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然乌到八宿,这些山头都是我的

作者: 微我无酒 | 来源:发表于2017-11-29 00:57 被阅读45次

    说这话的人是社会我骏哥。

    遇见他的时候,我已经扛着11公斤的背包从波密往然乌方向走出七八公里,起伏的深谷密林间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刚在波密吃的一顿鲁朗石锅鸡已经消化殆尽,整个人又冷又饿,状态萎靡。漫长的公路人少车少,只有气势滂沱的帕隆藏布江一路蜿蜒相伴。

    这是我反搭川藏线最不顺利的一天,可能是因为修路,三个小时也只有二三十辆车经过,并且没人有肯载我。

    哦,除了一位推着三轮车的藏族大哥,他说可以回家去拿车,再回来送我。

    我最是讨厌麻烦别人,请求举手之劳的帮助已是极限,每搭一趟车都对车主知无不言,希望多讲些故事给司机逗趣解闷作为答谢。大哥的无偿专车服务让我大为惶恐,赶紧婉言相拒。他用不太灵光的汉语跟我说:“你是,肯定,搭不到车的。这路我熟,司机没有。就,我帮你能。”

    我甚是郁闷,喂,虽然你学汉语不容易,但不要咒我好吧……反复推脱了好久,他的过分热情让我有些抗拒,最终好不容易留下电话号码才得以脱身,说好实在搭不到车再找他帮忙。

    事实证明当时排斥的感觉缘来有因,不过10分钟的一面之缘,大哥第二天就跟我“表了白”,我分辨不出真假,只觉得这样迅猛盲目的热情,或是佯作真诚的套路,都很让人尴尬。

    看不懂的套路……

    也许是他的“诅咒”起了效果,我一个人缓慢地向前挪动,再没人停下来打招呼。我知道前路漫漫,走这几公里路根本无济于事,天不久就要黑了,这样下去可能会get露宿公路或野山头的体验。不由自主脑补独行少女决战狼群、黑瞎子眼皮底下装死逃生等剧情,心中一片茫然。

    这时候骏哥开着一辆灰色的沃尔沃,如天神降临一样出现,拯救了我。

    车的动力很足,搓板路上也是风驰电掣光速超车,坐着又很平稳,配上窗外绝美的风景,有种飙车兜风的快感。我跟骏哥说:“这可能是我一路搭到的最好的车,你怎么舍得拿它来开这种土路。”骏哥爽朗一笑,说:“这路不算坏了,车么,不就是拿来开的,坏了再换新的。”

    可能是遇到传说中的壕了,我饶有兴致地打听发家史。骏哥说他比我大三岁,一问生肖却对不上,原来他算了虚岁,过了年不到生日也多算一岁,实际只大我一岁。我还在一无所有四处漂着,他已经事业小成,很有中年危机地在考虑养老生活了,这样的落差对比,没心没肺如我也有点沮丧。

    骏哥是安徽人,15岁离家打工,在工地上干活,20岁就当上了小包工头,24岁带了一票工友出来单干,在西藏架设输电塔,如今手下已经带着200多个弟兄了。

    骏哥讲自己的奋斗故事,匆匆一句话带过,语气也云淡风轻,全无少年得志的骄傲和自得。

    一根电塔的角钢十几斤重,普通人扛一根,健壮的人扛两根,运到相对营地一两千米高度的山头上去。搭建需要的水泥、钢筋、钢结构全部需要人力运输。但那是藏区的山,每一步都分外沉重,一旦高反发作几乎就是走在死亡边缘。我刚刚从冈仁波齐转山归来,听出他话里省略的部分细节,窗外望不到尽头的荒山上,连成一线的电力塔就像血肉筑成的长城。

    藏区电力塔(图片来自网络)

    “现在开过的这些山头,从然乌到八宿,都是我的(工地),这条路我已经来回跑了一百多趟了。”这话说得像君临天下的君王,割据一方的绿林霸主。他的日常就是巡察自己的各个工地,听手下工头们的汇报,间或飞去全国见客户,拿下更多订单,占领其他山头。

    “这些路我早看吐了,真不明白你们来看什么。特别是你这样的,雨里扛着包徒步,简直花钱找罪受。”骏哥一路都在嘲笑我,但还是时不时停车,给我时间拍照。到了然乌湖,他甚至也下车陪我爬了一下湖中的礁石。路过了一百多次,这是他第一次停车看风景,并表示不能理解有啥好玩的,有空不如多挣点钱,早点退休。按他的计划,他35岁就可以退休了。

