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了,我是一件货物,躺在工厂的车间里等待着装箱。
然而箱子似乎迟到了,旁边的工人对厂长说,运箱子的货车在路上出了点问题,被一个什么综合执法的给拦了,正在打点。
什么是综合执法?我不知道,我脑子不好,全身上下唯一好用的就是眼睛,甚至能看清满屋的灰尘。但是这个自从我醒来就一直呆着的厂房里并没有什么可看的,柜子、零件、电线、流水线……反正就是一般工厂里的样子。
和我一样的货物正在一件一件被组装出来,同样他们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这个略显脏乱的厂房,我们互相大量,识别着身边的灰尘。那些灰尘在人类的眼睛看上去是一样的,但是在我的眼里却有所不同,每一个都有各自的面孔。
“可算他妈来了!”听见厂长一声喊,一件件箱子被搬了进来,我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些箱子扔在地上时腾起的灰尘,听到厂长那边说话的声音却并不真着:
“还不是这雾霾天闹的,什么执法都上街了,我也闹不清是什么执法的,说是这个超标那个没有苫盖,还不就是他妈要钱么?”一个声音在跟厂长抱怨。
厂长则问:“给了多少?”
“这个数,妈的,真特么黑。”那个声音继续说,但我并没有看见什么数字,或许是我面前的箱子挡住了我。
“你看什么呢?”箱子问我:“我身上的字你认识么?”
“我不认识,我不识字,但是我看你一身都是灰。”我说。
“是么?我倒不觉得,想不到我竟然是来装一个有洁癖的货物的。”箱子笑道:“我被生产出来就这个样子了,以前我们那个厂子是给手机生产包装的,什么王什么霸的手机,我本来也应该喷上手机的图案,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喷上了现在的字。不过我也不认识字。”
“但是这些字挺好看的。”我回应道,其实我也很高兴能有别的对象说说话,跟我的同伴在一起,我们总是聊眼前看到的灰尘。
“你不认识字,怎么知道以前生产的是手机呢?另外,什么是手机?”我小心地问道:“我都不知道我叫什么。”
“哈哈,这就是我们箱子的好处,我们去到一个地方,虽然呆不了多久就会被扔掉,会被回炉打成纸浆,然后变成新的箱子,但是我们的记忆还在,而且越是跟别的箱子的纸浆混合,我们的记忆就越丰富。这种转世的方式让我们知道很多事情。”
箱子想了想说:“比如这回我身体里的纸浆就告诉我,上一世有一只纸箱被点着脑袋问‘这手机多少钱?’,于是我就知道那个工厂生产的那种东西叫手机了。具体有什么用我也不清楚……”?
正说着,要跟我一起装箱的泡沫塑料、电线、变压器、说明书也都准备好了,其他几位都是安静的性格,唯有说明书一身花里胡哨的,还指着身上字说:“看!这是日文,这是英文,这是繁体……”但他还没说完,就被塞进了最下边的缝隙里,我和其他几位也都按照泡沫塑料的形状被赛了进去,箱子已经敞开了口,“别着急,我会保护你们的。”箱子说完,眼前一黑,我们就全都在箱子的肚子里了。
这时候,说明书突然哭了起来:“不要这样,我怕黑,我怕黑!”搞的电线、变压器似乎也有点躁动,跟泡沫塑料不断发生摩擦,似乎要打起来了一样。
箱子只好不停地安慰我们:“别害怕,我们已经开始贴标了。”
“贴上塑胶封条了。”
“现在装进一个大箱子了。”
“我们上车了。”
“车开了。”
“我们上了高速路了,树木都飞快地向后,两遍都是田野,可惜现在是冬天,没有绿色。”
“我们停了,有个警察在说什么。“
”司机在给警察钱,车又开了。”
“我们过了收费站,有个执法车,司机又在给钱了。”
“车停了了,我们从车上下来了。原来这里是北京!”
……
其实我一点都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车?高速?树木?田野?冬天?绿色?警察?司机?钱?收费站?执法车?北京?这些都是什么?
