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作者: 唐风汉韵1970 | 来源:发表于2019-08-14 20:50 被阅读185次

    爷爷中风偏瘫在床躺了两年,最终还是没能熬过那句“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的老俗话,在一九九0年的春天去世,那年我上高二。

    二十五年后,九十六岁的奶奶也走完了自己的人生路,安详地离开了我们,那一年,我的儿子上高二。

    奶奶走得很干净,很安详,和平常睡着了没有任何两样——那天吃早饭的时候,叔叔去喊奶奶起床,喊了几声没见动静,叔叔走到奶奶跟前,想着拉她老人家的手喊她起床,这才发现奶奶永远地走了,就像睡着了没再醒来一样。

    奶奶到死都没进过医院,别说医院,连村里的小诊所都很少去过。我小时候读《杨家将》或者《说岳全传》知道了一个词叫“无疾而终”,在奶奶的身上我真正知道了这个词的内涵,村里的老医生都感慨:“二奶奶就是老死的,油尽了灯灭了,没病……”

    邻家的二哥把我从学校叫回家时,爷爷已经安放妥当。我走进大门听到满屋的哭声,看到正对着堂屋门口停放着的爷爷时,我一下子跪在地上痛哭失声,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是我十九岁的生命第一次体验,那个经常领着我赶集上店买煎包吃的爷爷走了,我再也没有了爷爷。当时好几个人过来拉我劝我都劝不起, 我趴在地上哭成了一堆泥。

    奶奶去世的时候,我当然也哭,内心里却没有爷爷去世时的那种悲痛——不是奶奶不疼我不爱我,而是不再年轻的我早已明白了生死,奶奶活着的时候没受罪,她只是去了我们每个人都要去的地方……

    奶奶这一辈子没干过一天农活,没下过地,这在村里她们那代人身上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然而这是事实。

    爷爷活着的时候,家里家外的事全由爷爷操持,听娘说就是一根针也是爷爷给奶奶买到眼前。娘在念叨这些的时候常常以幽怨的口气瞥着父亲,她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运,她没有奶奶那样好的福气。

    奶奶这一辈子的轨迹也许只在两个村子,除了偶尔走趟娘家,她从来没有出过村子——奶奶没有闺女,她只生了父亲和叔叔两个儿子。

    奶奶的娘家有一个侄子,在我印象中表叔每年两次来看他的老姑,有时还接奶奶过去住一段日子。所谓的一段最多也就四五天,不超过四五天,爷爷一定打发父亲或者叔叔把奶奶接回家,爷爷挂在嘴上一句话:“娘家女家都不如自己家,人在自己人跟前才最踏实。”

    我跟着奶奶睡了好几年,因为娘要带妹妹,家里又穷,一张床上挤不开两个大人和三个孩子,所以我有很长一段时间跟着奶奶,冬天奶奶先用炭火盆给我暖好被窝,早晨她起来做饭的时候总是先习惯摸一摸我屁股下面湿不湿,然后给我掖紧了被子。

    我打小爱上学,爱读书,有时奶奶做好了饭我还赖在被窝里捧着小画本看得入迷。爷爷看了总是笑着骂,奶奶则走过来商量着拿走我的小画本哄我起床。她从来不会打孩子,别说打,甚至在拿我画本的时候手都是试探着,那样子似乎生怕弄坏了画本或者吓傻了她的二孙子。

    我打上学成绩一直就很好,每次考试不光考得好还经常提前交卷子。每次考完,爷爷都咧着嘴翘着胡子给别人炫耀:“我这傻孙子每次都拿第一!”倒没听见奶奶夸我什么,我放下书包,尾着奶奶进了屋,她会轻轻地打开柜子拿出点让我欣喜的吃食——爷爷的柜子天天挂着一把亮晃晃的铜锁,那钥匙永远都在奶奶这里。

    我工作后去了外县教书,那时交通很是不便,一百多里的路程得倒四五回车,一年到头也只回家一两次。奶奶每见了我开头总是第一句:“怎么这么瘦,教学累脑子,得多吃!”我总是笑着回答奶奶:“馋狗不肥。怎么吃也不上肉。”

    奶奶没进过学堂,当然不知道学校里的事,我们娘俩坐着闲谈时她常问我“你教的那些个小男人小女人听话不听话?”

    我站起来,笑着比划:“他们不敢不听话。我这么高,这么大,吓也能吓死!”

    奶奶经常问我一些无法回答的问题,比如说电视,她总是问我那些人是怎么钻到这小小的电视里:“这些小男人小女人天天跑来跑去也不歇歇,还不得累死……”

    她总是把男人和女人说成什么“小男人”“小女人”,我不知道如何给她解释,只好胡乱应付:“他们不累,一关了电他们就光歇息……”

    我的儿子出生后,我专门跑回老家告诉奶奶,顺便请娘帮几天忙伺候月子。奶奶一听生了个胖胖的大重孙子,笑得脸团成了花儿模样:“我有重孙子喽,有重孙子喽……”

    奶奶九十二岁那年,我侄女生了儿子,她老人家见到了玄外孙,所谓“五世同堂”的愿景在奶奶这里成了现实。

    奶奶一生爱干净,九十以后她拄上了拐杖,那根拐杖被她老人家缠上了花花绿绿的糖纸,走在街上看到哪个孩子好看的纸片就给人家要,要过来非得贴或缠在她的拐杖上,除了糖纸,还缠着红红的布条子,我爬泰山时给过她一根拐杖,给过她一根祈福的红绸条条子。那拐杖她倒不怎么稀罕,红绸条条子却宝贝似的拴在她的拐杖上,她走到哪里,哪里就飘着她拐杖上红红的长缨子。

    奶奶九十五之后开始偶尔犯迷糊,她慢慢地认不清家里人,即使清醒的时候也常说:“我怎么还不死?我哪天才死啊?”一开始听她说这话的时候爹和娘还批评,但最终也慢慢习惯了,有一回娘就给我说:“她就是念叨,没事就爱瞎念叨,由她去。“

    奶奶拄着拐杖坐在大门口,路上走过任何一个人她都给人打招呼,也不管人家认识还是不认识。爹娘都抱怨过奶奶这事,我却敏感地理解了奶奶的心思并因此产生了新的感慨:人活一辈子大约也就这么回事,活着活着人都走了,没有自己那一代人了,再也没有同龄的人,活着也成了死的边缘,人生说到底无非就这么回事……

    窗外正下着雨,不知怎的我就突然想起了奶奶,因此敲打出了这段文字。

    爷爷当年去世后我曾在清明节写过《蓦然回首》发在了大学的校报上,可奶奶眼看着去世四五年了,我竟然没能动笔为她老人家写只言片语。

    不是不爱,只是由于年龄的不同,我已经不习惯把感情定格成文字。我一直觉得凝固成文字的,永远也只是感情之万一,有些东西,任何文字都无法企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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