    我问:“那你退休以后去干什么呢?”“娶媳妇生孩子,每天打打麻将,看看电视,多惬意。”啊?奋斗多年实现经济自由就为了干这个?我不甘心地建议:“你可以去环游世界啊,带着家人一起。”他斜了我一眼,说:“又累又麻烦,没兴趣。"

    到八宿的时候天将近黑了,这个县已是沿途的大镇,纵横交错的街道里似乎藏着许多故事,不像其他村镇只有两三条街,一眼就能看尽。

    骏哥本想简单地吃个便饭,再往前赶一段路到左贡,然而八宿工地的兄弟们说有要事找他,于是骏哥带我加入了他手下的酒局。他特地嘱咐我,工地的兄弟没读过多少书,可能粗俗点,但是人都不坏,叫我别害怕,有他罩着放心。

    桌上有七八个人,琳琅满目十几个菜摆了一桌,看上去已经酒过半巡,除了骏哥手下,还有当地年轻的警察和他女朋友。第一次在藏区小县城吃到这么讲究的饭菜,装饰到菜品不输内地的中档酒楼。

    这边物价和人力成本都非常高昂,小一点的村镇能见到的几乎只有藏餐和川渝饭馆,一道普通的家常炒菜要价四五十也是常事。因此一路上,除了特色名菜要去品尝之外,基本是风餐露宿,靠泡面和能量棒火腿肠走下来。

    大家看骏哥带来个年轻姑娘,纷纷起哄。骏哥正色道:你们别捣乱,这是我老乡。其他人才慢慢聊起别的话题。

    那天所谓的要紧事,是集体声讨另一位不在场的工友,工地上的一个小头目。每个人检举他一个方面:懒散、怠工、贪玩、不负责任、干活质量不行、情商低……骏哥面色沉着,腰杆笔直,声音浑厚有力,饭也吃得斯文,看上去威严又可靠,全然不见了刚才在车上的嬉笑模样。

    酒席接近尾声,除了上述那件要紧事,话题主要围绕着骏哥,工友们一口一个大哥喊得亲切,奉承的话有些笨拙,又有种死心塌地的真诚在。

    所谓“手下带着两百个兄弟”的含义,也在这些对话中渐渐具象了起来。年轻有为,举止有度,待手下就像待兄弟,跟上这样一个“大哥”,也算能预想见光明前程了吧。

    骏哥去结账的间隙,他们问我是哪儿人,我据实答了青岛。他们却也敢背后偷笑骏哥:一个安徽人一个山东人,怎么就成老乡了?

    吃完饭大伙一起去KTV玩,除了我之外的女眷自动退散,隐隐觉得有些不同寻常。但当十几个青春无敌的陪酒女郎穿着高开叉旗袍礼服站成一排,任我们指点挑选的时候,还是觉得世界观地震了一下。明码标价一人300块,陪一整晚,直到客人离店为止。

    每个工人选一个姑娘,警察小哥是客人,他选了两个。中间数错了人数,多选了一个,骏哥给她一百块小费,那姑娘喜笑颜开地走了。

    选好之后女孩们去换常服,一个个穿得争奇斗艳,辣妹风、邻家小妹风、OL风……各人有各人的主打,人设和服装和谐统一。

    这些女孩很会唱歌,每一个都是麦霸,大部分歌随口就能接,唱功可圈可点。如果是日常朋友聚会,唱成这样是会被大家夸好听的,但在这里,她们的歌声只是凑趣的背景音,没人在意。

    似乎女孩们要靠卖酒赚提成,一直积极地倒酒劝酒。KTV包厢的茶几低矮,她们经常半跪着倒了酒,再热情地敬到手边。男人们要靠买酒彰显豪气,一点就是两三打,但是灌酒的时候毫不留情,女生三杯男生一杯的情况竟也出现了,算是罕见的一景。这样看来,陪酒女实在是个辛苦的体力劳动,她们喝酒的时候心里有没有一本账,一杯喝下去能净赚多少呢?酒量与业务能力成正比的中国特色潜规则,在这里可以更简单粗暴的直接变现。

    魔幻KTV

    还有一条行规似乎是:除了敏感部位,客人可以随便接触她们的身体。大部分身体接触看起来还算正常:聊到兴起搂一会儿肩,拍一下大腿,拉住手忘了松开……看上去有种不着痕迹的自然,却又因为太过频繁显得僵硬刻意。

