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的夏天,某一日,父亲在院子里乘凉,宽大的梧桐树叶飘落下来。
我鼓足勇气站在父亲面前,开口说,爸我要买一本作文书。父亲鬼使神差地掏出五块钱,缓缓递给我说,买!只要是关于学习的,咱都买。
此前我与父亲已经很久没有说话,更谈不上交流。他打我是在一个月前。我发誓再不理他。夏日的光刺疼了我的眼,我接了父亲的钱,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他当时穿着一件白色的背心,微微弯曲的后背上印着猩红的字体。我曾小声地念过那几个字,是一种化肥的名字。那一年这种的化肥广告铺天盖地,占据了我市电视台的黄金时段。这几个字体很快就对准了我,我知道父亲转身了。他开始背对着我面对着那棵梧桐树。树是一棵高大的树。我望着父亲的后背,也望着高大的梧桐树,钱在手心攥得很紧。我的内心升起了一股久违的感动,这种感动像条静静的河流一样,从我身边流淌而过。我似乎体会到了语文课本上所说的父爱。
三天后父亲走了。父亲似乎总归是要走的。他一点都不爱我的母亲,这是铁一样的事实。
父亲远走的那一天。我的弟弟正在河边捉蝌蚪。
当时弟弟已经弄湿了自己的布鞋,近在咫尺的蝌蚪面对弟弟的双手却没有丝毫的畏惧。它从弟弟的手里逃来逃去。我站在岸上辱骂我不成器的弟弟调皮捣蛋,不听管教,独自跑到河边玩耍。弟弟瞪着黑乎乎的大眼睛,对我嘻嘻傻笑。我说,小蛋,咱爸咱妈正在院里吵架,他们让我带你去剃头。
弟弟转过本来面对河面的脸庞,欢快地叫喊着我,大哥,大哥,帮我逮一只蝌蚪。
他的小身子站直以后,迎风摆晃,我的心脏因为他的招手而颤颤巍巍。
我极速跑到他的身旁,扶稳他的身子。他天真无邪的嘴巴喜悦万分,惊呼道,大哥,你看它还在那。
你往后站!我的声音有些严厉。他乖巧地回答我说,好,你帮我逮,大哥。
我将自己的右手伸进水里的时候,一股凉爽的快感传遍了全身。这致命的夏日,捕捉蝌蚪的确是一件欢快的游戏。
我很快大功告成,捕捉住一只蝌蚪,这根本就不是什么难事。我在河边捡了一个白色的塑料盒子,把蝌蚪和水放进里面,送给弟弟。
弟弟开心的捧着那只白盒子,跟随我去剃头。镇上的理发师,只用十分钟就理完了弟弟的光葫芦。我看着弟弟圆乎乎的脑袋有些想笑,但是忍住了。这个傻乎乎的弟弟每次剃完头后都变得十分敏感。他不想要光葫芦,但是母亲总是叮嘱我让理发师给他剃个光葫芦。
弟弟剃完了头,难过地向我挤了一下眼睛,从理发椅上跳了下来。
他扑向我怀里时,快乐的情绪已经重新回归到他天真无邪的脸上。
他祈求地望向我说,大哥,我想吃冰淇淋。
关于剃完头要给他买东西吃这件事,已经形成了某种习惯。
我虽然早拿了买冰淇淋的钱在手里,但还是佯装生气,对他说,不买!
