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英(湖南星沙)
三
妈妈淡定地操持着平常的日子。每天重复着简单零碎,总做不完的家务活。那时正值文化大革命时期,为了让长沙城里的表姨安心工作,父亲一口就应承,将表姨瘫痪的母亲从城里接到乡里,妈妈没有半句埋怨。5年多来,妈妈给她喂饭穿衣、端屎接尿……舅外公全家大小也怕斗,经常从衡阳城来,躲在乡下我家。这样一来,我家一日三餐近20口人一起吃饭,只能下了堂屋大门门板当饭桌。吃完饭,又将大门板安上去。每次都是当时身材高大身板硬朗的父亲负责做这事。后来哥哥发育成人了,就由他做。那时小小的我看来,我家俨然是大户。1983年,村上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分田到户,队上开会公布每家每户存欠,我家居然欠了800多元,这在全乡5年后万元户都是稀奇的事的年代来说,简直是个天文数字。舅爷爷全家大小常住我家却不晓得。爸爸妈妈瞒得铁桶一样,对他们极尽客气,尽好的招待吃喝。有次在灶屋里闲话,伯妈无意中说露了嘴。当时正读师范的我,听了闷在心里,急得要死,去正房追问妈妈。妈妈显然很生气,那是她极少生气的一次,她板着脸对我讲:“你伯妈乱讲,讲些尽空头话”。第二天一早,伯妈招手让我到她跟前:“仕英,伯妈昨天讲的话是开玩笑,信不得的。你呆想,怎么会欠这么多钱,我故意吓你的。你娘昨晚发我好大的脾气。怕你信撮,学你哥样,要留着屋里作田,不去读书,帮爹娘还帐。你如果这样,伯妈夜里会睡觉不着,这辈子翻不得身”。我又轻信了伯妈。只是哥哥真的没再继续读高中了,虽然他考上了,成绩那么好。他当时特别倔,决定他这一生犁田架耙玩泥巴砣了,他以后活得更为沉重艰辛。我后来深深理解他最疼惜娘,在这个家庭和娘一样有着担责牺牲精神。
舅爷爷长得又高又帅,五官与奶奶是爹娘一个模子雕出来的,吸收了所有优点,比画更生动。他心态好时,常讲段子逗我们笑,告诉我们现在住的这个小地方,属长沙的东乡,水陆路如何去那时的长沙古城,还提了火烧长沙的事。我那时以为长沙城很遥远,但是繁华之地,不晓得长沙城人长什么样?做些什么事?但又晓得无非就是舅爷爷,表姨这个具体的样子。舅爷爷心血来潮,常亮起嗓门唱京剧,他打起哈哈来,像田野一样奔放洒脱,像风一样开放自由,但难得见两回他这样笑,所以印象特别深。
爸爸有事没事常带舅爷爷走村入户坐人家,散散心。村子里好多女人特别喜欢舅爷爷,巴不得贴皮贴肉粘上他。这是哥哥讨了媳妇后偷偷告诉我的。我听了觉得好好笑,心想怪不得舅爷爷特别喜欢爸爸这个外甥,将他弯弯绕绕的肠子摸得好顺溜好熨贴,晓得他肚子里的苦水。后来我猜想舅爷爷文革中喜欢长住我家,与他在城里不待见,受尽屈辱罚跪挨斗,在乡里受欢迎,尤其逗无俗见村子女人喜欢,重拾做人尊严肯定有关。舅爷爷将一身车、床、钳的技术活全传给了爸爸。后来,他与爸爸一起在乡镇企业作技术指导。那时电视里长期播放“红桔州,桔州红”的当地农用车广告,全国有名。还有梅花车身厂,唐田铸钢厂、榔梨无线电厂……乡镇企业发展特别红火。那时爸爸相比村人,特别会赚钱。当时村民靠卖苦力担沙铺路,抬麻石修护坡……只能赚2至3元,最多10元一天。爸爸却能靠修大小拖拉机、修三线机、缝纫机、柴油打米机……或者请去乡镇企业作技术指导,每天能赚30至50元。但爸爸不存钱,钱来得快,去得快。有人开口借钱,他几乎不择对象。恨不得立马脱光裤子给别人,尤其见不得老弱病残,自己就不留底死抠了。在他看来,反正明天又赚得到,自然他女人缘像舅爷爷,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们兄弟姊妹一直对大手大脚的父亲,存有偏见。