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上旬,已经忘了是什么缘故,无意间找了张悦然很早的时候发在萌芽上的小说,居然很沉静地把《陶之陨》和《黑猫不死》完整地看完了,像许多年前那样,心思和感情仍然被她想象力飞扬带着透明的忧伤的文字牵动着。其实自己不读青春小说已经许久了,书架上的书的作者五十年代出生的都不多了,也许越向前越宁静,越能找到灵魂的栖居地。去读她的书,完全是一时记起了自己已经走过的生命。
在我的中学时代,总有女生纳罕我为什么会喜欢读女作家的书,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笑笑。其实她们没看到罢了,我看的大部分还是男作家的书,只是偶然拿着张爱玲或三毛的书的时候被她们看到。男孩总是有一些好面子,看的书也要够得上品味和格调,决不能将自己的生活和言情小说扯上关系的,所以那时公开拿出的女作家的书也只那两人。那一阵子也许韩寒太火的缘故,又在社会上颇有声名,又借重“当代鲁迅”的噱头,刚好赶上自己青春期的叛逆,对什么都想破坏一下,就有了看他的书的机缘,然后知道了《萌芽》,接着就意外读到了张悦然的《葵花走失在1980》。像读三毛的《雨季不再来》一样,青春里莫名的忧伤像水一样哗哗地流淌,一时地喜欢上了,但从没有公开的拿出她的书过,也没有把这件事说出去,直到现在,有朋友知道我喜欢张爱玲、门罗、奈莉•萨克斯、托尼•莫瑞森、米斯特拉尔、赫塔•米勒等等,却不知道我也喜欢张悦然。
一晃许多年过去了,张悦然淡出我的视线已经太久,都快有些忘记了。往往很多事情在生命中都闪眼而过,有的会回来,以我们看不懂的方式,有的就是曾经一别,作了今后的相忘。我的青春里的莫名的忧伤,我的挥之不去的惶惑,这样的南方秋季细密绵长淡淡微凉的时雨般的感觉已经随着身在北国气候变异而消失无踪。雾霾吞下整个城市,吞掉我来时的路和过往的想象,我在浓厚得可以伸手随掬的雾霾里,十分明白自己的方向,目光坚定,脚步铿锵。但心底的河水会汹涌澎湃,心中的大风能飞沙走石,记忆、往事、情绪埋得再深,总有凌乱尽出的那一天,暴露出青春里已经近于忘却的印痕和感觉,只要有一个机缘。
我尽管觉得宿命的论定没什么意味,就像如今特朗普当选总统,学者开始分析为什么会是他一样,都是自以为是的马后炮,但我依然觉得生命里有些发生的事情并不是随便的发生,它和过去、现在、未来在时间上建起了超越生命阶段的联系,把周围事情与人在空间里打成一片,造成一个超越生存空间的超越境域,只是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弄懂它,然后把生命的机关扣响,让生命飞扬炫舞。大半个世纪以前,傅雷发现了张爱玲的横空出世,写了一篇《论张爱玲的文章》,褒贬得当,表达了自己的隐忧和真诚渴切的希望,尽管张爱玲有自己明确的写作理想,并作了一篇《自己的文章》予以回应,但今天的我们来看,那之后Eileen Chang确实没有写出比《金锁记》更好的文章,尽管是有《半生缘》或是技巧非常成熟的《色戒》,但是那样的才情却失掉了很多,而且后来还陷入了重复写作的圈里,同一个题材反复书写,相继出了《The Rouge of the North》《怨女》。尽管今天看来她的文学成就光华耀眼,但如果她之后写出了更高成就的小说,我们今天作为读者肯定会更幸运。和张爱玲比较像,张悦然也少年成名,十四岁开始写作,十九岁获得了新概念作文大赛A组的冠军,随后得到莫言的赏识,亲自为她的小说集做序,这在80后作家,尤其又在那样的年纪,绝对是绝无仅有也是舍我其谁的。莫言没有贬,只是在赞赏她的小说的时候道出了不足和希望,那就是一个小说家的责任,对人的生命的广大的关怀和历史使命。随后张悦然尽管有长篇陆续出炉,写作也更加成熟,然而在纯文学圈子里并没有多大的声响,后来开始编写杂志《鲤》,一直下去,很少露面,很少新闻,和郭敬明、韩寒比起来,好像已经被这个世界遗忘。有时我会记起莫言的那些话,想起她和张爱玲的像,心里有莫名的忧虑,尽管和我并没有多大的关系,但一个自己年轻时喜欢喜欢的作家写不出好的作品来,从此离开自己的书架和生命,无论如何,都是一件让人难过的事。