果然,弟弟马上哼哼唧唧,不想走路。
我牵着他的手,拉他往前一步,当即对他说,好吧好吧,买给你吃。
双子豆沙冰淇淋卖五毛钱一个。弟弟点名要它。
我付了钱,弟弟兴高采烈地拆开包装,掰开双子冰淇淋。双子冰淇淋本就是两个棍,两只冰淇淋。它们虽然紧紧贴在一起,但还是很容易就会被掰开。
弟弟将一只递给了我,将另一只填进嘴里。
我们踏上了回家的路途。豆沙冰淇淋的甜味一路上都在我们口腔里弥漫。冰凉的快感,削弱了头顶夏日的酷热。由于喜悦,弟弟一路蹦蹦跳跳,白盒子里的水很快晃没。回家后,他扔掉冰淇淋木棍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压水井旁,给蝌蚪喝水。
我帮弟弟压水,弟弟把蝌蚪放到了大木盆里。有了更大的空间,崭新的水,蝌蚪欢快在木盆里游动起来。
弟弟玩得忘乎所以,我转身呼喊自己的母亲,告诉她,我已经带弟弟剃过头。
院里没有人。我喊了好大一会,母亲才从堂屋缓缓走出来。
她的眼底有泪,轻抹一下以后,简单回应我。与往日并没有不同。
晚上,母亲做了弟弟最爱吃的红薯稀饭。她把大块的红薯埋藏在我和弟弟的碗底。红薯又甜又面,混合着稀饭一起下肚,边嚼边咽酣畅无比。
那晚我和弟弟吃了两大碗红薯稀饭,肚子涨得圆圆的,在院子里转圈。
母亲在昏暗的厨房收拾碗筷。夜空出奇的安静美丽。我在抬头望见星星的时候,突然意识到父亲今晚没有在家。
由于三天前,父亲对我的态度突然好转,并大方地给我五块钱,满足了我要买作文书的愿望。所以我对父亲的离开,有了一点点伤感。假如他往后的日子里痛改前非,温柔地对待我和弟弟,我的母亲将是一个幸福的妻子,我们的家庭将是一个幸福的家庭。
在我的想象里,父亲很快就会回来。就像母亲有时跑到姥姥家,短暂的离开我们一样。只需要停个三天,人就会自然而然地回来。
一个星期之后,父亲还是没有回家。镇子不大,我在镇小学上学的日子里,我的前桌后桌都开始询问父亲的踪影。
我对他们的询问,非常恼火。我根本不知道父亲的踪影,除了我是父亲的儿子之外,我和他们知道的同样多。
日子流水一样流走。弟弟的蝌蚪只活了八天。崭新的环境并没有让可爱的生灵存活下去。父亲呢?父亲是否去了别的地方生存,活得风生水起?这一切,我都不得而知。
我不知道弟弟对父亲的离开有什么看法,反正弟弟在我眼里还是同样的快乐。我不敢问母亲父亲出走的原因,家里只是少一个人而已,日子久了,所有人都会习惯。我经常这样劝慰自己。
这个家里最难受的人是我的爷爷,我爷爷的悲伤像泛滥的河水一样汪洋。在最初的一星期,他的眼泪像是泉水一样源源不断地跑出身体。每天放学之后,我都听见爷爷对母亲的斥骂,你这个傻媳妇,自己老公跑了,都不去找的信球女人。你整天待在家里干什么?你能养活一家人吗?
母亲默默承受狂风暴雨的责骂,她一向无动于衷。据别人讲,母亲嫁给父亲都是姥爷姥姥的安排。母亲听话,并且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男人,所以遵从父母的意见。
他们结婚十二年,父亲忘不了曾经给过他一夜温存的女人。终究默默无闻的母亲也容不下一个心猿意马的男人。她希望他离开,期待独自一人抗起家庭的重担。
我上到初三,弟弟在小学四年级。不用刻意为之,我已经忘了父亲的长相。过重的体力劳动使母亲快速衰老。那一年我动了辍学的念头。
同一个镇上的李文龙初一没有上完了就去了深圳打工。他现在不但一身潮装还找了个女朋友。
无论如何,那天我在校园里见到李文龙以后,心里辍学的念头更加笃定了。
那是个周五,李文龙是翻墙从外面进来的。学校的老师看见他了,但是无动于衷。
没人不知道李文龙的名号。他只有一年的初中生活就为自己打下了响亮的名号。
他的拳头很硬。在夏天时又热又硬。打在同学头上砰砰作响。
我永远记得那个热烈的夏天,第一次见李文龙殴打同学时的情形。
那个叫“软蛋”的同学,沉闷软弱,不堪一击。李文龙让软蛋帮自己买个冰淇淋。软蛋唯唯诺诺,老实照办。李文龙吃着冰淇淋还感觉不爽,抬脚就给了软蛋一脚。
那一脚并不重,但让我对李文龙的恶棍形象有了鲜明的认识。
什么样的人会在别人帮他买了一个冰淇淋以后再踹别人一脚呢?李文龙就是这样的人。一个为了个人的私欲可以无情伤害别人,并以此为乐的人。
火龙镇的人很多都没有上过大学。上完初中辍学似乎和上完高中辍学没有多大的区别。
我心疼母亲,愿意像李文龙一样早早离开学校,混得风生水起。
我第一次将这个想法,告诉母亲的时候。母亲刚从工地回来。
周六的阳光比周五毒辣。母亲脸上的汗水还没有干,就跑去厨房做饭。
妈,我不想上了。我讲。
沉默。母亲持续切菜。
妈。我有些怯懦,不知道母亲有什么反应。小心地试探性地又说。
妈,我不想上学了,想出去打工,可以吗?