我其实一点也不明白,但是我不想打断他,我怕他不说话了。至少有他说话我会安心一点。
我只是感到了震动,有时候会有一股力量把我向前甩,幸亏有泡沫塑料死死地拉住我,除此之外我只是觉得眼前的灰尘越来越多,搞到我的视线都有些模糊了。
“你们有没有觉得……看不清东西?”我问道。
“哈哈,你是不是残次品?上次我运一个货物,也说看不清,结果刚开箱就被叫‘残次品’给送回来了,然后就返厂去了。”箱子开着玩笑说道。电线、变压器和说明书都奇怪地看着我。
“可是我觉得现在灰尘似乎很大啊,比在厂里的时候还大。”我被他们看得有些不自在了,于是辩解起来。
“我们可都没觉得有什么灰尘……是你有问题吧。”说明书又开始了他的话唠模式。
这时候,突来的震动打断了说明书。“别慌,我们是开始送到别人家里去了,到那里我们就完成任务了。”
这场震动似乎持续了很久,我们听见各种嘈杂的声音,有的是人声,有的是汽笛声,有的似乎是什么动物在尖叫。
终于,震动停止了,我听见人声在说话:“我是XX快递的,家里有人么?那我上去了啊。”
紧接着一阵阵摇晃,然后是稳定,那个声音再次响起:“您家订的……对,在这里签字……再见。”随后又一阵摇晃。
突然,呼啦一声,箱子被打开了,外边的光亮刺得我们睁不开眼,还没等我明白过来,一个女人就已经把我连带着泡沫塑料一起从箱子里抽出来,我则是第一个被她剥去包装的。
她凝视我一番,随后很熟练地用电线把我连接在变压器上,随即将变压器插上插座充起电来,我的肚子一阵阵暖和。
女人随后把泡沫塑料塞回了箱子,我突然想起来还没来得及跟他们告别,而这时说明书从缝隙里冲了出来,跌落在地板上,“我还有用呢!别把我装箱。”说明书喊叫着。
女人捡起了说明书,看了几眼骂道:“印这么多语言有什么用?字太小了根本看不清!”然后不容说明书辩解,就一把塞进了箱子里仅存的缝隙间,随箱子一起被默默地抱走了。
屋子里突然安静了下来,我看到了这个奇怪的家庭,放着沙发、电视、茶几……这些都是箱子告诉我的,尽管他被抱走了,但在路上他曾经描述过人类的家庭,电线和变压器似乎累了,一句话也不说,这时我又开始怀念亲爱的箱子了,有他在的时间真好,没了他真安静,甚至有些寂寞了。
为了打发时间,我又开始辨认起眼前的灰尘来了,意外地我发现有一些老面孔,有的是在工厂里我生产出来时就在身边的,有的是箱子刚来时带进来了,也有电线、变压器从他们原来生产车间带来的,还有一些是从运我们的车排出尾气时诞生的,甚至还有一些路上在收费站时钻到箱子里的,随着箱子打开他们也跑了出来,充满了整个房间。
“你们好,你们好。”灰尘们在跟他们的同伴打招呼,我这才知道原来灰尘也会说话。
“你们好啊!”满屋其他的灰尘都很高兴见到了新同伴。
“我自从这间房子装修完就在这里了,算是元老了,我来欢迎你们。”一个看上去有些年纪的灰尘出来说话,随后带着所有的灰尘一起在屋子里舞蹈,伴随着从窗户缝隙涌进来的灰尘和威风。
“你看什么呢?看的那么出神?”变压器有些耐不住寂寞了,像我搭讪道:“看你那样子就像眼前有什么家伙在办舞会一样。”
“确实有啊,你看这些灰尘们不是正在高高兴兴地舞蹈么?”我一边观赏着这场舞蹈,一边回答。
“灰?舞蹈?我可没看见……电线你看见了么?”变压器问电线,电线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表情,让我也变得不好意思起来,难道只有我一个能看见这些灰尘么?为什么?
就这样,屋里又安静了下来,除了那些灰尘们一起打打闹闹,没有其他的动静。突然一阵门响,一个小男孩冲进屋里,他摘下口罩一眼就看见了我,“妈妈!这是什么啊?是遥控器么?”小男孩喘着气,口罩痕在他的脸上还留着,我能清晰地看见他进屋时带进来的一团团灰尘,正在被他吸进肺里,刚才那个号称是元老的灰尘,也就此进入了他的身体了。
“别玩,这是空气检测仪,能测PM2.5的……”女人说的话让我第一次知道了我自己的名字——空气检测仪。
但,PM2.5是什么?
“PM2.5是什么?”小男孩似乎也跟我有同样的疑惑,大声问道。
“PM2.5啊,就是特别特别小的灰尘颗粒,我们人眼是看不见的,但是他们特别特别脏,吸了就会生病,你们班小朋友不是好多人都咳嗽么?就是这几天雾霾太大,PM2.5给闹的。这个检测仪就是能看出来周围PM2.5的情况,等充好电就能看了。”
“那赶紧打开看看吧!”小男孩哀求着他的母亲,而女人则走过来按了一下我身上的一个按钮,我肚子上突然有一块儿亮了起来,显示了一个数字,好像是“500”。
女人惊叫一声:“天啊,都已经爆表了!那还测什么劲啊……我还以为屋里能好点呢。”
什么叫爆表?我也不知道,只不过小男孩似乎很在乎这些:“爆表了怎么办啊?”
“没事儿,一会儿订的空气净化器就到了。”女人说。
“妈妈,为什么有雾霾啊?为什么有PM2.5啊?”小男孩问。
“因为有好多好多人类污染,比如工厂里有污染,烧煤发电也产生PM2.5,汽车尾气也有PM2.5……”女人说着,这让我十分惊讶,因为她说的这些很多我都是亲眼看见的,然而她却似乎跟我知道的一样清楚。
“那能不能不生产PM2.5啊?这些人多讨厌。”小孩说。
女人回答:“那是因为我们国家科技还不发达啊,等我们国家科技发达了,环保了,就没有PM2.5了。”
女人说完就让小男孩去写一种叫作业的东西了,他似乎写了很久,因为天都黑了,这个叫作业的东西似乎还没有写完。
女人则接了一个电话,好像是谁不回来吃饭了,那女人挂了电话一脸哭丧,但是随即就去看电视了。电视的光亮在她的脸上一闪一闪,照得她的面孔忽明忽暗,我只能看见灰尘被她吸了又呼,却看不清她的表情。
这时候,突然门又响了,女人打开灯走出去,一会儿搬进来另一个箱子,从箱子里拖出了似乎是大了十倍的我,“宝贝儿,帮妈妈把这个空气净化器拆开,一会儿PM2.5就降下去了……。”
空气净化器这时看见了我,冲我点了点头,然后他似乎也能看见屋里的灰尘,正跟他带进来一团灰尘一起舞蹈。
一边是女人和小男孩忙碌着,把许多灰尘吸进肺里,间或咳嗽两声算是对灰尘们过度拥挤的警号,一边是屋里的灰尘依然在尽情舞蹈,尽管观众只有我和净化器两个。
我们两个才能看见的舞蹈!这样想也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了,而这满天的灰尘,都是这段浪漫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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