只到40岁后,我们才不惑了:原来正是父亲赚钱的本事足,对赚钱特别乐观,反而无所谓,看得淡看得开。爸爸临终前半个月,还将钱借给了外村一个癌症晚期患者。那时我还是小孩子时,真的不记得自己在上没上学期间,正是青黄不接时,父亲傍晚带回一个小乞丐,男孩子,比我小。父亲炒了一大菜碗蛋炒饭,还放了酱油猪油香喷喷油腻腻的那种。我记得这么清楚,是过了晚饭时间,家里不来稀客贵客,父亲平时不做饭,都由母亲做。母亲在那孩子吃的时候又做了碗酸菜汤,上面飘着绿色的莴笋尖叶子。小乞丐在我家住了一个多月,父亲帮他找到家人后,才将他送走了。
父亲原来只喜欢和外人扯闲谈,子女对他对外人特别好,小时候有很大的怨恨。日积月累,觉得他越发显得看轻了崽女。直到我们长大,还一直有些埋怨和成见。他感觉在崽女面前,不如在外人面前说得话起些。父亲壮年时,先后带了三个穷光棍徒弟,不可能收师傅钱礼的。徒弟手艺都不及父亲,他们巴望借助能干的父亲名气,帮他们找媳妇,父亲真帮他们物色了对象,个个成了家。其中罗福岳母娘岳老子起先因伢子穷,担心女受苦硬不同意,责怪父亲,找到我家,指着父亲鼻子骂了很多难听的话。父亲全受了,还热情递烟奉茶。徒弟逢年过节去给女方家送礼,都是他倒贴张罗的。未成年的我当年看父亲这样,不是尽搞些空头路,背尽时,操闲心不?看了就不蛮喜欢父亲,他对崽女的体贴关心相应少了很多时间和精力。直到父亲有次对我说:“我徒弟伢子现在个个搞得好,对我没空话讲,哪怕去店里称肉,都要捡最好的给我”。我知道其实称肉的钱肯定是父亲自己出的,他欣慰他徒弟对他好的那份心。父亲一生从不希望得别人钱物,他是宁说三声有,不说一声无,面子极要紧的人。事实上他的境遇没走过绝境,即使困难,又被他开朗乐观,自然有人相助轻松化解了。他喜欢村人奉承他,徒弟尊重他,我晓得他这一惯的性格。我现在想来,他与人相处,还是很享受了俗世的情趣与欢乐。虽说母亲去世早,村子里人还是夸他仁义,命好,一辈子不缺钱花。说他晚年不存钱,享了一辈子崽女孝顺的福,从不缺钱花。我还是疼惜父亲,母亲不到50岁走得太早了,他再活得开朗快活,毕竟没正式再找女人进娘原来守的屋,他独自在这熟悉的屋里鳏居了20多年,孤独清寂倔强地守着这老屋。父亲长得相当帅,遗传奶奶基因多,为人开朗大方,喜欢的他的女人确实是排队的。哥哥弟弟比我更难过他再续黄昏恋的心理关。父亲成全了儿女母亲至高无上的心理。弱势地暗淡地,只让爱情的火焰在心里偷偷地跳动。他只好几次当着我这个读书最多的女狠狠咒母亲:“短命鬼”。骂得再狠,也只这三个字。父亲读书只读了小学,不会表达对母亲的怀念。我年轻时听他这么骂,非常刺耳,非常反感。直到父亲临走前一周,实际在交代后事,还这么咒母亲,我还是冲撞了他。他走后我才知道他对母亲有多恨就有多爱多苦多痛多无力挽回感啊。母亲走后,父亲爱上麻将成瘾,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状态。他打麻将,在村子里最舍得,特别受欢迎。他多不分场合,不论大小,甚至与带他笼子的年轻人,一屋上三个人都共一桌打。他对爱情的心逐渐泯灭了。最后几年,他又节制了,只和几个还健在的老同伴玩,用钱也算细些了。我想我家那时在村子里条件算好的,主要是父亲有不怕债,乐观自己会赚会还的性情,他这么强的人,在村子里都只有温饱物质生活,没有乡村爱情故事,村子里其他鳏寡孤独的像父亲样的老人更是卑微顽强地活着,享没享受过幸福日子呢?现在的年轻人,三句话不合,就马上离婚,说离就离,散了的,真不少。父母辈当时甚至丧偶,都是没有自己为了孩子将来幸福逼屈卑微地活着。
