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行渐远》系列之十八
上高中时,我们班新增了好几个从农村来的同学。那时候几乎天天讲消灭或缩小“三大差别”(即工农差别,城乡差别,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差别),城乡差别很大,校长担心城里的同学瞧不起农村同学,而农村同学自感卑微,同学之间闹不团结,专门开大会,引用毛主席语录,语重心长地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的干部要关心每一个战士,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
其实校长多虑了,都是十六七岁的青少年,只要能玩到一起,就很快成了好朋友。一晃就放寒假了,一个来自农村、又和我同桌又住上下铺的同学回去时,依依不舍地说:你一定要去我们那里玩,好玩得很,钓鱼打野鸡野兔都行。
他的话太勾魂了,害得我每天晚上睡觉前都幻想那里的奇妙:连绵起伏的群山,青翠欲滴的森林,流水潺湲的小溪,野兔在草地上跳跃,锦鸡在竹枝间滑翔,还有敞开肚子吃也吃不完的磨菇、木耳、板栗和红杮子。
眼看就要过年了,一天下午,另外两个玩得好的同学来找我。他俩一个胆大包天,心如铁石,绰号“冷血”;他长着一张和年龄不匹配的老苍的脸,说话的声音和待人的神态也很老成。有一次他爸爸发了两张电影票,给他一张叫他去看,他却卖给别人。他爸爸在电影院的坐位上看到不是他,就问买票的人,票从哪儿得到的?买票人说,是一个中年人卖的——把他看成中年人了。另一个膀大腰圆,看上去傻乎乎的,绰号叫“憨子”。但他不干,叫我们喊他《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的主角“保尔•柯察金”,我们说这名字长了;他说那就叫“保尔”。
我们三个人满大街闲逛,百无聊赖,怎么也提不起兴趣。我猛然想起农村同学的盛情邀请,说:我们到他那里玩?如何?他俩立刻脸上都笑开了花。说走就走,我们踏上了进山的路。
一路走一路玩,来到了榆树岭下,感觉有些累了,看看前边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山路,心想能坐上车就好了,回头一望,就见一辆拖拉机朝我们驶来,三人一对眼神,心有灵犀:拦!
开拖拉机的是个小伙子,见有人拦车,不但没有减速,反而急打方向盘,三拐二转贴着我们的衣服窜了过去。
我们一时兴起,拨脚就追,一阵疯狂奔跑,撵上了拖拉机,连滚带爬的翻进了车斗,瘫倒下来,只觉得血气上涌,气喘如牛。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彼此看看,都是灰头土脸。那青年也是心里脑火,狂躁恼怒,专门在石块和沟坎上跑,把车子开得蹦蹦跳跳,像脱缰的野马。我们只有紧紧地抓住车箱的挡板,才不会东倒西歪,满厢打滚;弄得我们头晕脑胀,几次险些掉下车。
翻过几座小山丘,前面是一马平川。那个同学就在平川的那一头,靠近山边的地方。于是我们乘拖拉机拐弯减速,跳了下来,顺手捡了个石头,使劲儿朝开拖拉机的青年扔过去。
隆冬时节,树叶落尽,干枯的枝柯像结在天空的蜘蛛网,野草稀疏,片片黑黄,但山上有苍蓝的松树林,田里有嫩绿的麦苗。虽然萧瑟凄清,但也生机透溢。
按照那个同学的描述,我们走到鹰嘴岩,环顾四周,阒无一人。
天色将晚,饥渴难耐。“冷血”指着山冲里几间正冒着炊烟的农舍说:“走,到那边看看。”于是,我们走小路、过田埂,不一会儿,就到了山边。只听得山坡上人声鼎沸,劳动号子生龙活虎,声声入耳。山上的一颗大松树上架着大喇叭,正在播放歌曲《社员都是向阳花》;家家户户的院墙上贴着标语口号:“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备战备荒为人民”,“水利是农业的命脉”。
前面有个妇女从水井那里打水,挑起两大桶往仿佛工地的大厨房走去。我们急忙撵上去,向她打听,才知道这里正在搞冬季水利基础建设,要在山脚下挖一条支渠,灌溉下游几千亩良田;周围几个大队来了几百多个民工,已经干了一个多月。
“冷血”心细如发,问那个妇女:“你们这是东方大队吧?”
