绿底色便装,今日夜晚的城市如此色彩斑斓。我轻轻问爱人:我怎么看这么多楼房,总找不到一个贴切的比喻来形容它?你喜欢这些楼房么”?“不蛮喜欢”,爱人语气温和而坚定地回答。我也是同样的心境,然而身边有爱人相伴。我望着楼房每家每户鸽子笼一样射出的灯光,还有企业厂房、标志性建筑的亮化,突然体会到城市炫烂中隐秘的寂寞和孤独,它正漫延到乡村,村子的道路基本实施了硬化,逐步在亮化。审视人与城市的恋情,似乎快得有些许疯狂。城与人的融合,我直到中年,才会用理性思考代替感性冲动,靠增强自己的心力,回归到本位……
在宁静的时刻,在乡村广阔的天地,与城市对视,城市仿佛是几百上千上万个村子的边角余料,尤其是在中国大地上。今年国庆期期间,习近平总书记视察黑龙江,第一站是三江农场。他站在广阔的田野中,双手捧着稻谷的场景,不光让中国农民,让所有真正对粮食有感情的人,一下激活了舌尖上心灵里最隐秘的基因……30多年前,我想方设法离开村子,唯一的出路是读书。现在,我和爱人最想去的远方就是生养我们的村子。常有儿时同学相邀回村,共享他们的富足。乡村的出路越来越多,越来越敞阔。我们能做的是他们眼里文化人的本份。帮他们记录整理家风家训的故事,写写门联春联,画画村子当下生活和对未来的憧憬。这新鲜的空气,多彩的田野,甜蜜自由的呼吸,清爽简单的关系,不正是人生另一种奢华么?想想:余生再活三十年,应足够细腻和温润,那时村子的时光是多么的缓慢,走在熟悉的村子里散步是多么清欢。村子的产业得到了调整,村民有两年看到栽桂花树值钱,家家户户栽了,废了种谷的田,也要全栽上,结果市场饱和了,加上不许政府大兴土木修楼堂馆所,大型企业也不允许。村民明白一窝蜂跟风的事做不得,桂花树烂便宜,如今只能砍了当柴火烧。村子恢复了本心本性,依旧穿着乡亲熟悉欢喜的便服。村子也不羡慕嫉妒恨城市,不与城市攀比,它喜悦自己的喜悦。村子天性质朴热情,加上开放,迎来城市先富起来的淘金人,他们一拨拨不光冲着土特产来,还想将未来的梦幸福地扩放在这片广大的土地上。村子的土地的增值,让村子的人们越来越看重属于自己的土地,曾经的外出飘泊的打工者开始大批返乡,回到再热爱的地方。
我想起小学同学,小名“张三滴水”和我讲过的一个就发生在村子里,俗得老掉牙的故事:村里有个老头鲁大爹性情好,婆婆子喜欢念他,他实在怄了气,他就将集起来的鸡蛋全煮了,或者杀鸡,叫好多人去吃。婆婆子算细,心疼,又不好当这么多人发作,再说,蛋也煮了,鸡也杀了,浪费可惜,自己也跟着吃,气也消了。但空段时间婆婆子又念,老头又煮蛋、杀鸡……这个故事非常智慧,鲁大爹看钱看事看人,哪个重,婆婆子心里明白,自然息事。村子里这样平常过日子的人家多的是,他们在长期生活中拥有一套乡村哲学。我该如何去理解和尊重村子这种便服着装,它承载和盛满中国智慧……
村子的植物越来越丰富多样,它们以最好的感恩方式,自由茂盛地生长着,与永远熟睡的爷爷醉在芳香中。乡村花园的雇工、现代农庄的服务员增添了黑人、白人阳光明媚的笑脸,一位黑人姑娘奔放地搂住村子里老实腼腆的一位小伙将爱大声说出来:“我就要嫁给你啦”!高原的格桑花,粘人的列宾犬,同在这片深情的土地上无忧地撒欢。逝者、生者的灵魂,一下挨得这么紧,靠得这么近。我渴望自己能长成一株思想的草,或家乡的一棵香樟,向村子能反哺生命长恒与实用的清香……
全世界的村子如果都穿着这样的便服,该有多好……
后记: 大雪时节后三天,哥走了,从此没有病痛折磨,永远幸福。留守村子里,全队的人都来了。队长40岁,说自己不蛮懂规矩,还请来了前任队长。队长爸爸都70多岁了,都陪守在这个极寒的夜里。鼓乐喧天,乡村卡拉OK,依然显示着村子的人气、热闹。感恩他们的纯朴、厚道与温暖。
附臣良师兄良言:
师姐:《爱穿便服的村子》系列 ,之四后还有之五吗?感觉是一篇比一篇好。泥土的气息愈发浓厚,长沙土话运用自如,节奏把握从容淡定。不知道长沙本地人读了怎么样,反正我这个在长沙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外乡人的感觉是,真的耐读。为什么?
我曾经试着用衡阳话写一些往事,但几经易稿且迁延有年,总过不了自家这一关,更别提示人了。师姐于篇后有言:此类散文,求雅易,入俗难。深以为然。一篇成熟的乡土散文,倘无鲜明的地方特色,文笔再好,基本上会让人过目即忘。那么,用方言立体地表现特定地域的方方面面几乎是成功的乡土文学之必然选择。但仅仅是这些就够了吗?窃以为,排除一切,一篇好的散文最最重要的是情,是蕴涵于字里行间的真情实感!“真滓弗存,翩其反矣。”所以师姐,我之所以多啰嗦了几句,是因为你写到了几位亲人与乡亲,及其他,也让我不自觉地产生了同样的念想。我想说,“情动乎中”,是动手写一篇不欺骗自己的好文章的唯一理由,无论古今,无论何种花样。
看来,由于师姐的触发,我也有些东西可以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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