母亲转身,并没有对我的决定感到太多的意外。在这个波澜不惊的女人面前,丈夫的出走,儿子的辍学都是他们自己的决定。
她即使不想让丈夫出走,儿子辍学。但她绝对不会干预他们的决定。
不上学,你能干啥?你知道的,咱家穷,但供你上学,我还是可以的。你再好好想想,这是你自己的人生大事。
母亲风轻云淡地回应我。
我停顿了几秒说,妈,不上了,浪费钱。
潮湿的坏洋葱味道弥漫的厨房是我日后回忆这个决定的标志性记忆。
母亲默默地切菜,做饭,默默地吃饭,刷碗。直到下午一点,她要赶去工地,才抚摸着我的头顶,流下了伤心的眼泪。她说,妈,对不起你。
一切仿佛是命中注定。那一年,我辍学成功,但并没有出去打工。
一个梦魇般的人物出现了。镇上人称他“拿小锤的”。
起先是一个谣言,说隔壁镇子突然消失了五口人。
后来又传言,隔壁另一个镇子有一个中年妇女在玉米地里被人开膛破肚。
这两个谣言当然是镇上人捕风捉影,以讹传讹的结果。
根据警方通报,隔壁镇的确死了一个人。他杀,被人用铁锤猛击头顶,一击致命,头破血流。
警方在破案之时,首先采用广撒网的方式,对镇子上和隔壁镇子上的人员进行走访调查。
所以那几天经常有警察来我们镇,问东问西。每问完一个人还要仔细地叮嘱他,少出门,不走夜路,不去人烟稀少的地方。
那段时期,被警察叮嘱一遍又一遍的火龙镇人,个个胆战心惊,惶惶不可终日。
我和弟弟对“拿小锤的”虽然惧怕,但更担忧的还是母亲的安危。
母亲去建筑工地上班,一定要穿过一条长长的乡路,乡路两旁种植的密密麻麻的玉米长势喜人,已经一米多高。
假如拿小锤的要下手,那一定是个绝佳的犯罪地点。
人们不知道拿小锤的为什么杀人,所以根本推测不出,他下次会杀谁,在哪里杀。
我作为即将成为家里顶梁柱的男人,肯定不能丢下母亲和爷爷,让他们独自生活在拿小锤的阴影之下。
陪伴母亲上下班成了辍学之后我的首要任务。
人烟稀少的乡路,弯曲悠长。周围的玉米叶互相碰撞,哗哗作响。行走中,白花花的阳光洒在我们脸上。母亲第一次开始与我诉说对父亲的思念。
“不管怎么说,他也是家里的顶梁柱。”
“如果有他在,我们一家人都不用太过恐惧,小杰,你也可以安心上学。是吧?”
母亲的声音淡淡悲凉,终于表现出她作为女人的柔弱。
田间的热风吹得我头昏脑涨,我的眼睛有些朦胧。朦胧中前方的道路就变得更加漫长。其实,我多么希望,母亲这段时间不再去工地上班,躲一躲拿小锤的凶气,可是我不能,我根本无法开口,这在我家就是天方夜谭。爷爷要吃药,弟弟要上学,家里需要柴米油盐酱醋茶。我自己又不会赚钱,哪有什么资格表现假孝心,让母亲歇几天。
面对这种无助,有时候我也会宽慰自己,心想生活虽然艰难,好在我们一家都健康幸福的生活在一起。我和弟弟还算听话,没给母亲惹过麻烦。日子再苦,终会迎来甜的。
我这样想着,没想到没几天,弟弟还是惹母亲伤心了。
那是一天中午,母亲拖着疲惫的身子在厨房切菜做饭,我帮母亲烧火。一声剧烈的敲门声惊得我身体一抖。
我尾随母亲走出厨房,一起去打开大门。隔壁的我刘嫂气冲冲地领着她儿子踏进了我家的门。
进来啥话没说,先问我说,你弟呢?