那女的说是。“冷血”又问:“来干活的还有哪些大队?来了多少人?”那女的说:“来的大队有东卫的、前进的、高潮的、光荣的。到底多少人?我不知道呀。”
“保尔”对那个妇女说:“我们是县委会上的,下来检查工作。”
那妇女更加客气和热情了:“哦,原来是县里的领导来了,那屋里有地方,歇歇脚吧。”我们点点头,她就挑起水在前面带路。
一户人家院子外的空地上,临时搭起的厨房很大,竖着十几根大木头,顶上铺着油毛毡,下边围着草帘,四面透风,炒菜和盛饭的铲子,就是挖田用的清洗干净的铁锹,十几健壮的男女在里面忙碌。
那妇女放下水桶,和一个正在厨房里指手画脚的头目小声说话,那头目一听哪儿敢怠慢,慌忙把我们请进旁边的屋里,点燃煤油灯,端茶递水一阵忙活,还不停地说着条件差,请原谅等等客套话。
坐定之后,“冷血”对那个小头目说:“你去把工地负责人喊过来,我找他有事。”那人点头哈腰,一连声地“是,是,是”,就出了门。
过了一会,进来一个五十岁左右的黑脸壮汉,脚穿棉鞋、身披短大衣。进门便粗喉咙大嗓门地问:“我就是这个大队的大队长。那个找我?”昏黄的油灯光里,那双眼睛像饿狼似地盯着我们。我心里有些发悚。
“冷血”居然不卑不亢地站起身来,两眼直视大队长,话里暗含威严:“我们是县委陈书记派的工作组,专门下来检查你们这里的工程进度和质量。书记非常重视!”
大队长一楞,又半信半疑地盯着我们看。“保尔”连忙毕恭毕敬地介绍:“这位是我们工作组的王组长,书记的秘书”。大队长似乎有点相信,哈哈一笑,摆摆粗黑的大手,请我们坐下来说。
“冷血”漫不经心地问大队长:最近开展了学习小靳庄的赛诗会活动吗?大队长没防他这样问话,一时语塞。“冷血”好像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语重心长地说:“我的同志哥啊,不能只顾拉车不看路嘛。要时刻牢记抓革命、促生产。小靳庄赛诗会的根本意义是什么?”
他故意停下来,看看目瞪口呆的大队长,又说:“是用无产阶级的新思想、新文化占领农村的思想文化阵地”。想了一下,朗诵道:“喜读毛主席诗二首,春风化雨洒心头。浑身长劲举红旗,眼界开阔看五洲。”朗诵完了,又含笑着对大队长说:“这首诗就是小靳庄的党支部书记创作的。你看人家的革命精神和革命胸怀!”
大队长神一时不知所措,低头抽旱烟袋。
“保尔”饿得在一边抓耳挠腮,偷偷做了几个扒饭吃的动作。
大队长半低的头似乎轻轻地抬了一下,我从他的眼角看见一丝狡黠的冷笑。
“冷血”话题一转,向大队长问起了来了多少劳动力,工程进度怎么样的话。大队长叫人进来,拿着几张写着密麻麻字的信笺纸,说:“昨天晚上我叫文书都写好了,请领导过目。”
正在这时,有人进来在大队长耳边说了些什么,大队长对我们说:“各位领导还没吃饭吧?我们这里条件艰苦,只有萝卜白菜,领导们就将就着吃点。”
“冷血”说:“我们下来是为了工作,艰苦朴素的工作作风,生活上向低标准看齐。有什么就吃什么。”
大队长就让那人去弄饭菜。那人刚走到门口,“保尔”声如宏钟地望着他的背影说:“多加点油,最好是猪油。”
我和“冷血”都看见大队长微笑着瞟了他一眼。
不一会饭菜端上来了,一盆白菜豆腐,一盆萝卜,里面放了几片比刀削面还薄的肉片,好呆总算混了个肚儿圆。
饭饱茶余后,“冷血”一本正经地对大队长说:“晚上我们还要到公社召开会议,你就别送了,工程要抓紧抓好,百年大计,质量第一,同时也要抢时间争速度,让社员们早点回去过春节。”
出了门,天已经黑了,皎洁的月光下,灰白的山路朦胧崎岖,我们打着饱嗝去找那个同学的家。还没有走多远,他居然在路边的树下站着。
寒喧了几句,我有点疑惑地问他:“你咋在这里?”他笑而不答。
春节后开学了,“保尔”问那个同学:“我们那次在你们大队长那里演戏,演得还像吧?”
“冷血”指着“保尔”说:“不能算你娃子。还要吃猪油,差一点就露馅了。干部下乡必须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
我说:“也可能是那个大队长对领导的迷信、崇拜和恐惧,使他这样一个具有正常和健全思维的人,失去了最起码的判断力。”
那个同学抿嘴神秘地笑,我们问他啥意思?他说:“你们当大队长好哄啊?细皮嫩肉的,装腔作势娃娃腔,只听不看就知道你们是谁。”他说大队长早就识破了我们,只是为了给我们留下脸面,而装装样子。又怕我们晚上走岔路了,估计他和我们认识,专门派人叫他在树下等我们。
我们顿时傻眼了,好一会儿,“保尔”佩服地说:“真人不露相,姜是老的辣!”
“冷血”叹息一声:“真是个好心肠的大队长啊。”
2023年5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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