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钢笔尖

在我的办公桌上，立着一个精美的木制笔筒，里面一支笔也没有，只装着三只银闪闪的圆型钢笔尖。其中两只是我小弟送给我的，一只是我从自己的钢笔上拔下来的。

我向来喜欢用钢笔写字，因为钢笔字硬气、骨劲十足。吸入一囊墨，尽可以下笔千言。写字时只要全神贯注，蓄力于握笔指尖，那么，笔下的每个汉字都会显得生龙活虎、傲骨嶙峋。而这一切都需要一只好的笔尖。好的钢笔尖，导墨槽不能太紧也不能太松，与笔舌要紧密粘连、不能留缝。然而这还不够，一支好的钢笔尖还需要书写成千上万个汉字，才能磨就。但钢笔尖毕竟不是金刚石做成的，用久了自然会受磨损。如果不小心掉到瓷砖地上，那么这只钢笔尖也就寿终正寝了。

而我恰好是比较随性的人，有时看书看得呆了，一不小心钢笔就从手中滑落掉到地上，笔尖也被摔坏了。家里人只有小弟知道我费钢笔尖，故每次离家上学时，小弟总要到乡间学校门口的小铺子给我买六只钢笔尖，因为他知道在象牙塔内是买不到钢笔尖的。

大学毕业后，为了生计奔波于大江两岸，早就没有了写字的兴趣。去年冬天，厌倦了口舌之事的我终于下定决心回到了故乡，找到了一份教职工作，从此我面对的不再是心事重重的中年人，而大多是天真烂漫的孩子们。由于这份工作的特殊性，我得以重拾钢笔。

鲁迅先生在他的文章《风筝》里说，“游戏是儿童最正当的行为”。然而今日的孩子们，在学校里，老师布置了大量的作业。课外家长又报了许多兴趣班，几乎没有玩耍的时间。但孩子的天性是不可泯灭的。下午放学后被家长送到我们这里学习的孩子中，有几个孩子是比较贪玩的，经常很晚才写完作业，其他几个孩子我现在基本没什么印象了，只有一位小姑娘现在想来还比较熟悉。

我之所以记得这个小姑娘，是因为她经常问我一些语文问题。有一次，我正在办公室看书，玻璃门“咯吱”一响，我看见她垫着步子向我走来，手里拿着一张硕大的语文卷子，轻轻地放到我的桌子上，指着上面的一道词语题，怯生生地问我：“老师，这个题怎么做？”我便详细地给她讲解了做法，之后还给她举了个例子，问她她也答上了。之后她总是问我问题，并且希望我帮他检查作业。后来我也经常辅导他完成作业，但她仍然是最后离开学校的孩子。

元旦前夕的一个晚上，我在教室看着孩子们写作业。突然间她大叫了一声，我急忙走过去看。原来她的钢笔尖被一位同学不小心摔坏了，并且告诉我老师要求作业必须用钢笔完成，我那时候还没有钢笔。我只好把他的钢笔尖轻轻掰了掰，勉强能写出字来。我因此很生气，便要责骂摔坏她钢笔的那位同学，但她劝阻了我。之后那位同学问谁有橡皮擦，她把自己的橡皮擦借给了那位同学。不出所料，那天晚上她作业写到了很晚。最后，教室里也只有她一个孩子了，我在给她听写生字。突然，一位中年妇女闯了进来，直接冲着她大骂：“一个女孩子家，脸皮这么厚，看看人家孩子！”之后又对着我埋怨似的说：“你一个男老师也真是的,写不完你就打啊!”我惊呆了！但小姑娘的作业还是写不完。第二天晚上，她还是拿着那只蹩脚的钢笔写作业，自然写到很晚。我就对她说等老师下次回家给你带几只钢笔尖来，她坚定地回应说老师给她一只钢笔尖，她就给老师一只钢笔，说到做到。有一次又是她大姨来接她回家，这次她大姨没了第一次的矜持，对她又吼又叫，最后拽着她离开教室，我本想上前劝阻，但几位老师告诉我这个小姑娘就需要这样的教育，我只好呆站着。她作业没有完成，自然不肯回家，嚎啕大哭。我终究没有上前劝慰她。

后来有几次她问我何时回家，但我总是腾不出时间来。元旦放假，我得以抽空回家，来的时候特意买了支钢笔和几只钢笔尖。但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有时候，我会静下心来思考：小姑娘为什么作业完成的这么晚？作业不算太多也并不太难呀，况且小姑娘很聪明。后来，我从其他人的口中得知，小姑娘的妈妈患了绝症。我大抵知道了小姑娘不愿回家的原因了。古人言“死生亦大事矣”，丧母之痛，实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对于成年人来说，尚且是很难接受的，一个小姑娘怎么能够承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