我说,他在屋里看电视。
她又气冲冲地跑到我家堂屋,对我弟一顿劈头盖脸地骂。
我弟沉默不语,像块生铁,什么话都不说。气鼓鼓地瞪着眼睛,就坐在电视机旁。
母亲听清了原由,知道弟弟打了刘嫂的儿子,只好赔礼道歉并劝刘嫂别和小孩子一般见识。
刘嫂的眼睛瞪得像铜铃,四肢飞舞,唾沫横飞,肥胖的身体被气得一胀一鼓的,全身不停颤抖,根本听不进母亲的话。
弟弟一直不说话。直到刘嫂自己把自己说累了,愤愤然打道回府,弟弟全程没有说一个字。
母亲脸上挂不住,但也无计可施,她对弟弟不打不骂,晚上还是做了弟弟最爱吃的红薯稀饭。
弟弟也像没事的人一样,像往常似的,大快朵颐。
饭后,母亲在厨房收拾碗筷,昏暗灯光下,我看到她双手粗糙得像树皮,每次弯腰下去,都要扶腰一阵才能站直。我急忙上去帮她,母亲却突然严厉地骂我一句,让我滚远点。
那声的确太响了,吓得一旁的弟弟浑身一颤。
我知道母亲生气了,生弟弟的气。
白炽灯灯罩上布满了黑色小点,那些小点是污垢,是蝇子屎,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沉积的油烟。
灯光在灯罩里熄灭,我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知道母亲离开了厨房。
那晚的夜空出奇的安静。我和弟弟坐在院子里,望着,久久沉默。
我试图开口询问弟弟一些情况,但是找不到恰当的词汇,憋了半天,终于嗫嚅道,小蛋儿,打架受伤了吗?
弟弟对我笑笑,似乎有液体流动,我将一只手伸向他的肩膀。
他被夜色涂改过无数遍的稚嫩脸庞微微发光。那一刻,一切语言都失去了意义。
我有一点点怀念父亲,我想弟弟也一样。
假如父亲在,父亲会询问会争辩会弄清来龙去脉,弟弟不会如此委屈。
假如父亲在,刘嫂也不敢凭借一面之词就嚣张跋扈,破口大骂。
我们知道不是母亲没用,是她已经承担了太多。假如父亲在,她自然不会承担这么多。
接下来,我再不敢想,父亲明明不在。
很久之后,我对弟弟说,蛋儿,我们回屋睡觉吧。
弟弟站起来打着呵欠说,嗯,好的,是该睡觉了,我以前十二点早就睡了,现在困死了。
我对弟弟自己标榜的自律感到有些好笑,捅破他说,到十二点有什么稀奇,这个暑假你不是天天十二点睡觉。
弟弟咯咯直笑,知道我发现了他在被窝里玩贪吃蛇玩到很晚的秘密。他警告我说,不许给咱妈讲。
我说,那当然,我怎么可能给咱妈说。哥啥时候出卖过你呢!还记得吗,有一次我们去河边玩,想要从河的一边,跑到另一边。你步子小,没过去,湿透了自己的鞋。
弟弟嘿嘿笑起来说,我怎么会不知道呢,那条河,河水已经接近干涸,原本宽阔的河面变得很窄。理论上,只要我们在河流中间铺垫一些土块,趁土块没有被河水冲走的时候。从河的一边跨到土块上,再从土块上腾空而起就可以踏到河的另一边了。
我说,对,我把这个理论说给你听,你兴高采烈,决定实施。果然没有经历过实践的理论,只是纸上谈兵。我跳两下跨过去了,你没有,你一脚就陷进了泥里,泥又很快被水冲走,你的棉鞋全湿了。当时是冬天,穿着棉鞋都感觉冻脚,别说穿着湿透的棉鞋了。我怕你冻着脚,脱下你的棉鞋,给你换上我的棉鞋。然后生了一堆火,开始给那只湿透的棉鞋烤火。
弟弟笑了,他接话,是的,但火太小了,我们没有足够的树叶燃起更大的火。那只鞋始终没有被烤干,天却黑了下来。乌漆麻黑的天空,让我们恐惧。可是我们更大的恐惧是接受父亲的责骂,所以我们不敢回家。
你问弟弟说,你还记得吗?那晚四周一片死寂,寒风呼呼刮过的声音特别吓人。我们委屈极了,紧紧拥抱在一起过夜。那一夜好在我的棉袄很大,能将你紧紧包住。不然你第二天准感冒。
那是漫长的一夜,可我们总算熬过去了。弟弟感叹。
交流中,我知道,我和弟弟都对那晚的事记忆犹新。
后来,待到了早晨,我们收集了更多树枝。生起了更大的火。我们烤干了棉鞋,兴高采烈地回家。家里却没有一个人。原来爸妈都去外面找我们去了。
他们急坏了,以为我们被人贩子拐走了。