我相遇那个机缘是在一节旁听的当代文学课上,老师说她把自己的好朋友张悦然邀请了过来,和我们谈谈写作与成长的事,顺便宣传一下新书。对于我而言,这比莫言、毕飞宇、余华、苏童、格非、王安忆、贾平凹、迟子建等等当代文学的红人平时里从老师的嘴里出来要吸引人的多。就是因为她年轻,年轻的生命还和我年轻的生命相关。那时才忽然觉得前些时候无端读她的小说是有一些缘关的。只是消息来的有些唐突,没有时间读她的新书,只是匆匆的了解了她近来的一些情况,挑了些短的又看看,欢快地等着她来。
那天刚好雾霾深重,正好照应了新书里的那一节譬喻,“秘密之尘结成了茧披在身上”,那种隔阂,僻静,憋闷,天然的偶合。坐在台下等候的时候,随手却翻着张爱玲的《流言》,因为只有家里有她的书,不过心里还是莫名地感动,想着一路走去有一个人的文字一直陪着真好。只是缘悭一面。
张悦然来的时候,一个虚无缥缈的世界一下子打开了,之前觉得不很真实的人一下子跳到了生命里来。她比起许多年前在电视上看到的要更腼腆些,比那时尤其是能在网络上搜索到的图片要好看些。她找了一个前排的位置坐下,向四周笑了笑,真像一个学姐,那时真羡慕在人大的学生。后来她和我的那个老师作为嘉宾,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辑作为主持人,三个人围着一个茶几坐着就闲聊了起来。其间很少聊到她自己从前的生活,只是略微提了她新书的写作缘起。“回到书房”“七年书写”“摧毁早期非常具有市场认可度的美学系统”“写到中途把自己认可的还朗诵过的部分全部删掉重新写”,这样的语句传到自己的耳朵里,会自然的欣赏又欢喜。其实整个谈话里她并没有什么风光,毕竟老师是当代文学的教授,博士生导师,说话的深度,知识面的广度,对于《茧》的文本分析,都很深刻,掷地有声,而且中途一个同学的问题过于宏大和专业,她还直接把话筒笑着交给了老师,但我却坐在下面对她有了另一种看法,更加欣赏与喜欢。她真诚,能担当,守的住孤独,尽管知道可能达不到,但是仍然愿意努力,像她自己说的那样,选择做一个探究河流下游的污秽其来有自的原因而不是离河而居的对历史负责的人,这也是《茧》的意义所在。
回去的时候,我又找了她的《月圆之夜及其他》,看了之后自己也坚定了许多,在那里她说自己第一次发现了作者的责任,探索自己的生命和他人自然的关系,深究,问询,原宥,就那样的一篇散文,可以让她从80后作家中脱颖而出,当年一起从《萌芽》走红的,只有她走进了写作的深水区,这对于作者自己和读者,都是一件十分喜乐的事。如今她交出了三十多万字的《茧》,并且得到了诸多文学批评家的认可,而且现在她的小说或是散文,一看,就觉得她已经不在原来的那个地方,她已经步入了严肃作家的队伍里,这许多年,她一直在往前走,所以评选出来的未来最具发展潜力的20位中国青年作家中有她,因为她肩负着责任,一直在走。
张悦然和莫言的机缘,肯定在她的生命中留下了深刻的影响,而自己的生命,尽管没有那样直接的关系她,但她让我学到体会到了很多,这也是一份不能忽略的机缘。我总觉得,在个人前去的路途上,会迷茫,会彷徨,所以喜欢看着一个前方的背影追随上去,这一路上,有的背影转过路口走了,有的在那儿慢慢消失了,而有的,会在走着的那条路上一直前行,引着你,说路就在前方,坚定地走,不要慌张。张悦然就是那许多背影中的一个,她一直在前方,我就也要朝着前走,“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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