    另一种情况就有些极端了。有一个很年轻的小工,他说自己刚从部队退伍,接受过特种兵训练。可能因为年纪小,他丝毫不掩饰接触女性的欲望,几乎全程紧紧抱着一个陪酒女孩,两个人没有片刻分开。那个女孩装作满不在乎照常谈笑,强扯的笑容下面写满了反感。

    这是他们常来的聚会地点了,与陪酒女彼此互相熟识,还有之前未解开的恩怨。一个工人突然说起上次来的时候,一个叫莉莉的陪酒女瞧不起他,说他“不行”。骏哥当即黑脸,说要叫莉莉进来,替兄弟给她点教训,看不起兄弟就是看不起他。屋里的洋洋、小颖、小兰、若涵赶忙给这个姐妹求情,说她年纪小,不懂事,不会说话,没别的意思……

    工友们不依不饶,非要出一口恶气才行。直到洋洋说着圆场话,却不小心触动真情,哭了起来:“你们何必呢,这么多大老爷们非要为难一个姑娘。我们都是一个人漂在外面混的,多不容易你们知道吗。”见她哭得伤心,这事才算揭过去了。

    其他人成双成对男女搭配地靠在一起,我一个人坐在角落,沉默地观察这个魔幻的平行世界,从前我认为它不会与我产生任何交集。

    完全置身事外是不可能的,总有人想来探探我的底线。工友们大多聊个几句就别处找乐子去了,警察小哥却不依不饶硬要劝酒,我讨厌啤酒,他就叫了一箱青稞酒,说这些都是给我的,要负责喝完。

    秀才遇到兵,我只能唐僧一样跟他磨,难道尊重只能用酒来衡量吗,各自随意不好吗,不要互相勉强每个人都更舒坦。他一句也听不进,一定要把酒劝到位才行,劝不动就有损他身份一样。这时骏哥来救我,强调了好几遍当我真朋友,尊重我留学多年“不太一样的西方思想”。出钱的金主发话了,警察小哥才怏怏作罢,脸色不太好看。

    喧闹过半,新来了一个工友加入进来,大家的目光都有些不自然地躲闪着他,像是大戏开场前暗流汹涌的平静。我突然灵光一闪地意识到,他就是那个吃饭时被集体声讨的人吧!骏哥喊他到一个角落,歌声和嘈杂的说话声还在继续,所有人的注意力却都系在他俩身上。

    只见新来的工人刚刚坐下,骏哥已经迅雷不及掩耳一个巴掌狠狠地甩了过去!他的头被打得偏在一边,小声认错,承诺不会再犯。骏哥淡淡地说:“这篇就算翻过了,再信你一次。以后跟着我好好干,该有的少不了你的,你知道,我从不亏待跟着我的兄弟。”被打的人连声称是,眼里泛起水光,不知是屈辱,还是感动。

    酒瓶山的冰山一隅

    我看得呆住,失落许久的江湖故事,就这样还在藏区的山林间每日上演着,如此魔幻又如此平常。热舞,嗨歌,瓜子,果盘,酒精,荷尔蒙,俗不可耐的拼酒游戏,浮夸的迪斯科灯光效果……

    他们像没有明天一样释放着自己的能量,明天天一亮,等待他们的又将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大山大河,漫无边际的荒凉。

    嗨到凌晨三点,结束后那个当过特种兵的工人小哥还连体婴儿一样缠着陪酒女孩,骏哥强行把他们分开,并对女孩说:”可以下班了,你走吧,我保证他不敢再烦你。”

    一共花了四千块。我惊呼这里物价太高,骏哥笑了,他说,贵点没事,请弟兄们玩玩是应该的。他又说,你也是我朋友了,今后在我的地盘上吃住行全包。然后他在这家看上去很贵的酒店帮我开了个单人间,匆匆挥手道别。

    再整理一切有关八宿的记忆,平湖如镜,乱石嶙峋,苍鹰回旋,朔风自在,有大美山峦也有泥泞小径,有无边旷野也有人间烟火,好的坏的都如此真实,雕琢出同样气质的他们。

    旅途跨越千里,有时邂逅江河湖海漫天星辰,有时遇见一个重情重义、豪迈洒脱、从武侠小说中走出来的人。

    新雨后的彩虹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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