他们回家看到我们后,眼泪哗哗往下流。他们问我们为什么晚上没有回家,我俩讳莫如深,把湿了棉鞋的事藏在心里,一个字都不提。
弟弟听到我讲以前的事,又咯咯地笑了。笑声里,一天的不开心仿佛已经烟消云散。
聊到深夜,我俩终于意兴阑珊,上床睡觉。那一夜我睡得很香。第二天的太阳缓缓升起。
我九点钟睁开朦胧的双眼。那时阳光透过外面的窗户,照进来,光线已经很刺眼。
奇怪的是弟弟并没有睡在床上,我想着弟弟肯定已经起床了。
我来到院子里,院子里没有人,只有两只鸡在欢快地边走边叫。
我喊了弟弟一声,没人回应,我又来到厨房。弟弟也不在厨房。
我开始慌了。天地间,阳光猛烈,万物炽热。我顶着烈日出门。热风从夹道里迎面扑来,我身体在这个夏日第一次感到了寒冷。
我跑啊冲啊,急冲冲钻进别人家里,又急冲冲跑出来。
他们没有一个人见过弟弟。
他们对我的焦灼表达了自己的焦灼。
我顾不上搭话,便回归到狂奔的路上。
我来到了葵旺河。以前的时候,我和弟弟最喜欢来这里玩。父母在家里吵架,我们就跑到葵旺河捉鱼。鱼哪有蝌蚪那么好捉,我们往往捉不到。
我带了网兜,带了糖果香肠。在浅浅的河边白忙乎一阵后,我们就会坐在草地上看鸟。
鸟儿多么自由啊,它们快乐而自由。糖果很甜,青草柔软,天空湛蓝,那时,我们无拘无束,拥有一切,仿佛也和鸟儿一样自由。
弟弟掉了牙,弟弟尿了床,弟弟没交作业第一次挨骂。这些特殊的日子里,弟弟都会来到这,放空自己。
现在,弟弟也没有在葵旺河。
我沿着河岸跑,边跑边喊。从河流的这一头,一直跑到那一头。我跑得太远了,我看到天空在我眼前变低。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里充沛着悲伤。
我害怕弟弟变成“拿小锤的”锤下之魂害怕极了。
我的身体已经因为长时间的剧烈运动而全身无力。我喘着气,想起了母亲。
我离开葵旺河,跑上那条通往母亲上班之路的乡道。火龙镇离县城很近,所以母亲都是步行去县里的工地。
我沿着乡路上气不接下气地跑。
阳光在我眼前晃动,热浪在前方扭曲空气。
白色衬衫湿溻溻黏乎乎地粘着我的脊背。
这些我全顾不上,我抹抹脸上的汗水,望见了前方有一个黑点正在慢慢向我移动。
我喜出望外,飞快向前奔跑。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趔趔趄趄,左摆由晃。
慢慢的,黑点越来越清晰了。
我隐约看见那是个男人,并不是母亲。他身躯高大,全身黑衣,左手仿佛握着什么武器。
拿小锤的!除了拿小锤的还有谁呢?只有拿小锤的才会随身携带着自己的武器。
巨大的恐惧一瞬间笼罩住了我。我还没有成年的身体在发抖。我慌乱无措,脑子里一团乱麻,想不出什么对策。
眼看那人越来越近,我却呆在原地,挪不动自己的双脚。
就在这时,一声尖利的玉米叶碰撞物体的声音从我耳边划过。一只兽像箭一样从眼前飞速蹿出,扑向了黑衣人。
我大步向前,热风一浪一浪地吹来,一股黄土被吹起,弥漫在空中。
莫名的力量驱使我继续向前。黄土散尽,我终于看清了那黑衣人的脸。那张被阳光晒成赤红色的脸触目惊心,使人心惊肉跳。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空旷里响亮炸开。
弟弟,那是父亲。
热风推动玉米杆互相摩擦,浪一浪接一浪。
我的叫声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只有一种类似动物发怒才会发出的呜呜的呼吸声在耳畔呼啸。
我喊,弟弟,那是父亲!
弟弟还是紧紧地抱着黑衣人的大腿,紧紧地咬着黑衣人的右臂。
正午了,阳光毒辣。我觉得自己的虎口处突突直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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