父亲终得善终走了。村子里的人都很惊奇:他不昨天还到处喊打麻将吗?其实父亲走前一年,主要内脏器官全都衰弱无力。他长期咳嗽不止,反复查又不是癌症。还有他走平路都气喘,压抑不住随时哼几声。还有无缘无故反胃,吐清痰……我要他住市里医院,他硬是不肯。他住院期间,谈笑风生,与同房病友说自己是长期住院“院长”了。他居然能与乡村医生沟通好,一手自由举着个吊点滴的瓶子,到处在村子里游走。甚至心血来潮,又上桌玩一下午转转麻将,再溜回医院去。有亲友听说他病了,想去看望他,人都找不到。我担心他身体,劝他少打。他对我说:“只有打麻将就冒病了”。我就晓得父亲是用他最喜欢的娱乐的方式,坚强的意志,高明的智慧在抵抗生命的衰退,尽量欢颜生命最后时刻,不让崽女操心。我原来经常问他麻将输赢情况,他十回八回准说赢,偶尔两回输,也只说输丁点,总之,赢好多。还嘿嘿讨好我笑的样子,我后来干脆不问了,我不想看到父亲老了还讨好我笑。我有次特意装病,要摔伤了脚的父亲,在我家长住些时日。他居然三天和我故意不多说话。我和他主动说,他故意装聋。吵闹着在小区住冒味,嘴巴闭臭,要回老家去。趁我去上班,他一个电话打给弟弟,丑化在我这吃饭不合他口味,非要弟弟将他送回老家那十分简陋清静,他习惯了的窝里去。
父亲临走的前两年,就滴滴多多爱和我讲。五年前,他甚至说山上哪块地好。我没有应他,知道他在暗示我。后来伯妈走在父亲前面,伯妈临走前,姑爷和爸爸同去株洲看了伯妈三次。两个上了70岁的老男人转过背,背着伯妈一路哭起回。我本来不哭的,看到他们一哭,跟着哭了。爸爸与伯妈最后一次分别,他背着伯妈对我说:“你伯妈搞不好久了,怕要走了”。他当着伯妈的面,故意轻松快活地说“你想回沙塘墈就回去看看啰”。伯妈后来就长眠在爸爸先前看好的那块地上。我回忆起走得最早的妈妈,长眠在当初队上分给伯妈家的那块地上。我的大家族有个互亲现象:妈妈走得早,妹妹亲伯妈,她伴伯妈长大的日子多些。伯妈当时可早随工程师伯父迁往株洲城落户吃国家粮,她为照顾瘫痪的奶奶,在农村留守了10年,直到奶奶上山了,才和伯父在株洲城团聚,长住一起。堂姐堂哥却特亲叔叔和姑爷,因为伯父读书出去在外工作,对他们管得特严教得中规中矩些。爸爸和姑父护他们娘最多,队上人抢水欺负伯妈家半边户,爸爸脾气暴得吓人,气愤得骂娘类粗痞话冲口而出,扬起锄头老壳就要和对方决斗的样子,气焰上就先发制人了。伯妈家田水基本由爸爸和哥哥代管,这方面,哥哥护伯妈家比爸爸还不放让些。爸爸和姑父对堂哥兄弟姐妹看得又重,从不呵斥。爸爸和姑父对自己的儿女基本采取的是自由生长的方式,他们让崽女读得更多的是乡村生活这本大书。爸爸和姑父在他们心里是又帅又亲又佩服的人。伯父一批评崽女,他们都吓得愣在那里,要罚半天站,伯父还会用一套书上大道理严厉训斥。伯妈不喜欢伯父这样教崽女,常学给我听,又不敢忤逆了伯父家长作风。伯父又喜欢和我谈心,他并不批评我。
表姨对妈妈又敬又亲,有次她将城里流行时尚的一段花布,非要送给她心中善良美丽的女人。这段的确良布料,浅蓝色底子上均匀地布满米白色小花。母亲看了摸,摸了看,贴在身上比试着,真是爱不释手。妈妈、伯母,同一屋檐下生活。平时两家人早已分开过日子,逢年过节,又合拢在一个锅里吃饭。当天晚上,妈妈拿着这段布和伯母商量,认为大人只做一件,浪费了好布可惜。最后决定我和堂妹每人做件新衣裳,说是奖励我们都评了“三好学生”。两位母亲将我和堂妹分别叫到面前,反复叮嘱还在读小学的我们发奋读书。我和堂妹兴奋了一个暑假。这件衣服是我们小时穿过的最漂亮的新衣服,温润了我们一辈子。从那时候起,我们就知道除了村子里常见的便服天地外,城里还有个花花世界,诱惑着我们少年的心。后来,我俩都考上大学跳出农门,离开了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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